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的游移,鍵入了許多普通人覺得艱深難懂的詞彙,大手又不時停頓下來,拿起放在一旁人手抄寫的紀錄。
這樣的動作重複了許多次以後,大手的主人似乎是累了,終於停了下來,端起放在電腦螢幕旁的杯子,啜飲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
他看一眼手錶,深夜兩點左右。平常的上班族大概全都酣睡中,而他身處的這個空間卻是全年無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必須運作。
驀地站起來,在白袍底下是高大強健的軀體,繫在胸前口袋上的是個銀製的牌子,上面清晰的顯示他的職稱和他的名字:博仁醫院急診室醫生,陸淵。
修長的四肢在長及膝蓋的白袍映襯下更顯修長,踏著優雅的步伐,離開辦公室。
走在寂靜的走廊上,耳朵深處有半晌受不了過分的寧靜而產生了尖銳的鳴叫,他不適的皺起眉頭,片刻之後便適應了。
進入醫院員工專用的餐廳,他走抵咖啡自助販賣機,投了硬幣以後按鍵,須臾間,淡淡的咖啡香氣湧現。
他挑了張單人沙發坐下,幽湛深邃的眼眸凝視著落地窗外稀疏的星光。
今天他值夜班,幸好沒有什麼意外狀況,因此可以好好處理積壓了好幾天的文件。
趁著這空閒的時間,他容許自己稍作休息,然而思緒不斷的回轉,慢慢的飄回下午那個冗長的會議。
終於要回來了嗎?
握著紙杯的手驀地一緊,他連杯子也被捏得有些許變形都不知道。
對於會議中機械化的匯報毫不在意,當他聽見腦外科主管匆匆的一句交代時,濃得化不開的苦澀倏地在胸坎滑過,讓他再也分不出多餘的心思去管其他事情。
原來,已經三年了。
一千多個晚上的等待,如今她終於回到他所身處的世界。
他驀地調回眸光,並垂下眼瞼,平常上翹的嘴角慢慢的凝住,笑痕中再也沒有任何笑意,反而滲入了一絲絲的戾氣。
呷一口咖啡,他的嘴角勾起更大的弧度,雙眸深沉得教人看不清裡頭包含什麼樣的情感。
緩緩的站起來,將已空掉的紙杯丟進垃圾桶內,無論如何,他都要她為當日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
走在有點熟悉,卻又有著更多陌生感的走廊上,一種怪異的違和感在向喬的心頭蕩漾。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聲響有節奏的響起,鼻腔縈繞的是帶有消毒藥水氣味的空氣,映入眼簾的是身穿病人服的住院病患,以及不停往來的醫護人員。
看來在她不在的三年期間,人事調動還真不少,此刻迎面走來的醫生、護士,她可是一個都不認識。
剛剛她已跟腦外科的主管報到,寒暄片刻以後便退出他的辦公室,直接前往員工餐廳,要是她沒記錯的話,這種時間應該能夠見到他們。
只是她猜錯了,餐廳內都是陌生的臉孔,沒有逗留,她轉身往走廊另一端前行,美眸不住的望向掛在牆壁上的指示牌,清楚的顯示她繼續前進的話便快要到達急診室。
腳步驀地停頓下來,心臟忽然間出現了強烈的跳動,提醒她不要再走下去。
她眼瞼半垂,掩去了許多紛雜的情緒。
不知道他過得如何?
她佇立在原地,心思飄遠了。
三年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足以將人改變。像她,經過三年的洗練,也不再是以前那個自己。
而且她早就知道會跟他在工作上有所接觸的,不是嗎?
所以,她又怎麼會怯懦於跟他見面?
倘若真的如此,為什麼她連指尖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她好想以行動去證明自己並沒有感到恐懼,然而雙腳像是另有意志,竟然慢慢的往後退,就在轉身,打算往回走的時候,撞上了一堵肉牆。
「哎,對……對不起。」揉了揉撞痛的鼻頭,向喬抬起眼,笑著看向來人,臉上的笑容剎那間凝住了。
怎麼會是他?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時間與他重逢,她現在看起來……還可以嗎?
對於自己頃刻間的想法詫異極了,她怎麼會在乎他怎樣看待自己?
同樣的,陸淵對於她的出現有半秒鐘的驚訝,只是沒有展露出來。三年不見,當年仍然稚氣的她如今變得成熟,柔美的容顏散發出誘人的氣息,就像初熟的果實,那般惹人垂涎。
該死的是,她似乎過得相當好。
「嗨,好久不見了。」向喬首先回過神來。
可以的。她暗暗給自己打氣,就算之前他們的分開鬧得那麼的不愉快,然而他們都是成人,用三年的時間,應該可以放下的,對不對?
過了半晌,陸淵才開口,「是的,已經三年了。」
「嗯。」她點了點頭。「你還是老樣子?」她試圖緩和一下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尷尬氣氛。
「是的。」他低下頭,黑眸一瞬也不瞬的凝視她臉上的每個表情。「你……不想見到我?」
在定睛看她的時候,他忍不住暗暗咒罵,該死的!她不是沒有轉變,她比三年前更漂亮了!本來就已纖瘦的身段更顯單薄,輕易的勾起男人心底的保護慾,臉頰的肌膚柔嫩得如同絲絹一般,令人有撫摸的衝動。
「呃?」她怔了怔,「哪……哪有?」
被他深邃的眼眸盯得不自在極了,她下意識的迴避他注視自己的目光,暗地調整呼吸。
「可是你看起來真的不像跟朋友久別重逢,反而一心想離開。怎麼了?難道我看起來像惡鬼?」他湊近她,微微一笑。
她身上依舊擦著他鍾愛的香水,混合她本身獨特的氣息,構成魅惑的氛圍,令他無視身在醫院的走廊,無視身邊來來往往的旁人,只想將她摟進懷裡,好確定她真的回來了,甚至想……吻上她微張的嫩唇。
隨著他的靠近,向喬感到來自他身上的淡淡古龍水香氣像一根根絲線將她團團包圍,三年前的片段頃刻間有如被風吹亂了的書,一頁接一頁的在眼前重現──
他們首次牽手的畫面,第一次親吻的場景,交換彼此住所鑰匙的情況……這些畫面,實在如同昨天才發生。
「不……不是的。」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我只是……沒料到會這麼快遇到你而已。」
「聽說你下個禮拜就會復職,對不對?」他話題一轉,問道。
「嗯。」她虛應。「要是沒別的事,我也不阻礙你工作了。」
他的反應,與她預想的全然不一樣。她以為他至少會對自己有一丁點的嫌棄,然而他澄清的眸光一如當初她認識他那般,是那樣的令人迷醉,亦令她的心臟如同初次跟他見面那般不由自主的緊縮一團。
此刻心臟收縮的頻率清楚的告訴她,面對他時,她是多麼的緊張。
「難得遇見,我也快要下班了,賞臉吃個飯嗎?」陸淵望一眼手錶,如此提議。
「這……」她猶疑著,可是也想不到任何理由推拒,幾秒以後,屈服的點了下頭。「好的。」
「那麼請你先去停車場等一會兒,可以嗎?」看見她點頭,他又說:「我沒有換車,所以你應該找得到。」
「嗯。」向喬的心臟因為他像是語帶雙關的話而漏跳了一下。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指他沒有忘記他們之間的事?抑或只是單純的告訴她,好方便她知道位置?
「那待會兒停車場見。」他俯身,在她的耳畔輕喃,之後便越過她離開。
他略帶磁性的低沉嗓音衝進耳朵深處,在心底濺起了一圈圈漣漪,產生如同觸電一般的戰慄感,令她不由自主的回首,凝視他遠去的背影。
好一會兒後,她才轉身,走向停車場。
她和陸淵是學妹、學長的關係,實習期間剛巧跟著他學習,畢業後順理成章的進來與他共事,那時他們不過是朋友關係。
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一些感覺早已在兩人間起了變化,他們不可能再單純的做朋友,過多的偶然變成刻意的巧合,不記得是誰先主動,只記得是在共事近一年才正式開始交往,不過因為兩人都不希望跟工作混為一談,因此協定不公開戀情。然而,才一年多的時間,他們就分手了,沒多久她便前往美國進修,至今已有三年。
來到沒有任何變動的停車場,她一眼便看到屬於陸淵的汽車,緩緩的走近它,看見繫於後視鏡下的掛飾,那是他們唯一一次旅行時她買給他的,這些年來,他都沒有丟掉?
她沒想過甫回來便要處理如此複雜的狀況,心態上有些調整不來。更教她意外的是,還會有這種想法的自己。
他們已經分手了,這是事實,她怎麼會因為他的三言兩語,以及一個掛飾,而令內心產生騷動,甚至出現了那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對啊!那個念頭確實太不切實際了,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她提醒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陸淵邊走向她邊開了汽車的遙控鎖。
向喬轉頭,望向他,只見他露出溫暖的微笑,神情是那麼的平和,黑眸中盛滿了溫柔,害她有瞬間以為他們不曾分開過,亦讓她不由得心跳加速。
夠了!他們已經分手了。
不自在的別開臉,她微咳一聲,清了清喉嚨,「不,我沒等很久。」
偌大的停車場就只有他們兩人,不知怎地,這個認知令她有點不安。
早知道會有此刻的窘態,她無論如何都會拒絕他的邀約。
腦海閃過了什麼,她咬了咬下唇,「不好意思,我剛剛想起家裡的兩隻貓,我好像忘記給牠們餵食,所以……吃飯留待下次,可以嗎?」
已為她打開車門的陸淵挑了挑眉頭,看著她,似乎是看穿了她蹩腳的謊言。「Marsha,我看起來真的那麼可怕嗎?」
不,不是的!她想這麼說,但最終沒有說出口,反而強調的開口,「我說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面對我,你不用那麼害怕吧?的確,我們分手時處理得不算好,可是都過了三年,你應該沉澱了當日的負面情緒,難道我們不能做普通朋友?」陸淵面帶微笑的說,語氣真摯誠懇。
普……普通朋友?
這幾個字出自陸淵漂亮的薄唇,她卻一點高興的感覺也沒有。天下間有多少對情人在分手以後能繼續當朋友?聽到他這麼說,為什麼她有這種不甘心的感覺?
因為她對他的感覺一直都沒有變更?
是的,三年來,她並沒有忘記他,當日之所以會分手,亦無關變心什麼的。
但是,當時的她不得不跟他分手。
見她沉默不語,陸淵又說:「連送你回家也不可以嗎?」
他語氣中的失落揪緊了向喬的心,抬起頭,對上他的黑眸,心臟又是猛然一陣緊縮。
他說得沒錯,彼此都是成年人,就算分手時鬧得不愉快,畢竟事隔三年,應該放下才對,她對他如此防備也實在太孩子氣了。
「嗯,那麻煩你。」她走向車子。
他側身,讓她上車,一手置於她頭頂幾公分高的位置,以防她撞到車頂。
對於他體貼的舉動,向喬有瞬間的失神,一直努力按捺的情感差點就壓抑不了。
陸淵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踩下油門,車子平穩的往前行駛。
「怎麼會選擇回來?我以為你會留在美國發展。」他邊掌控方向盤邊說。
因為想見你。她心中如此想,但開口又是另外一回事。「做生不如做熟嘛!剛好這裡招人,所以決定回來。」
「是這樣嗎?」他笑了笑。
表面上看來,他的笑容是那麼的真摯明亮,可是裡頭隱含一絲幾不可察的陰霾。對於自己的蠢問題,他心底有一刻浮現了不屑,她這樣回答是理所當然的吧!他們早就分手了,他竟然瞬間希望她回答自己回來是因為他嗎?
「嗯。」她偏著頭,看著他的側臉。
三年來,她一直都希望能有這麼一天,可以如此凝望他的一舉一動。看著他駕車的樣子,她發現心坎脹滿了情感,頃刻間有逃出車子的衝動。
她怎麼會以為用三年的時間便可以沉澱對他的思念?
要是被他知道她對他仍有遐想的話……不,他剛才不是說普通朋友嗎?對啊!不能忽略他的感受,現在他們就只是普通朋友。
她不是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才回來嗎?
但是當她看著他平穩的駕車前往自己所住之處時,那沒有被遺忘的認知迅即湧現,令剛收好的情感又稍微洩漏了一些。
沒多久,陸淵將車子停好。「我沒記錯吧?」
向喬搖了搖頭,「你的記性真好。」
所以說,那些事,他大概都記得一清二楚。她黯然的想著。
「我可以上你家嗎?」
剛開了車門,她正要步出車子,因為他突如其來的要求而怔了怔。
「這……」
「我想看看牠們。」陸淵笑了笑。
她都忘了自己用貓兒們當擋箭牌,偏偏牠們是他送她的禮物。
這下子,如何拒絕?
因此,她只好硬著頭皮答允。
於是兩人一同走出車子,並走進電梯。
開了大門,早已聽到鑰匙聲響的兩隻小貓立刻黏在向喬的腳邊,爭相撒嬌,喵喵叫個不停。
她蹲下身,輕撫牠們,然後將其中一隻抱在懷裡,沒有轉頭便發問,「喝什麼?」
「你忘了嗎?」他輕喃。
背對著他的向喬明顯的顫抖了一下,好想回頭說她早已忘記他的所有喜好,可是她的確不曾忘卻。
「咖啡,多奶少糖?」她刻意用不確定的語氣詢問。
「嗯。」陸淵看著一隻小貓趴在她的肩頭上,靈動的眼眸看著他,朝牠一笑,換來嬌嗲的叫喚,而另一隻小貓則自地上躍入他的懷中,他輕揪著牠的耳朵,認真的說:「記得我呀!有沒有乖乖的?媽咪很辛苦的,你們不要頑皮,知道嗎?」
貓兒似懂非懂的輕喚了聲,換來他的呵笑,而另一隻小貓在聽見他們的聲音後,也跟著躍下向喬的肩頭,跑向陸淵,由最初的審視,至最後的親近。
向喬回首,望了一眼後,走進開放式廚房,邊煮咖啡,邊細聽他溫柔的跟小貓們說話。
對牠們,他總是會用宛如情人呢喃的嗓音,他愛用指尖梳理牠們的毛髮,傾聽牠們自喉頭發出舒服的咕噥聲,那時他常說她寵壞牠們,殊不知他也做著相同的事。
「你去了美國的時候,牠們是怎麼了?」他忽地開口,看見其中一隻小貓躺在腿上,腹部向他,他的一手輕輕的梳理牠的毛髮,另一隻小貓則掛在肩頭,像極貪玩的孩子般以小爪子撩弄他的頭髮。
正拿出咖啡杯組的她頓了幾秒,「帶著牠們一塊過去,反正我捨不得……我的意思是,牠們也是有生命的,不能隨便捨棄。」察覺到自己說得像是不捨得他,令她急忙做出澄清。
在聽到她最初說的話時,陸淵感到心頭出現一股衝擊,她這麼說彷彿間接承認她心中還是有他的位置,然而接下來的解說像是擔心會惹來誤會,慌忙得亟欲與他撇清關係,一如她當初的決絕,他的胸坎處像是被狠狠的打了一拳,不過很快便調整過來,不讓她發現自己眼眸中掠過的陰鷙。
「我明白。」與眼裡閃過的惡狠不同,他的語氣輕柔得如同跟最心愛的人呢喃。
煮好咖啡,她將杯子置於小几,抱回在他肩上的小貓。「銘銘又頑皮了?」輕點牠的鼻頭,佯裝生氣。
「我都分不清牠們誰是誰了。」陸淵看著她對毛茸茸的貓兒耳提面命,勾起淺笑。
向喬笑了笑,「戴紅色項圈的是銘銘,藍色的是諾諾。」
他忘了。她垂下眼瞼,他一句沒心的話揭示出他們的關係在三年前起已回復到同事這淺薄的關係,或許如他在停車場所說的,都過了三年,一切早該完結了。
陸淵啜一口咖啡,與眾不同的滋味在口腔蔓延,勾起早已被他丟進心坎垃圾箱的情感,讓他想起久違了的回憶。
那時他們是多麼的相愛,可是她最終親手破壞了他們的愛情。
「原來你是諾諾。」他邊笑說邊輕揉腿上貓兒的腹部。
「今天謝謝你送我回來。」她輕聲的說,暗示他是時候要離去。
「不客氣。」他將貓兒挪開,並放在地上,之後站起來。「我先走了,謝謝你的咖啡。」
她也跟著站起來,前去開門。「不用謝來謝去。」他們這種生疏的對談方式,令她莫名其妙的難過起來。
「也對。」在要步出房子的瞬間,他轉身向她,並湊近她的臉。
「呃?」她嚇了一跳,望著眼前放大的俊臉,心臟不受控制的劇烈跳動。「有……有什麼事?」她差點以為他要吻上自己。
「你的手機號碼沒變?」他低聲的問。
她搖了搖頭,「沒變。」一如她對他的感覺,從來沒變。
「那我們下個禮拜在醫院再見吧!」他輕聲的說,步出房子,好心的替她關上大門。
當門合上之際,俊顏上掛著的和煦笑意悉數斂去,換上了陰狠的神情。
她看起來很好,似乎一點也不為三年前的事有任何動搖,甚至敢大搖大擺的再度出現在他面前。
三年前的那天,她說的每句話,他都清楚的記得。這一次,他要讓她好好嚐一嚐絕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