兩鬢斑白的傅大夫坐上床緣,小心的檢查蘇巧兒的瞳孔又把脈後,他吞嚥了口水,看著神情凝重的韓晉康,硬著頭皮說:「可能有泥沙進到她體內,她的五臟六腑耗弱,一口氣已快上不來,應該拖不過去,回天乏術了。」
他只覺腦袋轟的一響,怔愣好一會兒,隨即發出咆哮,「不許!我不許──」
傅大夫一愣,「啊!爺──這……哪是你許不許的問題?」
「出去!」他狠狠的瞪著大夫,瞪到老大夫畏懼地頭低低的走出去。
韓晉康陡地低頭,渡口氣給蘇巧兒。
但她仍是冷汗頻冒,臉色灰白。
他眼眶泛紅,低頭再渡一口、一口、再一口。
黑眸浮現淚光,嘶啞的吼著,「我求你,別走!」
她氣若游絲,仍然了無生氣。
他心痛如絞的俯身,一口,一口,再一口,她的唇卻漸漸變得冰涼,他痛楚的含淚看著她。
你醒來,你活過來,蘇巧兒!他好想用力的、狠很的搖晃她,他要她醒過來,但他更想溫柔請求她,任何方式都行,只要她能活過來就好,就好。
當她眼角最後一滴淚水滴落枕頭,無力的右手垂落床側,再無氣息後,他崩潰了!
但他沒有痛哭失聲,只是張開嘴狠狠的咬著自己的拳頭任由滾燙的淚水崩落,淚水就和著嘴裡的鮮血沿著拳頭緩緩淌下。
他心碎了,而這樣的痛,他竟找不到詞可形容。痛,好痛!
房門外,站著多名劫後餘生的奴僕,他們看著大當家如此自虐的發洩心中的沉痛,每個人都轉開頭,不忍看卻無法不拭淚,更有幾名丫鬟則是跑開,捂嘴痛哭。
幾日後,在一個灰濛濛、下著細雨的日子,韓晉康神情哀戚,憔悴佇立在家族墓園的一座新墳前,看著漫天翻飛的金黃紙錢,燃燒的裊裊香火,再將目光定視在墓碑上,狠狠的扯痛他的心的「蘇巧兒」三個字。
他親手埋葬了最愛,何其殘忍!黑眸裡隱忍著強大的沉痛,暗忖,這是上天對他不懂珍惜的最大懲戒吧!可是,死別的滋味太痛!
那是一種絕望,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啊!
為什麼?他癡癡的看著墓碑,心中吶喊:巧兒,我以為你終究會回到我身邊,但一場洪水,你永遠都回不來了,為什麼我救不了你?為什麼?!
他咬緊牙關,強忍住眼眶的熱淚。
老天爺,如果可以,我願意拿家傳的聚寶盆來換蘇巧兒一命,我只求她回來,只要她能回來……韓晉康神思恍惚的僵立在墓碑前,久久、久久的哀求著。
「爺,咱們回去吧。」
失魂落魄的他,在老管事的扶持下,了無生氣的上了馬車。從車窗看出去,他心痛的望著那兩座新墳,有巧兒、有茵茵,她們都離開他了。
馬車漸行漸遠,天空卻突然風起雲湧,一時之間雷電交錯,下起傾盆大雨。
驀地,一連幾道閃光同時形成一道極大光電,以極速竄入蘇巧兒的新墳,深入地底後,砰的一聲發出雷霆巨響,瞬間,石棺迸裂!
韓晉康的人生開始變得漫長,鬱鬱寡歡,積壓在心裡的孤寂,在夜裡總會無形的擴大,再擴大。
而潭城經歷水患,死傷不少,屋子毀損更多,豐仁山莊因佔地較高,幸運逃過一劫,但他慷慨解囊,捐了大筆金錢,期許讓潭城盡快恢復往日榮景。
但在重建之際,朝廷其實已上演宮廷政變。
先是四皇子朱成晉打了勝戰的消息傳回京後,重病的皇上突然駕崩,二皇子朱成霄趁機登基為帝,此舉引來四皇子怒火,率眾反攻回京,內戰因而一次次擴大,也越打越凶。
然而洪水之患,重建尚未完全,潭成百姓的生活日漸貧瘠,所謂饑寒起盜心,趁此天災人禍之際,不少百姓與一些山寨、盜匪集結,四處大肆擄掠。
在此家貧戰亂流離之際,只要一近傍晚,大多百姓的門戶已深鎖,街道上人車稀少。
不過,韓家因財大勢大,家族墓園受到覬覦,高高圍牆有幾處塌陷受損,好在韓晉康早已加派侍衛守備,墓園內沒受到任何破壞,至於塌陷處,也已派人修復,但恐怕還得多耗數日才能完成。
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仍有兩名盜墓者,悄悄來到墓園牌樓旁,穿過破塌的牆角,小心的穿梭在漆黑墓園裡,一路走到韓家的祖宗穴位的所在。在看清墓碑上模糊但仍看得清楚的名字後,兩人相視一笑,將背在肩後的布袋放下,從中拿出鐵鋤,就往這塚墓挖掘起來,他們的目標就是偷走埋在裡面的韓家家傳聚寶盆。
他們用力挖、挖啊挖,滿腦子金銀珠寶的他們一點也沒感到這裡的昏暗恐怖,驀地,鐵鋤敲到石棺,兩人眼睛更亮,改拿鐵斧,再抓起一塊厚布蓋住石棺後,輕輕敲了敲,好降低砸系的聲響,汗水淋漓的敲了好一會兒後,果然將石棺蓋移開,可裡面沒骨骸、沒有金銀珠寶,竟然只有一隻像和尚托缽的缽。
雖然是黑金的缽,卻還裂了?!
「破了?搞什麼?!」其中一名盜墓者忍不住火大的咒罵。
「你白癡啊,叫那麼大聲?」另一名盜墓者立即低聲喝斥。
驀地,不遠處警告聲,「什麼人?快出來!」
「糟糕,被發現了,快走!」
兩個盜墓者心一驚,急急的丟下缽,朝著原路要閃人,然而幾個身影迅速的朝他們奔來,兩人只能跌跌撞撞,沒命的奔跑。
兩個身影突然飛掠上前,擋住他們去路!同時,韓家其他侍從也衝上前來,雙方一陣對打,不意外,侍衛俐落的逮到兩名盜賊。
直至第二天一大早,遭捆綁的兩人被扭送到韓晉康面前。
「爺,這兩名喪心病狂的盜墓者,竟然韓家老祖宗的墳給挖了!」
「還有這個──破了。」
其中一名侍衛走上前,捧著手裡的包袱,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一打開包袱,赫見裂成兩半的缽!
廳堂內的每一個人臉色丕變,亦倒抽口涼氣。
因為山莊上下大都知道外傳的韓家聚寶盆,並不是豪華且價值連城的容器,而是一個看起來不起眼,和尚用來化緣的缽。
據悉,那是一段奇遇,韓家的老祖宗日子過得困苦,卻仍行善了一輩子,不過也因為節衣縮食而宿疾纏身,終致命在旦夕。
當日,一名化身為老僧的仙人出現,贈予他一個缽,稱該缽可有兩個選擇,一是起死回生、殘疾盡消,二是代代子孫富貴榮華。
最後,他選了第二,也因此,那只缽成了財源滾滾的聚寶盆。
這個傳說,在韓家後來的數代持續增加金山銀礦後,更添傳奇。
然而,今日聚寶盆破了!
韓晉康臉色凝重。每一代男丁都曾經這只缽的圖像,而今卻裂成兩半,是否代表韓家已沒有好運加持,家運要走下坡了?!
罷了,事在人為,多想無益。「送他們去官府。」
「是。」侍從們立即將兩名盜墓賊架了出去。
「這只缽又該如何?」杜玉鸞目不轉睛的看著,心裡可直發毛。
其他得知消息的小妾們也全湧向廳堂,一見到那只缽,也嚇到了,不由得交換眼色,心兒忐忑不安。
「放到祠堂去安奉,還有,再多找一些人手將墓園整理好,加強守衛,讓先祖們的安居地能維持一貫的平靜。」說到這裡,韓晉康也想到蘇巧兒才剛入土為安不過三個月──一想到她,一股絕望與沉痛再次襲上他心坎。
「總之,快去辦。」他低聲下令。
「是。」侍從們連忙領命而去。
隨著全國各地天災人禍越演越烈,韓家生意也開始走下坡,除了環境與過往不同外,也因為韓晉康過分信任各分商行的管事,給了他們太大的權限。
於是,在此亂世裡,開始有分店管事卷款逃走,也有因為接受買方賄賂,而糊塗的進了一大批次等綢緞,接著,所裁製出的服飾出包,再加上韓晉康私下以特有的管道用銀丙資助四皇子打扙,支付多筆巨額的軍費開銷,因此,韓家的財產狀況日益吃緊。
日子一天天的過,潭城裡也開始充斥許多流言。
「韓家的聚寶盆破了,財運也開始走下坡了。」
「是啊,我聽說又一間分店商行關了,管事不知去向,大概也卷款逃了。」
「對了,我還聽說在江南的多名賣家都聯袂北上來討貨錢呢。」
「我也聽說了,韓爺的父母運了好幾車的銀兩要來幫忙他,可中途全被盜賊劫走了,最後沒法子,韓爺只好將家裡所有銀票給了,沒想到,還不足,近日啊,不得不用一些古董古畫來抵債。」
「我也聽說了,更糟糕的是,流言四起,說韓爺去跟一些關係良好的皇親國戚要些銀兩周轉,全被拒絕了,就連一些親戚也閃得遠遠的,看來韓家是雪上加霜,前途堪虞啊。」
流言紛紛,當一輛豪華馬車噠噠行經熙來攘往的街道時,這些嘰嘰喳喳的話語也全落入端坐在馬車裡的薛克德耳中,他臉上的神情因而變得更凝重。
片刻後,馬車雖停妥,卻無法停在宏偉的山莊大門前,因為在山莊前已有一整列的馬車排列著。
不一會兒,就見幾個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有的扛了價值連城的古董花瓶,有些人手上拿的是瑪瑙、珍珠、珊瑚,嘴上唸唸有詞的坐上馬車離開。
看來傳言是真的!甫下車的薛克德看著,不由得更加擔心了。
在僕人的帶領下,步入廳堂,眼下所見,他的心更涼了,一些值錢擺飾竟全清空,整個廳堂內空蕩蕩的。
此時,在下人通報而前來的韓晉康正好走進廳堂,一看到多年好友,疲累的眼神難得現出笑意,「克德,怎麼有空來?」
「怎能不來?!我聽到很多事偏又走不開身,沒想到再來,卻是──人事已非。」薛克德憂心忡忡的看著好友。他臉上沒有過往的神采飛揚,整個人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但不打緊的,我帶了很多金銀珠寶來。」甫一回頭,侍從立即扛著一箱箱金銀珠寶上前。
韓晉康卻搖頭,「我可以自己解決。」
「都到什麼地步了,你還要顧及你的自尊?何況,咱們是朋友,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韓家敗在你身上。」好友的拒絕讓他又急又氣。
「我還談什麼自尊?小妾們求去,玉鸞要求離異,過去在政商兩界吃得開,現在求人全吃閉門羹,我這才明白,人一旦沒有金山銀山,不只是眾叛親離而已,人性的醜陋面,你不想看也得看。」韓晉康語重心長道,輕歎一聲後,再看著好友,「患難見真情,我感謝你,但你已自身難保,就別來蹚這渾水了。」
此話一出,薛克德俊秀的臉上也現出狼狽樣。事實上,時值多事之秋,盜賊橫行,他的多筆生意,有不少付出全額貨款的商品在進碼頭前就已被攔截,這也是他在聽到蘇巧兒竟在洪水中不幸離逝時,無法在第一時間過來哀悼,只能派人送上節哀順變的慰問的主因。
兩人相談一會兒後,韓晉康仍然婉拒,於是,薛克德被迫帶著金銀珠寶離開。
再一個月,韓家奴僕及管事垂頭喪氣的領了最後一次薪餉,分批的離去了。
曾經高官權貴、富商名流進出的豐仁山莊,如今空空蕩蕩,死氣沉沉,昔日榮華已遠,而冷清的氛圍裡,孤傲的韓晉康仍單獨地擔著千斤重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