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十二點半了。
蔣芃看著表,有點不耐煩;她瞪著玻璃大門外往來的車輛或是經過騎樓的行人,盯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那個跟她約好的身影。她走出公司,想著站在騎樓下會比較顯眼,這一等又十分鐘過去。
十二點四十。這個男人遲到整整四十分鐘,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
拿出手機,她撥了號,無人接聽;她再撥,無人接聽;她一連撥了五通,都是無人接聽。看一眼手機,時間又過了近六分鐘--不等了。
走出騎樓,沿著馬路邊走,她尋著公車站牌,心裡想著這裡不知有沒有直達竹山的公車,要是沒有,得先搭到火車站再轉車……那,應該要轉幾號車?
一道陰影襲來,她眸一側,就見一部公車經過身側,正要靠邊停,眼前就有個站牌。不多想,一手勾著皮包,一手提著手提袋,拔足就跑,她在公車再次開動前趕上,一鼓作氣跑上公車。
蔣芃靠在車門邊喘了幾口氣,車子稍穩一點後,她才掏出錢包。「運將大哥,請問一下到車站多少錢?」
「哪個車站?」司機大概習慣了上車就問車價的情況,也沒看她。
「有分哦?」她細聲問,有點不好意思。
「有啊,看你要到清水站還是大甲站。」
蔣芃愣了愣,看向窗外,才意識到了什麼,她不好意思承認錯誤,只是小聲地說:「我是說台中車站。」
司機轉頭看著她,黑黝黝的大墨鏡下辨不出眼色。「台中?你坐錯車了啦,我是往大甲的,你要去對面坐才對啦。」
「那怎麼辦……」她知道她坐錯車了,但實在不好意思大聲承認,心裡直罵自己是笨蛋。她真不該隨便跳上來的,心一急,就忘了應該到對面搭車。
「我給你在這裡下車啦。」司機邊說邊看後視鏡,將車子緩緩靠右。「你走幾步路,到對面那邊搭,對面那方向的大部分都有到台中車站。」
這個運將人真好。
「喔,那錢……」她翻翻錢包,只有兩個一元硬幣,她拿出紙鈔,看著司機先生。「運將,我沒零錢。」
司機擺擺手。「免啦。你過去對面坐啦,小心一點過馬路哈,這邊車很多。」
蔣芃忙點頭。「謝謝!運將大哥你真好心。」
跳下公車,她走到對面,想著等等到了台中車站,她該搭哪家客運才對?哪家的有經竹山?還有,她該在哪搭車?車站對面好像是台中客運,它有到竹山的車嗎?她什麼都不確定,怎麼回家?
想了想,她在站牌下打了通電話,但響了十幾聲,卻轉成語音。
「連你也不接!」她生氣地按掉電話,看著往來車輛,候著公車。
好熱。看了看天空,她幾乎睜不開眼,拿出折疊傘,才要撐開,就見一部公車從眼前過,她要招手時已來不及。
懊惱時,手機響了起來。好煩。雙手分別都提著包了,還有一把正在張開的傘,她分神拿出手機時,看也沒看來電便按了接聽鍵。
「喂,你總算接電話了啊?都幾點了,明明說好十二點的嘛……」開口語氣並不是太好,說到最後竟帶了點委屈,像是撒嬌。
「芃芃,我剛在洗澡,手機放外面沒聽見。」男嗓略低,沉沉穩穩的。
蔣芃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喔,黃政剛,對不起,我以為是侯繼均打來的。」
那端靜了幾秒,才聽他帶著笑音說:「難怪,我還想說你沒跟我約。」
「那個……就是我剛急著接,沒看來電。」
「不要緊,我只是看見有你的未接來電。」他聲音還是低低的,聽不出情緒,頓了下,說:「我想你應該是按錯了。沒事我就先掛--」
「不是按錯啦!」蔣芃急著開口。「我有打給你,但你沒接,你怎麼這時候洗澡?」
「早上去台南,剛回來沒多久,渾身汗,洗一洗比較舒服。」彼端男人只穿了條鬆垮垮的長褲,空著的那手正拿著毛巾擦乾他赤裸的胸膛,艷陽自微揚的窗簾縫探了進來,在男人精實的胸膛上暈開幾道淺淺金芒,明暗交錯。
風又一陣,窗簾翻揚,探入大片陽光,男人身影登時清晰無比,從胸線到腰腹的肌理線條這樣有力,這樣陽剛。可惜隔著電話,另一端的美人沒能瞧見這養眼畫面。
「去台南呀,很早就出門了嗎?」一部公車從眼前開過,她壓根忘了要搭公車這回事。
「四點多吧。」他一邊說,一邊擦著短短的髮絲,兩三下便乾爽。
「這麼早?」她圓睜美目,輕詫出聲。「我都還在睡呢,難怪早上出門沒看見你那部藍色小發財。」
「我跟人約好了。」
想也知道是這樣。蔣芃接著問:「這次又去載什麼回來?」
「台農十一號。」
十一號?那又是什麼?「黃先生,翻譯兼之解釋一下。」
黃政剛短促地笑了兩聲,道:「香水鳳梨。纖維細,汁多,有特殊香氣,甜度14。8。」
香水鳳梨?她眼眸一亮,柔嗓愉快。「所以你現在有一整車的香水鳳梨?」
「是。你打電話找我就是想知道我去載了什麼?」他略帶調侃的語氣。她很愛吃水果,他知道。
「才不是啦。就是……就是我沒坐過公車回家,不知道要搭哪班車,你知道吧?」說完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要回家還要先問別人怎麼回自己的家。
「搭公車?」似很訝異,微頓後,才問:「你沒開車嗎?」
「沒有。這邊很不好停車啊,所以今天是繼均載我來的。」
黃政剛略思索,又問:「所以你家那位老三先生沒負責把你送回來?」
「什麼老三,你不要這樣叫他啦,很難聽的。」她嗔道。
「季軍本來就是排在冠軍和亞軍後面的,不然叫他第三先生?」他在彼端笑兩聲,又問:「捨不得我這樣說他?」
「才不是。」她從來不會捨不得哪個男人,要也是男人來捨不得女人才對。
「他怎麼沒去接你?」想起正事,黃政剛拉回話題。
說起這事她就有氣,忍不住就抱怨:「他跟我約好十二點會在公司門口等我的,但是我等了近五十分鐘,他都沒出現,打他手機也沒接,所以我只能搭公車回去。」
黃政剛瞄了眼時間,推測地問:「所以你還沒吃?」
「沒有。」她垂下眼,突覺侯繼均真的很糟糕,到現在都沒回她一通電話。
「你現在在你公司門口?」
「我出來了,已經在站牌這邊等公車,剛剛還坐錯車,還好運將人很好,趕快讓我下車。」說到這裡,才猛然想起自己居然都沒留意公車,她眼眸一移,盯著朝她這方向來的車輛。
「外面那麼熱,你先找地方吃飯。我知道你公司出來那條路口有家複合式咖啡廳,你可以去那邊用餐,等我去接你。」黃政剛也未多考慮,邊說邊從五斗櫃裡找出衣褲。
「你要來接我?」她聲音微揚,但也非太意外。
「這時間應該不會塞車,我大概一小時就到。要是會晚一點,我打電話告訴你,你看你確定在哪裡吃飯,等等打我手機告訴我,我直接到那裡接你。」話說完,他T恤已穿妥。
蔣芃慢了幾秒,才回應:「就你說的那家餐廳好了。你開慢一點,不要趕。」
「我知道。那我先掛了?」他脫下褲子,單手拉著牛仔褲腰,有些辛苦地將之套上。
「等……等一下。」
「怎麼了?」他問話的口氣總是輕輕的。
她想了幾秒,才慢慢地說:「政剛,謝謝你。」
彼端是他淡淡的笑聲。
***蔣芃在一家複合式咖啡廳點了和風咖哩魚排。她剛吃飽,拿紙巾擦著嘴,目光不由自主就飄到右上角的手機--從她踏進這家店開始,到現在都吃飽了,它響都沒響。
喝了一口附餐冰飲,她抓來手機,直接撥過去,響了兩聲,電話被接起。
「喂?」那端背景頗熱鬧,聽得出來有好幾個人在聊天。
「你在哪?」蔣芃開口就問。
對方似是直到這刻才從聲音辨出是她。「芃芃?怎麼會這時間打給我?」
怎麼會這時間打給他?蔣芃深深呼息後,不答反問:「你在哪裡?」
「跟客戶吃飯……要走啦?不是說好要去唱歌的嗎?」彼端的聲音微揚,還有點遠,像是把手機拿開了,接著交談幾句,混雜男女的聲音,那端男人爽朗笑幾聲後,才想起自己還在和人通話似的,忙把手機拿近。「芃芃,還在不在?」
蔣芃冷著臉,音色也微冷。「這麼輕鬆,還能去唱歌?」
「客戶要求的,我也沒辦法。」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她不是尖酸的人,可遇上這種情況,實在很難淡然。
「工作嘛。」也不知是裝傻還是真聽不懂,彼端男人笑了聲。
「我打了那麼多通電話給你,你怎麼都不接?」
「有嗎?」頓了下,才說:「可能是吃飯這邊太吵,我沒聽見吧。你也知道日本料理店有時就是這樣,幾杯清酒下肚,大家音量就大了起來。」
怎麼可能沒聽見!又不像她們女生都會把手機放包包裡,若真沒聽見,現在這通又聽見了?
「上班還能喝酒?」她帶了點嘲弄。
「客戶想喝,也只能滿足呀。對了,你找我什麼事?」
「我找你什麼事?」蔣芃音調高了幾分。
男人乾笑兩聲。「是你打電話過來,你要告訴我,我才知道是什麼事。芃芃,你怎麼了?今天火氣有點大。」
她咬咬唇,轉頭看窗外,無法理解男人的心思。「你早上說了要來接我的。」
男人沉默數秒,才恍然想起似的。「啊!唉呀,真糟糕,我一忙起來,就把這事情忘記了。這個客戶之前談很久,是一位國小的音樂老師,早上才打電話來說要過來公司看琴。她看了看,一口氣買了兩部琴,我想說請她吃個飯,她剛又說和我聊得愉快,想跟我去唱個歌。我想跟她混熟也不錯,將來可以藉著她認識更多國小音樂老師,所以我就--」
「所以你完全忘了我。你在那邊吃吃喝喝很開心,沒想過我可能一直在等你,也沒想過我可能餓了多久對不對?」
「你還沒吃嗎?」男人揚聲問。
「現在才想到是不是晚了點?」窗外一對年輕男女經過,男的手裡拿著一包小紙袋,另一手叉了個看上去像是雞蛋糕的食物遞到女生嘴邊。
她低首看看自己還剩下一點的白飯,突然想著這樣的男人真是她想要的嗎?可以為了生意把她忘了的男人將來還會再忘了她的存在吧?
「別這樣,芃芃。其實你沒等到我,也可以自己去吃飯的,不一定要我帶你去;男人有時一應酬起來,是真的沒辦法顧慮到其它事,你偶爾也要體諒一下我的辛苦嘛。這樣好了,我等等訂餐廳,晚上我們去吃一頓浪漫晚餐,算是賠罪,也算是賠償你好不好?」
「我要的不是賠償。」不再多說,蔣芃按掉通話鍵。說那是什麼話,好像她無理取鬧似的。呵口氣,她吸了口涼飲,拿出包包裡的筆記本和藍筆,翻到特定頁面。
方雲生:
約會時,談的都是他愛的籃球話題。我喜歡看他打籃球,但不喜歡他只聊他喜歡的話題,對我想聊的卻老是打斷轉移。
罪名一:不懂得尊重我的喜好。
在路上看到一個阿伯賣叭噗,不讓我買,說那不衛生。
罪名二:嫌棄我喜歡的食物。
考上大學,到南部唸書,電話少了,我打過去也常是沒人接。
罪名三:行蹤不定。
陳威愷:
剛認識時,說自己不抽煙;交往半個月,煙不離手。
罪名一:不老實。
牙齒黃又不整齊,小時候一定沒有用門板拔牙,沒有把牙齒丟屋頂和床底下。
罪名二:牙齒不整潔。
和他散步時遇上靠近的小狗,撿了地上石頭作勢欲扔向小狗。
罪名三:不愛狗。
蕭哲輝:
每次坐他機車,他過肩的頭髮老打在我臉上。
罪名一:頭髮太長。
認識一個多月,從來不曾幫我提過包包。
罪名二:不體貼。
學生說了一個台語笑話,很好笑,我說給他聽,他問我哪裡好笑?
罪名三:不會說台語也聽不懂台語。
侯繼均:
笑起來是好看,但不夠可愛。
罪名一:沒有梨渦。
她看了看上面的記錄,打開筆,在底下接著寫。
忘了和女朋友有約,把女朋友晾著,自己和客戶去吃飯喝酒聊天兼之還要續攤唱歌。
罪名二:不守信用。
換了紅筆,在最後面打上叉後,才滿意地將筆收了起來。
集滿三條罪名和三個叉,就送他大獎--分手。
這是她一貫處理感情的方式--不委屈求全、不強留無心的、不死守不適合自己的。
誰說女人只能等待?誰說女人只能委屈?誰說女人非要為愛妥協?如果一個男人給你的只是不知未來在哪的等待、只是有苦難言的委屈、只是為了愛他而事事妥協,她不如不要。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電話才接通,彼端那人先開口了。「芃芃,吃飽了嗎?」
「剛吃完。」她吸了口飲料。
「我快到了,大概再三分鐘,你三分鐘後走出來。」
「這麼快?」蔣芃看了下腕表,輕訝出聲,隨即收拾筆記本。
「沒塞車,一路都滿順暢的。」當然超速是不能說的。
「我結個帳就好了。」蔣芃掛了電話,匆匆拿了錢包到櫃檯結帳,然後回到位子拿了提袋,直往門口。
拉開大門,走到路邊等著。外頭仍舊艷陽高照,才想拿傘出來時,ㄎㄧㄥ拎匡啷的聲音鑽入耳膜,她臉一側,果然就見那部後頭搭著三面帆布蓬的藍色發財車正朝自己來,車速已緩。
車頭在自己身前停住,她拉開副駕駛座,才想上車,駕駛卻喊住她。
「等一下,我擦一擦。」黃政剛伸長手,拉開置物箱,拿了乾淨的布擦過座椅。「剛從山裡下來時,我開著車窗,有段路在施工,怕那些泥土灰塵飛進來沾上椅子。」
蔣芃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未應聲。
「好了,可以上來了。」他抬眸看她。
把包包和提袋放上座椅,蔣芃上車時,她的包包都在他手裡,待她坐穩,繫了安全帶後,他才將她的物品遞給她。
黃政剛打了方向燈,看著後照鏡,準備回轉。
車內有香氣,非芳香劑的味道,是清爽乾淨的氣味。蔣芃側過臉蛋看他時,想起他在電話中提了他在洗澡,她想她現在聞到的應是他身上的味道。
他一貫黃氏風格,白色圓領T,搭一條刷白牛仔褲,短短的袖口下是他結實的胳膊,沿著手肘,她看向他手掌。
他微轉動方向盤,右手隨著方向盤而動的線條很是好看;他寬寬的指關節微微突起,指節稍一動,就能見他膚下筋脈被拉動。
目光在他手背上停留一會,才將視線挪回他面上。「你洗什麼?」
「嗯?」黃政剛專注著車況,握著方向盤的兩手一動,將車子掉頭。
「你洗什麼牌子的沐浴乳?」她問話時,又悄悄吸口氣。
「澎澎。」
澎澎?不知怎地,當他說出這個牌子時,她稍愣後竟有一絲近似不好意思的感覺。蔣芃抿抿唇,問:「你喜歡天心啊?」
黃政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天心?你說那個女藝人?」
她點點頭。「你是不是喜歡她?」
「怎麼這樣問?」他記得自己唯二迷過的偶像是葉小釵和素還真。
「因為你洗澎澎啊,那是天心代言的……還是說,你喜歡後來的代言人孫芸芸?」
分神看看她,黃政剛笑了聲。「我洗的是男士專用的。」他說話時,耳根有一抹紅,神情略顯不自在。
她盯著他表情,目光漸漸落在他唇上。他要是把他唇的弧度稍拉大一些,便能瞧見他右邊嘴角有個小小的黑色漩渦,好比此刻,他微揚笑弧,那梨渦便明顯了些。
他不是美男子,從小到大都沒變過。他眉粗粗的,雙眼皮不寬但褶線深;他鼻子高挺,唇略寬,有著近棕的膚色;他的樣貌看上去很陽剛,有副像是長期勞動下訓練出來的精實體格;這樣的男人神態應該會是粗獷的,偏偏右嘴角旁有個小梨渦,一笑就添他幾分孩子氣,顯得特別有魅力。
蔣芃盯著他右嘴角的梨渦,淡應一聲:「喔。」
「你有沒有等很久?」
她搖頭。「沒呀,我才剛走出來,你就到了。」
他笑容淡淡的。「外面很熱,真怕你等太久。」
蔣芃看著他,沒說話。
「車子舊了,冷氣不夠冷,委屈你一點了。」他又說。
「哪有委屈。要不是你來接我,我現在恐怕還在等公車呢。」
「聯絡到老三先生了嗎?」黃政剛忽然想起,開口便問。
「說到這個就好氣。」她嘟起嘴,道:「他居然忘了跟我有約,自己跑去吃飯喝酒聊天,說是請客戶,等等還要去唱歌。」
「也許……可能真的很忙。」他語聲不冷不熱,聽不出情緒。
「那也應該給我通電話,不是讓我在那邊傻傻地等。而且他能有多忙?你也很忙呀,可是你還不是來接我。」
黃政剛笑一聲。「我是粗人,有工作就做,我這種工作和坐辦公室的不一樣。況且我記得你說他是業務經理,應該有業績壓力吧?」
「說是說有,不過他底下有兩名業務員,他大部分的事都交給那兩個業務員去做了,他只要對那兩名業務員施壓,罵罵人,業績就進來了。」
「我想他能做到業務經理,一定有他的實力,不可能光靠罵人就可以的。」
蔣芃輕瞪住他。「你跟他哪時這麼熟了?」
「什麼?」他疑惑地看她一眼。
「侯繼均呀。你都幫他說話,你們哪時有這種交情的我怎麼都不知道?明明是他沒信用,沒時間觀念,你卻幫他說話,好像我無理取鬧一樣。」她出口的話似是埋怨他,可她嘴唇微翹,倒有幾分撒嬌的可愛。
他笑了笑。「我只見過他兩次,一句話都沒說上,哪來交情?他的一切都是聽你說的。雖然他忘了去接你確實有錯,但我想當初你會跟他在一起,應是被他什麼特質吸引,所以你不要因為一時生氣,就只挑他的錯,忘了他的好。」
那男人送她回家時,他恰好遇上過兩次,不遠不近地看著對方,也只是點頭;但看得出來那男人外型很不錯,與她相配。像那般出色的男人,她實在不該一時氣惱就忘了對方的優點。
蔣芃不說話了。
黃政剛側眸看她,見她冷著臉蛋,目光直視前方,也不曉得是不是在生氣。他低喟一聲,道:「芃芃,別再換男朋友了。」
蔣芃頓了下,才說:「我也不想換,不過要挑到適合的,真的很難呀。我不想跟我媽一樣,一輩子都委屈自己,所以那個人如果真不是我想要的,我當然不能堅持。侯繼均已經被我打了兩個叉了,再集滿一個,他就等著出局。」
「集滿什麼?」他是不是漏聽了什麼?
「叉叉呀。做錯一件事就打一個叉,集滿三個叉我就要跟他說拜拜。」她神色堅定。
黃政剛笑出聲來。「頭一次聽見有人這樣談戀愛的。」
「記錄下來,才知道哪個缺點和錯誤是我不能接受的,這樣下一次戀愛就會小心一點。你覺得我這樣不好嗎?」她盯著他膚色略深的側面。
他搖頭,說:「每個人觀念不一樣,你自己覺得好就好。」
蔣芃想起了什麼,問道:「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他微側眸,像是詢問她的意思。
「就是……」她想了想,才說:「你交女朋友的想法啊。有沒有什麼類型是你特別喜歡,或是什麼類型的是你不能接受的?」
黃政剛連細想也沒,他笑了笑,有點自嘲的意味。「說這個太不切實際,我哪有什麼條件說這些?現在的女生能力強,要就要最好的,否則甘願不嫁。我只是個賣冰的,哪家女孩看得上我?就算看上,人家家長也未必同意。」
拜媒體和電視節目所賜,隨便哪個頻道打開都能見到女藝人秀包、秀鑽戒、秀衣服、秀鞋子等,許多時下年輕女孩已被這樣的觀念扭轉了價值觀,追求的是時尚,愛的是名牌,要的對象是富二代,他一個芋仔冰第二代,是要拿什麼去跟人家談感情?
聽了這些話,她心發堵,好像有一團什麼塞在心窩似的。「賣冰又怎樣?你為什麼要妄自菲薄?而且你的『好手工枝仔冰』不是已經打出名號了嗎?」
黃政剛只是笑。
「笑什麼嘛……」
「賣冰沒怎樣,就算打出名號,我終究只是賣冰的。我不是妄自菲薄,我是實話實說。」他將車子開上中投公路,接著又說:「你能說我說的是錯的嗎?在台灣,像我們這種階層這種身份的單身男人,大部分都娶外籍新娘了,台灣的女孩子看不上我們這種條件的男人。別說我沒自信,如果是你,你會和一個賣冰的男人交往嗎?你會嫁給一個只會製冰、賣冰的男人嗎?」
蔣芃像被噎住,一時之間竟回答不出來。她沒瞧不起賣冰的,可她確實也沒想過要和一個賣冰的男人交往,甚至是結婚。他這麼突然地開口,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呀。
她的沉默在意料之中,週遭空氣似乎就這麼冷凝了。
沉靜的空間僅有車後帆布蓬支架的聲音,車子稍有顛簸時,就聽見ㄎㄧㄥ拎匡啷的聲音。蔣芃瞧瞧他,想說些什麼以免被他誤會連她也看不起賣冰的,偏偏愈想說話就愈是不知怎麼起頭。
最後,她只是問:「那你……以後要娶外籍新娘?」
黃政剛微挑眉,思慮片刻,徐徐說道:「應該不會。台灣大部分家庭還是有傳宗接代的觀念,有的在台灣娶不到老婆,就娶外籍的,為的也是傳宗接代。我阿公阿嬤走後,我就一個人了,沒有結婚生子的壓力,實在沒必要為了想生個兒子就把人家的女兒從那麼遠的地方娶過來;嫁這麼遠,是會想家的,我沒想要為了我的私心而讓一個女人獨自留在異鄉。」
這番話,不知為何竟讓她有一種鬆口氣的感覺。
蔣芃看看他,說:「我聽說很多外籍新娘都很可憐欸,在這裡語言不通、文化水平不一樣,生活環境也造就了不一樣的習慣和價值觀,好像常常都會有夫妻吵架的事發生。有的男人娶了人家還跟人家離婚,結果一個外國女人在台灣帶著孩子還要工作,想想都替她們感到心酸,所以你的想法真好。」
「所以說,台灣女人看不上我,我又不想去害那些外籍女子,那我只能一輩子當王老五。」他打趣地說。
「是黃金單身漢,不是王老五。」蔣芃不喜歡他那樣調侃自己。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意思不都一樣?」
「感覺不一樣呀。」尾音方落,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愣了半秒,那是從肚子發出的聲音,她狐疑地將目光挪到他臉上。
那聲音是從黃政剛肚子發出的,像在提醒他他遺忘了什麼。他有些尷尬,不自在地笑了聲,右手去拿兩張座椅間置物架裡的東西,那是個紅白相間的塑膠提袋,裡頭不知裝了什麼。
「那是什麼?」蔣芃見他把那袋東西擱在腿上,單手就要去拉袋子。
「蕃薯包。」說完,隨即又補上一句:「路上看到,突然想吃。」
想吃?他土生土長竹山人,竹山什麼不多,沿路就是蕃薯包、蜜蕃薯、蕃薯餅最多,以前他家還種了一大片蕃薯,他阿嬤還賣過蕃薯包,他難道少吃過嗎,怎麼可能會想吃?他那一聲肚鳴那麼大聲,分明就是肚子餓。
蔣芃微傾身子,拿過他腿上的紅白塑膠袋,打開來,裡頭有兩個蕃薯包分別放在兩個半透明的塑膠袋裡,她拿出一個。
蕃薯包有點黏性,她小心地拉開塑膠袋,一邊問:「午餐沒吃?」
「早上吃了不少鳳梨,所以中午那時不餓。」
蔣芃轉頭,透過玻璃看著後方車斗,裡頭空無一物。她回首看他,眼眸閃著光。「你把一車的台農十一號啃光啦?」
他側眸覷她一眼,好笑地說:「吃完一車的話,我現在應該是躺在醫院。」
她笑了兩聲,把蕃薯包遞過去。「下次別這樣,先吃飽再來接我就好。哪有人要我去吹冷氣吃飯,自己餓著肚子趕來接我的。」
「謝謝。」黃政剛看著前頭車況,右手接過時不意碰了她的手,她手指微微一縮,目光卻落在他側顏上,他嘴一張,咬了一大口,面頰肌肉因咀嚼的動作牽動筋脈,突顯了他下顎骨的稜角,十足的陽剛。
「要不要睡一會?」他突然轉頭看她。「到了我叫醒你。」
來不及收回視線,蔣芃只是定定望住他,說:「好啊。」
她閉上眼,卻開口問:「你今天會做鳳梨冰棒?」
「嗯。都挑熟成的鳳梨,天氣又這麼熱,放不得,會生果蠅。」
「所以我今天有口福了?」
黃政剛輕笑一聲。「想吃隨時都有,全放在冷凍櫃。」
「既然要吃就要吃最新鮮的,當天現做的。」她仍然閉著眼,接著又說:「還真的有睏意了呢,到了你要叫醒我。為了答謝你特別來接我,我決定幫你做鳳梨冰。」
他只是莞爾,未置一詞。
車子一路下了中投,上國道三號,再下竹山交流道後,他在一個等候紅燈的時間,偏過臉龐看她。
她有張美好的臉蛋,勻稱的身材,許是遺傳自她雙親的好基因。他依然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她和她雙親分別從車上下來時的那一幕,三個人,兩把傘,站在雨簾中的山林前,那畫面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如畫般。
她說她有本筆記本,記錄每任男友的過錯,集滿三個叉就再見。
很特別的處理感情方式。
他想,如果他是她男友,一定是滿滿頁面的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