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的黑影越來越接近,雨兒拚命向前狂奔。
下大雪的深夜,她呼出的氣體結出一團團白霧,汗水濕透了裡外兩層衣裳,那人又放慢了腳步,像是貓抓老鼠似地,在老鼠死前近乎變態地戲耍一番才捨得弄死它,可明知是戲耍、明知再也躲不過,她還是得逃,為自己、也為她腹中寶寶。
凌亂的腳步、凌亂的心情,她凌亂的人生帶著一股甩不開的抑鬱。
恐懼猙獰得向她撲殺而來,她連滾帶爬、拚命逃竄,卻甩不掉那天羅地網似的亡命追逐。
驚慌失措中一腳踩空,她撲跌在地,冰冷的雪地挾帶著刺骨的寒冽,一寸寸凍結起她的神經,她聽見一聲極細的笑聲,忍不住淚水崩潰,她掙扎著坐起,蜷縮身子,無助地望向站在眼前的黑衣人。
他由上而下俯視她的臉,冷酷的五官帶著一絲戲譫,刷地,一柄長劍出鞘,他膩了,膩了追逐遊戲。
銀白色的鋒芒在雨兒眼前閃過,速度飛快,快得她連疼痛都不曾感覺,只覺得一股帶著血腥的溫暖白喉間流出。
死亡像無底深淵,向她張開血盆大口,她的身子後仰、墜跌,頭重重地撞上地面,鮮紅的血在純白的雪地裡畫出一道朱痕。
聽說,死前,人們的一生會快速地自眼前飛掠。
她看見了,那個暖暖的夏日裡,她倚在爹爹懷裡,一面吃著葡萄,一面背著詩句。清亮稚嫩的嗓音念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爹爹,既然想念故鄉,為什麼不回故鄉?」
爹爹笑著捏捏她的粉頰說:「等我的小乖乖長大,會明白人生有很多無可奈何,有人有家歸不得,有人卻是驀然回首,家鄉已經不在。」
她不懂,家鄉怎麼會不在?只要爹爹在、娘在,有親人的地方就是家鄉呀。
午門外,人來人往的市集,叔叔、伯伯、爹爹和哥哥們排排跪著,數柄大刀揚起、揮下,人頭落地,血流成河,她呆了,茫然的眼底充滿哀慟,淚水無聲無息滑下,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會驀然回首,家鄉已經不在?終於明白,人生為什麼有很多的無可奈何。
她無可奈何地成為婢女,無可奈何地看著小姐的命運走向悲慘結局,無可奈何地隨著小姐嫁給四爺龍閱熙,更加無可奈何地深深、深深地愛上四爺……
他的爹是她的殺父仇人吶,可她無法阻止自己愛上他。
她喜歡待在他身旁,看著他笑、他愁眉,喜歡聽他抱怨著朝j/p-l_LJ的大小諸事,更加喜歡每個夜裡,他躺在她身邊,親吻著她、在她身上點燃火熱。
那刻.她會忘記自己只是個陪房丫頭,忘記他喜愛的那個女人,是已經離開世間的小姐,甚至會誤解他們是真正的夫妻。
她是那樣愛他呵,愛到只要能待在他身邊,便是暗地裡備受王妃冷嘲熱諷、諸多苛虐也不在意,她是那樣愛他呵,愛到便是他眼底看的人不是自己也沒關係,只要給機會,她願意愛他,持續愛他……
可她懷孕了,王爺卻受皇命出梁州,王爺不在,王妃的恨明目張膽,她的千般虐待讓雨兒明白,王妃要自己的命。
她沒有第二條路,為了孩子,她得逃,那是她和四爺的寶寶呵,無論如何她都想保全,誰知,王妃竟是不肯放過她,欲致她於死地的殺手一路追擊。
她逃了,死命地逃,想盡所有辦法逃,可是終究逃不過……
緩緩地,她的眼睫半垂,最後映入眼簾的,是黑衣人的黑靴子。如果、如果四爺愛過她就好了……如果他曾經愛她一分分……
黑衣人見任務完成,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雪越下越大,彷彿是上蒼為她掬一把心酸淚,純白的雪花一片片落下,緩緩地覆上她的臉、她的身子,覆上她潔淨的靈魂……
「雨兒在哪裡?」閱熙從梁州回王府,第一件事就是找雨兒。
他有很多話想告訴她,想對她說,在務熙和穎兒的身上,他明白,自己該好好珍惜她,楠楠不是他的肋骨、查晴兒不是他的肋骨,雨兒才是他貨真價實的肋骨。
他終於明白了,愛情要同時發生在兩人身上才叫做愛情,那是無法一廂情願、一人自唱的獨角戲,所以他要奏請父皇封雨兒為側妃,他要她名正言順的待在自己身邊,將來,她還要為他開枝散葉,要生一群像他也像她的孩子們。
他興匆匆進門,卻找遞了王府每個地方都找不到雨兒的蹤影,他越找越生氣,問遍府裡所有下人都沒人敢回答他雨兒在哪裡,直到總管哆嗦的指了指王妃薛羽蝶的住處。
於是他筆直往薛羽蝶的屋子方向走,沒想到,才穿過園子就聽見兩個從薛家陪嫁過來的婢女在竊竊私語。
「你說……那個雨兒死了嗎?」春花倒抽一口氣,嚇得搗起嘴巴。
「你沒發覺,王妃這幾日的心情很好嗎?」秋月小聲地說。
「同為婢女,我替她感到可憐。」春花搖搖頭,雙層蹙起。
「可不是,王妃虐待人的手法,你又不是沒見識過,那回小紫不過多看王爺一眼,王妃就刺瞎她一隻眼睛、割了她的右臉,那個雨兒都躺上王爺的床了,王妃豈能容她活命?」
「我以為王妃會放她一馬的,畢竟王爺那樣重視雨兒。」
「哪裡重視啊,要真重視就會給雨兒身份,這般妾身不明地抱她留在府內,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女婢,王妃下手還能軟……呃、呃……王爺……」秋月話說到一半,卡在喉嚨,驚懼地望著王爺怒不可遏的臉孔。
「隨我來!」
春花秋月遲疑著不敢走向前,閱熙滿面肅殺之氣,猛地回頭,冷冷拋下一句:「別以為我的手段,不如你們王妃。」
片刻後,兩人雙雙跪在書房裡,她們的恐懼已達極點,看著自己手臂上汨汩流著的鮮血,誰也忍受不了這強大的壓力。「王爺饒命吶,不關我們的事……」
閱熙哪裡聽得進去求饒聲,他手提染血寶劍,冷酷道:「再不說,下一劍,我就要斷你們的手臂。」
「王爺饒命吶,不是我們不說,是王妃、王妃……」春花全身顫抖著
秋月忍不住了,搶過話,她再也管不了,橫豎是死,不過是死在王爺或王妃手裡罷了,反正她們當下人的,賤命算什麼。
「王妃痛恨雨兒,從大婚夜裡,王爺沒進王妃新房,卻寵幸了一個什麼都不是的陪嫁婢女之後,王妃便視她為眼中釘,一有機會便命人教訓她。」
「之後王爺一回府便往雨兒房裡跑,對王妃的無視,令王妃的怒氣高張,她恨不得啃雨兒的骨肉,生飲她的血。一筆筆的恨,皆往雨兒身上算,可王爺在,王妃不能做得太過分,這回王爺出皇差不在府裡,才動手狠狠欺凌雨兒。」
聽著秋月的話,閱熙緩慢點頭,嘴角凝起一揀寒冽笑意。好一個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呵。
「很好,你選對了邊,我會護你平安,至於另外一個……」他瞄一眼全身抖如篩糠的春花。
春花未等他說完,趕緊出言補充。「王妃把雨兒綁起來鞭打,打得她血肉模糊,哭喊不已,還用長針刺她的背、用燒紅的烙鐵,在她身上燒出一個個燙痕,雨兒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連夜逃出王府。」
像爭功似地,秋月搶過話。「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王妃的態度擺明了要雨兒的命,那是因為王妃無意間發現,雨兒懷了王爺的孩子,王妃說她絕不能容許這個雜種出生,為保全孩子,雨兒才逃出王府的。」
「王妃不肯就此歇手,派殺手一路追殺雨兒,我們不曉得雨兒有沒有躲過追殺,但這幾日,王妃的心情很好,好得令我們……害怕……」
妻妾爭風吃醋,連殺手都用上了?好、非常好……薛羽蝶,你好狠毒的手段,待他找回雨兒……他逼著自己暫且嚥下這口氣。
「你們下去,告訴總管我把你們送給大皇子了,讓他派車送你們過去。」
聽見四爺這麼說,兩人鬆口氣,得救了。
三日後,大皇兄的隱衛替他在京城近郊找到埋在雪地裡的雨兒,他快馬奔馳來到大皇兄府邸,乍見到雨兒慘白的容顏,胸口彷彿被人硬生生開了個口子,把那顆鮮紅的、跳動的心給刨了出來。
痛吶……痛得他說不出話,利爪狠狠撓著、拉扯著,將他全身撕裂成干萬碎片,再無一處完整,他虎目蘊淚,喉結微顫,幾度想喊她的名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下一刻,淚水潸然落下,他狠狠地將她抱進懷裡,哭得哽咽不能量呈陰。
他蠢、他笨,為什麼不早點發現她已是他不能分割的人,為什麼不要早點告訴她,他愛她、愛到不想分、不能分、不願分?
「雨兒……」終於,他能夠大吼出聲。
彷彿感應到他的撕心裂肺,陰沉壓抑的蒼穹中,一道沉悶的雷聲響起,閃電在瞬間閃亮了他沉重的悲哀。
「雨親、梁雨親,快醒醒!」
方蔚允推著趴在辦公桌熟睡的梁雨親,這傢伙是怎麼了,竟然大白天裡睡覺,還睡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是怎樣,昨天晚上受到什麼重大刺激啊?是不是業務部那個蘇益善又來惹她,長那個樣子,難怪他們家雨親會嚇到作惡夢。
她想醒,可是四爺在哭啊,他抱著她的屍體哭個不停,她想對他說:男兒有淚不懈彈,她想對他說:別怕,人的一生很長,他終會再過見一個愛他如她的女子,她會樂意傾聽他、分享他,會樂意與他共此一生。
可他在哭,連連哭了好幾個日夜,他畫圖那樣醜,卻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時時刻劃畫著他腦子裡的雨兒。
後來他不哭了,可他不快樂,三十歲的時候不快樂,四十歲、五十歲的時候不快樂,雖然他為他的父皇、皇兄做了許多事,雖然他不斷不斷地證明自己是個有雄心、有能力的四爺,可是他不快樂……
他終其一生沒再迎娶其他女子,也沒踏進有薛羽蝶的王府,他只是習慣性地,在每個夜裡畫圖、寫字,在每張紙上重複寫著雨兒、雨兒、雨兒……
看著他逗弄大皇子家的小溫、暖暖、希希、望望,看著他日夜在孤獨中輾轉,她的、心,好痛……
「梁雨親,你哭什麼啊,不許哭、趕快醒來,不然我就扣你薪水。」方蔚允生氣了,就算作夢夢到別的男人,他都嫉妒、都不允許。
她想醒,真的想醒,可是她的四爺那樣老了,他生病,床榻間沒有貼心人伺候,來來往往的下人再忠心,終究不能給予安慰呵。
挾帶著報復心情,薛羽蝶來到他病床邊,字字句句皆是狠言毒語,她說著她的滿心憎恨,說著她的詛咒,然後她失控了,拿起被子狠狠地搗住他的口鼻……
救命!誰來救救她的四爺,救命啊……
像是應和著她的心急似的,他已經當上皇帝的大皇兄來了,侍衛一把將薛羽蝶牢牢抓住,不顧她的尖叫嘶吼,硬是把她抓到屋外,緊扣著。
皇上救下四爺,可他只剩下一絲氣息,他靠在皇上懷裡,虛弱地喘著,他說:「大皇兄,請將我……葬在雨兒身邊,下一世,我要與她……再續、前緣……」
再續前緣呵……死心眼的男人,死心眼得不知道左顧右盼、看看週遭,明明有那麼多姣好的女子,為什麼只一心一意與她再續前緣?
梁雨親淚流滿面,方蔚允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管她醒不醒,一把將她抓起來,緊抱在懷中,他抱著她走到沙發邊、坐下,俯下頭,一點一點吮去她的淚滴,他的唇溫了她的臉、她的心。
慢慢地,她張開眼睛,近距離看見方蔚允的心疼,那樣明目張膽的心疼呀。
輕輕咬著下唇,望著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死心眼的男人,她怎能不愛、不疼?梁雨親激動地環起他的頸子,又哭又笑。
方蔚允一頭霧水,卻看著懷裡笑不止也淚流不止的雨親,歎口氣,收緊雙臂,本想計較她的眼淚,計較她夢中有沒有別的男人,但……算了……
「原來,你愛我、你愛我啊……」她在他懷中喃喃自語,他聽見了。
「傻瓜,我不愛你誰愛你,業務部的蘇益善嗎?他想都不要想……」他歪著嘴巴,不甘心地補了幾句。
梁雨親笑得更張揚了,誰是傻瓜,他才是傻瓜呢,總要失去了才曉得他愛她,笨蛋、傻瓜、腦殘、智缺,可……她就愛這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