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沒有你的時候,我也都自己來的。」她拿起幾個譜架袋,走了出去。他那一抹黯然,她不是沒瞧見;她其實也猜到他應當是在他們樂團網頁看見征司機志工,才來幫忙的。
上回在她那裡吃過飯後,他打過幾次電話,她想也不是不能接,但接了好像就斷不乾淨,所以她不接他的電話——之後他改傳簡訊,沒提過往,只有簡單叮嚀她門窗要鎖好、天冷要加衣、要吃飯等等。只是他現在做這些的意義何在?
把演出配備放進車後頭,走到車門邊時,發現自己慣坐的位子被唯一的男團員坐了,童玥心愣了愣,開口道:「至平大哥,你位子在前面的。」
全盲的至平循聲面向她方向,呵呵笑。「翠芬她們都說今天讓你坐前面。」
「對啊,你跟蘇醫師要坐一起才對啦,要講什麼話也比較方便。」翠芬說。
將輪椅收進後,關上後箱門,蘇鈺唐上車時只是坐在駕駛座上看她。
總不好就在這裡僵持吧?她硬著頭皮坐上副駕。他發動車子時,她淡聲問了句:「怎麼……就來了?你診所工作怎麼辦?」
「施醫師和廖醫師在,跟他們換個班就好。」他放手煞,打方向燈。
「其實你、你不必這樣子的,我……」她忽然瞠眸,心跳像停了一秒似的。
蘇鈺唐側身向她,拉過她的安全帶,一張俊臉俯近,幾乎要親上她了。「上車請系安全帶,別顧著說話。」他幫她扣上安全帶後,將車子開上車道。
「小兩口打情罵俏唷。」車後不知哪位聽聞前頭對話,冒了句,隨即引來一陣暖昧笑聲。
「玥心嫁了個好老公。」「感情真好。」「蘇醫師體貼啦。」幾句低語讓童玥心熱了臉,她滿臉通紅地瞪著他側顏,他像是發現她的注目,微微側目看她,她臉一熱,扭頭看窗外。
「蘇醫師你是昨天就跟玥心一起上來的嗎?玥心不知道是你來開車,你是不是一大早就偷偷出門,想給她驚喜厚?」後頭傳來問話。
童玥心聽見問話,緩緩看向他側顏。他會怎麼答?沒人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何事,她也沒對誰說起她現在住台北,大家都以為她是有活動時,才在前一天回來台北和他們排練,演出後又回高雄,
「我早上才從高雄上來的。」蘇鈺唐看著前方,沒流露出什麼表情。
「那你不就搭很早的車?」
「我開車,比較方便。」
「人家蘇醫師有工作,也不能要他每次玥心回來他都跟著呀,今天一大早就開車上來,很有心了。」
「我知道啊,我只是想說他這樣為了給玥心驚喜,南北兩地奔波,不是很累嗎?而且醫生都很忙,又忙又累開車沒問題嗎?」
「原來你是擔心蘇醫師疲勞開車會不安全哦?」
「沒啦沒啦!」尷尬笑幾聲。
蘇鈺唐看了眼後照鏡,切換車道後才說:「我精神很好,不必擔心。」
「唉唷,玥心坐在旁邊,為了她的安全,蘇醫師咬著牙齒也會把我們安全送到啦。」
「就是說。你不要擔心,我相信蘇醫師,要不然他也不會先去熟悉車子嘛。不過還是不要太疲累,身體健康才能照顧好我們玥心啊,等孩子出生了,又有得忙嘍。」
「孩子?玥心你有了哦?多大了?」
童玥心愣了一愣,才緩緩開口:「沒有啦。」問題有些突兀,對於她與他現在的情況更是尷尬,可她不以為意。
她知道團員每個人都努力追求自己的生活,用樂觀面對人生,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接受他們這樣有殘缺的人士,所以大家平時對外都是客氣含蓄,只有在這種僅有自己人在的場合時,才能這麼天南地北地聊著。
「我意思是他們將來有孩子後啦,你不要說一個影就生一個子。」
「你那樣講誰聽了都會以為玥心有了啊,那如果真的有……蘇醫師,你想要男的還女的?玥心你咧?」
「女的好,像媽媽一樣善良可愛。」
「像爸爸也很好,又帥又體貼。」
「女生較貼心啦。」
「中國人觀念一定要有個男生傳宗接代啦。」
「生男生女都一樣好啦,攏嘛系自己的囝仔。」
後頭討論聲不斷,童玥心悄悄回頭看那幾位大哥大姐的表情,不禁泛笑。雖然問他們要生男生女,卻又忙著幫他們決定性別,真是有趣。她其實也覺得生男生女都好啊……念頭方轉過,她一凜。想什麼呢,她怎麼可能跟他有孩子。
轉回臉,眼神流轉間不經意觸見他投來的目光,那樣溫柔,隱約……情深。她突感燥熱,撇過臉蛋。
在學校禮堂外卸下演出配備時,她拿樂器的手不經意和他的手背擦過,她僵了數秒,開口問:「你是想收買他們,再讓他們來我面前說好話的嗎?」說完心念一轉,想起根本沒人知道他們現在不在一起的事,那他沒動機收買誰呀?
蘇鈺唐沒說話,手中動作一頓,靜深長眸睇著她。「帽子呢?」台中較熱,他見她面上滲出粉澤,眼眸也瞇起來。
那眼中的關切令她莫名一惱,也不知是氣自己還是氣他,她拿下譜架袋,怒目看他。「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嘛,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半垂深眸看著她氣呼呼的臉蚤,他緩聲說:「我沒想過什麼意義,就是想離你近一點而已。你不原諒我沒有關係,讓我可以看著你、偶爾可以陪著你就好。」
那憂鬱的樣子,教她差點心軟。她憤怒地抬起下巴,雙眼晶亮。「我才不要讓你看!」說完便懊惱。這麼孩子氣的話居然就從她口中說出?見他詫異後笑了起來,她瞪他一眼,拎著譜架袋朝禮堂跑去。
她不止一次回想,她那句話到底是拒絕,還是撒嬌?當她在台上演出,目光不經意掃過坐在後面的他,見他兩手抱胸頻頻點頭打瞌睡時,她不禁又想,他今早到底多早上來的?他昨夜睡眠夠不夠?
回到台北時,剛過七點。校方給他們備了餐盒,最後大家決定省經費,不另找地方吃飯,蘇鈺唐把車子開回酈姐家。
「他們要怎麼回去?」蘇鈺唐交回車鑰匙時,看了看坐在客廳的團員。
「大部份都是家人會來接,如果不能來接,陳大哥會送,不過我先生在啦,萬一真有誰的家人不方便來,我讓我先生送,你就別忙了。真的很謝謝你,還麻煩你一天。要不是得接送孩子,我就自己送團員們下去了。」酈姐忙道謝。
他笑了笑。「別客氣。玥心在這裡受大家照顧,我出一點力是應該的。」
「什麼出一點力而已!你每個月都捐一萬給我們當經費,真的很感激。」
他抿嘴微笑,說:「捐款的事還是一樣別讓她知道。」忘了什麼時候開始捐款的?好像是決定和她結婚後,一天突然想起她提過樂團經營困難,他便開始固定捐款,也是那時就交代酈小姐別讓她知道,當時也許就是因為愛上她才做了那樣的事,只是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愛著她。
「改天上來我請你吃頓飯。」
他搖首輕笑。「我能不能把那頓飯錢要求折現,然後捐出來當樂團經費?」
酈姐哈哈笑。「這麼為樂團設想,玥心真是好福氣。」
福氣?她對他除了怨氣還有什麼?他苦笑一聲,說:「那我先走了。」
「走?玥心不回高雄啊?」酈姐回身看了看。「人呢?有沒有人看到玥心?」
「好像去廁所了。」有誰應了聲。
「去廁所啦,你……啊,出來了。」酈姐瞧見人從裡頭走了出來,喚道:「玥心快點,你老公等你呢。」
童玥心呆了幾秒,望向那人的面孔時,有幾分不自在。「那個酈姐,我——」
「走吧,時間不早了,我明天要看診。」蘇鈺唐將她擱在牆角的大提琴往肩上一背,兀自推門而出。
「欸,你——」見大家目光頻頻探來,她氣惱地脹紅了臉,道再見後追了出去。「蘇鈺唐!」在他彎身坐進車裡時,她喊住他。
蘇鈺唐一手搭在車頂,站在車門邊看她,黝黑的瞳仁亮亮的。他心裡有點雀躍,為了她喊了他的名,還是帶著脾氣的,這樣的她,好過那個疏離喚著蘇醫師的她。
「你……我的琴還來!」一整天大家話題繞著他們轉,她不氣那些團員大哥大姐,就氣這男人和氣自己。他做這些又何必?而她幹嘛非要在意他做了什麼?
「玥心,你忘了你們的餐盒。」酈姐追了出來,遞了兩個紙盒給她。「怎麼還不上車呀?」
接過餐盒,童玥心看看他,又看看酈姐,硬著頭皮說:「要了。酈姐再見。」
將車子開上路時,蘇鈺唐趁紅燈時側目看她。「要不要吃飯?」
「不要。」她看也不看他。
又是一陣沉默。
綠燈時,他低低輕歎,緩緩踩下油門。是不是真到盡頭了?好像做什麼她都不開心,難道真要永遠不往來她才會快樂?
車子開到她住處樓下,才停妥,她車門一開便繞到後頭,拿了她的琴後,車門一關便頭也不回地開門上樓。
童玥心的心裡其實一片混亂。他那一聲低歎攪得她心酸不已。她也不是要這麼絕,可他之前的欺騙讓她每每想起總是又怨又憤,她全心全意換來的只是他的欺瞞,她還能再信他嗎?
她呆坐在客廳,直到肚子叫了幾聲,才起身幫自己下了碗餛飩麵。吃飽沐浴後,看了點新聞,上床前看了眼鬧鐘,時針逼近十一,也不知他到哪了?
熄燈時一個念頭突然而生,很莫名其妙的,她卻無法不理會那瘋狂的念頭,她起身戴上眼鏡,快步下樓。昏暗樓道間,差點踩空,打開鐵門那剎,胸口湧出心酸的溫柔。
她呵日氣,繞過就停在門口的那部車,定在駕駛座旁,看他闔著眼,睡沉了。車子熄了火,車窗降下三分之二,就這樣吹著冷風,也不怕感冒?
探出手,緩緩靠近,就在觸及他臉龐時,又將手收了回來,她啃著拇指,猶豫半晌,還是拍了拍他臉頰。「蘇醫師蘇醫師。」
喚了幾次,才見他眼皮動了下。
蘇鈺唐眨了眨眼,還迷迷糊糊的,他微瞇著眼看她,初醒不設防的模樣有些孩子氣,眼角帶著疲憊的神情她怎麼看就是怎麼不忍心。再怎麼說他也是為他們忙了一天,她要為私人感情而對他的安危不聞問?要是讓他連夜開車回高雄,路上出了什麼事呢?
「你一直在這裡?」她微彎身子看他。
「嗯?」他有些恍神,捏捏眉心稍醒神後,看見是她,有抹不自在和被發現的心虛,他垂眸,道:「嗯,睡了一會,要走了。」抹了抹臉,手摸上車鑰匙。
所以晚餐到現在還沒吃?童玥心考慮兩秒,說「你上來吧。」
他以為自己聽錯,正要轉動鑰匙的手一僵,望向她的眼神是不敢置信。
「幹嘛?聽不懂國語?還是不想上來?那……那算了。」見他直勾勾盯著她,她微惱地轉身就走。
蘇鈺唐喜出望外,開門匆匆下車。「玥心。」
已繞過車頭的她止步,但沒回首。「再不跟上我就要鎖門了。」
「你晚飯沒吃吧?」進屋時,她對著剛進門的他問。
「嗯。」本來想休息一會就走,沒想到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