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出現,他不曉得這樣子有多危險,他不知道暗地裡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等著抓他的把柄?
他們之間,不是已經在那杯毒酒之後,一點關係也不復存了?他們不是早該——斷得乾乾淨淨?
她張口結舌,明明有那麼多的話想問,卻半句問不出口。
與茵雅不同,壢熙在看見她那刻:心暖了,像有人在胸口處放進暖暖包,像在寒冬裡穿了發熱衣,像地球大逆轉,冬天突然變成夏季。
然後他揚起了一個很大、很燦爛、很耀眼,會把冰河融解、把冬變成夏的笑臉。
還好,還好她安然無恙,還好龍壢熙在最後關頭決定救她,還好皇帝的鴆酒沒有毒死她,還好他有機會改變他們的前世今生——還好、還好——茵雅發呆發傻,他怎麼能那樣對她笑呢?
知不知要切掉一段感情是多麼的艱巨,她得下定多大的決心才能強迫自己喝下那杯毒酒,將兩人之間清除得一乾二淨?他怎能那樣笑,知不知那樣的笑會怎樣烙在她腦子裡,永世不清?好過分的男人,他怎麼可以對她那樣笑!
「雅雅,你好嗎?」壢熙向前一步。
簡短五個字,她像落入時空陷阱,一下子掉回到她八歲時。
那個時候,他還沒上過戰場,她還是人小鬼大,隨時隨地想要伸展雙臂站在他身旁保護的小女孩,他——便是那樣喚她的。
雅雅——雅雅——淚水就這樣,在眼底凝結成滴,然後一個眨眼,翻了下來。
她的淚灼了他的心,他又想把龍壢熙抓來毒打一頓了,不過是簡短五個字,她竟然感動成那樣。
一個衝動,他奔上前,緊緊地、緊緊把她摟在胸前。
雷,打在她心上、也打在她耳膜裡,時空彷彿靜止般,將兩人定在這裡。
茵雅搞不懂發生什麼事,也不想弄懂,只想著,就這樣,一天、一月、一年、百年——讓她在他懷裡,成石成木,成千年望夫石——淚無聲無息地落著,滿肚子的委屈爭先恐後,彷彿找了宣洩口。
他可知道經歷過一場生死,她已決意放下相思,已決定看淡情愛,笑看人生自是有情癡。
可他,一個動作,就把她看淡之事濃烈了起來,再次讓她一日不思量,攬眉干度。
不公平!他不該出現的,相見爭如不見吶。
用力咬唇,她逼自己推開他,背對。
他心疼著,他怎會不曉得她心中波濤洶湧,被龍壢熙那樣對待,如果是現代女子,不會只是推開,還會再加上一個鏗鏘有力的巴掌。
「對不起。」他的聲音自身後飄來,她的淚水掉得更凶。
他於她,怎是對不起可以輕易解釋,他的無心無意,她的錯付真心,他的冷默孤絕,她的悲愴哀慟,怎麼、怎麼能夠用對不起三字帶過。
他繞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勾起她的下巴,再次說:「對不起。」她再次推開他的手,再次背對。
他不屈不撓,又繞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臉。固執道:「對不起。」看兩人僵持,謹言悄悄地帶上門,將房間留給兩人。
終於,在無數次背對再加上無數次對不起之後,茵雅問:「對不起什麼?」「對不起娶了你卻不愛你,對不起用別的女人傷害你,對不起輕看你的心,對不起我當了世界上最壞的丈夫,對不起在危難的時候,不能挺身保護你,還要你為我犧牲名譽性命,對不起我應該展開雙臂,擋在你身前,像你為我做的那樣,對不起——」他現在是龍壢熙,他要替之前的他道歉,撫平她所受的情傷。
他的對不起讓她淚水奔流,滑落的淚滴,淌出了真真切切的哀慟,這是做什麼呀!都這個時候了,他還不肯放過她。
不懂嗎?陸茵雅已從皇家玉牒除名,她與他此生不能、來世不期,縱使相逢應不識:她的人生與他的人生已然擦身而過,再無交集,他怎能用那麼多的對不起,圈綁起她的心,讓她放不下、捨棄不了?!
硬起眼神,她哽咽凝聲地說:「我不要你的對不起。」他點頭,是啊,對不起怎麼能解決一切。他再次擁她入懷,無視於她的掙扎,徹底耍賴到底。
「對,你千萬別要我的對不起,你得要我的彌補。往後每一天,你別再愛我了,由我來疼你、愛你,等我把虧欠你的感情一點一點彌補起,等到你覺得我給的,和你付出的一樣多了,再把心交到我手中。」這些話,只有二十一世紀偶像劇裡的男主角會輕易說,他說了有點噁心,但為了挽回這個女人的感情,他不介意反胃。
「你——」茵雅抬眼望他,這個男人是她嫁了三年的龍壢熙嗎?他怎會對她說這樣的話,怎會表現出這樣一副深情樣貌?是她的犧牲感動了他?
不要,她沒想過用一條命換得他的感情,她不要他的感激。
「很難相信我的改變,對嗎?」換了他,一個人性情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也要懷疑起對方背後有什麼重大陰謀。
他淺淺笑開,拉起她的手,帶點半強迫地拉她坐到桌前,她沒反抗,那麼生氣竟然還不反抗?第一次,他愛死了古代人對女子的教育,三從四德啊,雖然真的很沒人權,但給了男人太多的自由和方便。
「聽說,我被下毒,一種被下在洗澡水中,叫做紅凝香的毒。」「下毒?!」她驚懼地抬眼看他。怎麼會,她以為自己認了罪,他便會一帆風順,沒想到,皇后還是不肯放過他,怎麼辦,未來他還要碰到多少險阻,才能坐上那把龍椅。
她的焦慮和關心之情滿足了他。
他繼續往下說:「那個毒讓我武功盡失、全身癱軟無力,下毒者趁機把我的頭按入水小,企圖將我溺斃,幸好李公公發現得早,把我救起。但我傷了腦子,我遺忘許多人、許多事,但是,我記得你——騅雅,一個擋在我前面,個頭很小,卻抬頭挺胸,替我擋去惡意的小女孩。
「雅雅,我記得你,記得我跳進水池裡救你,那個時候,我心裡有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很興奮,興奮自己終於可以保護你,而不是一味的讓你保護,雅雅,從現在起,我會盡所有的力氣保護你、愛你。」他的口氣像發誓似的,他要說出龍壢熙的心情,替他繼續守護茵雅。
茵雅臉上有點呆氣,她憨憨地望著他,試著整理他的意思,意思是,他忘記楠楠、忘記詩詩、忘記他屋裡的一大堆女子,只記得那個在他身前張開雙臂的雅雅?
意思是,扣掉中間他們發生過的那一大段,他心底其實愛過她?
心在猛烈撞擊著,一下比一下大聲,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
但——怎麼可以,她已經是死去的女人,而他,將是未來的東宮太子,她的存在,只會礙他的帝王路呀。
因為喪失記憶,他便不再懂得權謀算計嗎?
他傻了,她可不傻,她比誰都清楚,他的彌補將會給他自己帶來多大的危機。
壢熙見到她還是望著他,那樣專注、那樣情深意切,讓他的心一點一點歡樂起來,他握著她,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緊密貼合。
「你還不確定我的心嗎?沒關係,不要多想,你只要用心去體會,用眼睛看我的所作所為,用耳朵分辨我的話是真是偽,其他的事,全交給我。」他要盡一切力量讓她放膽再愛上龍壢熙。
她幾乎被說服了,如若不是還殘存那麼一點點的理智,她幾乎要被他的動人言語說服,忘記橫在兩人中間的,不只是信任或不信任,還有更多數不盡的問題。
她想開口,但他阻止了她。「交給我,所有的麻煩。」初來乍到這個世界,他慢慢認識皇權,民主自由的世紀已經離他很遙遠,在這裡,生存是件重大工程,尤其在龍壢熙身處的位置上。
文師父尚未對他講解太多,但公孫毅已經或多或少讓他瞭解眼前情勢。
他明白雅雅的憂心忡忡,不過,他是個充滿自信的未來人,他深信自己可以解決所有困難,只不過,需要給他一點時間。
端起碗筷,他不給雅雅時間胡思亂想,一揚聲:「外面的,不要偷聽,快點進來吃飯。」今天是臘八,但他要把它當成除夕夜,是龍壢熙與陸茵雅重建感情的團圓夜。
書房裡,壢熙、公孫毅和幾個謀士對坐桌前。
王爺失憶了,可朝堂事不會因為王爺的失憶停止不前,王爺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弄清楚自己的立場與定位,因此這陣子他們幾個夜夜都進書房,替王爺惡補當前情勢。
壢熙看著這群人,眉心微微攏起,龍壢熙比他知道的更具心計,他確實對那把龍椅很感興趣,就算白虎事件不是他所圖謀,但他背著皇帝做的事,還真不少,也難怪皇后一心一意培植的九皇子壅熙會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非將他鬥垮、拔除不可。
這次的白虎事件,肯定出自壅熙之手,至於那個泡在浴缸裡的毒物,八九不離十,也與他脫不了關係。
「我認為九皇子經過此事,應該會消寂一段時日,不敢再大張旗鼓暗算王爺。」一位身穿皂袍的謀士說道。
「難道我們就這樣等著,等他下一次行動?這回九皇子連毒藥都敢用了,他根本是有恃無恐,算準皇上拿他韋氏無可奈何,倘若再來一回——」身形略瘦的謀士重重歎口氣。
公孫毅看著不發一語的壢熙,有心試他一試,故意問:「王爺,依您所見——」壢熙抿唇一笑,心知公孫毅是在測試他的能耐,他無心顯山露水,但眼前,龍壢熙的兵權已被皇帝收回,職務也因為受傷失憶,暫時解除。
閒賦在家的他,吃飽沒事,翻了翻府中帳冊,一不小心發現,龍壢熙是個不懂理財的傢伙,雖然還不至於喊窮,但再過一段沒事可做的日子,就當真要進宮向他家父皇伸手了。
一個無錢又無權的王爺,有的也就是身邊這幾個智囊團,若連他們都不能收服,接下來說不準,他真的會成為「閒」王。
壢熙掛起一抹洞悉笑意,回應:「你們怎麼會認為皇上『無可奈何』?此次事件,韋氏已充分暴露其野心,皇上還能隱忍不發、按兵不動,只證明了一件事,後頭有更大的佈局,且這個佈局牽連甚廣,需要時間妥善安排。」壢熙幾句話,讓公孫毅亮了眼眸,他鬆口氣,幸好,失憶並沒有影響王爺太多。
「此事硬要攀上韋氏太牽強,也許那只是九皇子覬覷太子之位所製造出來的兄弟閱牆。」皂袍謀士說道。
「我倒不這麼認為,你們都說九皇子平庸,一個平庸之人,怎能想出如此計策,再者,他憑什麼策動禁衛軍?後頭肯定有韋氏勢力插手。」他不信事情這麼簡單,就算壅熙是韋氏屬意扶持之人,但壅熙才幾歲,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雕琢,讓他有本事、有能力登上皇帝寶座,根本不需要冒這麼大的險,在皇帝壽辰搞上這麼一出粗製濫造的戲碼。
他認為此事後頭與韋氏絕對脫不了關係,只是他還沒有充分證據來證明,那個關係到達哪個層級。
「那麼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做?」「繼續搜羅韋氏大小官員貪污的證據,那些東西可以在緊要關頭踹他們一腳,另外——」他忍不住一笑,奸商臉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