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會答應?!而且……一點反抗也沒有?」蒲牢難以置信,換成是他,不大吵大鬧個三天三夜,決不罷休!最好是吵到矮冬瓜自動收回成命!
是呀,他怎麼會答應呢?好望也一直反覆思索。
大概是……她的眼神吧。
被她那樣看著……
那樣烏燦、晶亮,卻又是孤寂的眼睛。
「要拒絕仙人的請求,不是容易之事,不過,也沒讓他們予取予求的道理,總得討些好處,我們才會點頭。」睚眥以自身為例,務實說道。
雖然按慣例,那一輩的「戰龍」受聘於仙界,可卻不是做白工,單憑「為求世界大同」的廣大慈悲,就想要他們出生入死,把自個兒生命安危拋諸腦後,只為換得眾生安康?
抱歉!龍的胸襟沒這麼寬、沒這麼大,也沒這麼閒。
睚眥答應成為武羅使獸,而武羅同樣承諾,每一年與睚眥比試一場。
這對好殺好戰的睚眥來說,是最甜美的誘餌。
上一輩的「戰龍」,聽說則是換取一個「兒子」,讓命中本該無嗣的他,喜獲麟兒。
「她答應給了你什麼?」
那位矮冬瓜天女,拿出哪種好條件,使老三點頭?
「沒有耶。」好望搖頭。
「什麼也沒有?!」幾隻龍子全發出質疑之聲。
「因為,聽起來滿輕鬆的,不用花費我太多力氣。」
「跟戰鬥天女一塊出戰,不用花費力氣?!她誆你的!我隨武羅去除魔時,哪一次不是弄到渾身腥臭,全是妖血的噁心味道?!有時更是大傷小傷,或扁妖扁到筋骨酸痛!」
睚眥直覺認定,好望受騙了!
為了納龍子於座下,矮冬瓜天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謊話都說。
神,不打誑語——講假的嗎?
他睚眥是實例一,另一個活生生的「教訓」,正優雅閒逸撫奏箜篌。
睚眥指過去,要好望看清事實。
「你再瞧瞧大哥——他當戰龍,當到連如意寶珠都給擊個粉碎!你怎麼還會相信這是件輕鬆差事?!」
「是不是她騙你,說她的工作只是捉捉害蟲,捕捕蒼蠅?」五龍子狻猊猜測。存心刻意不提那些「害蟲」,只只三頭六臂,獸獰蠻暴?
好望一笑,眉目彎彎。
「她倒是沒騙我,我也不認為當仙人的使獸,可以多悠哉容易。」他沒有這麼單純好欺。
雖然,他時常處於剛睡醒,一臉惺忪,或是眺賞遠方奇景,悠哉放空——他的表情總帶些憨厚,雖無損俊逸,卻少了點精明幹練。
並不代表他真的很蠢,只是面對扣人心弦的美景時,他勿需費神去勾心鬥角,去謹慎提防。
而且,她不像會說謊的人。
思及她有話直說的率真,還有不說則已,一說便亂七八糟,精簡得嚇死人,好望便忍俊不住,想笑。
「不過,她親口允諾,殺妖,沒我的事;捕獵,用不著我,我只負責載著她,往斬除妖佞之處,其餘的,她一個人去忙,我挑個清幽舒服的地方,繼續睡。」好望將她說過的話,轉述給眾兄弟。
「有這麼好的事?她不會命令你幫忙?」睚眥瞇睨著眼,心存懷疑。
「她說,不會。」好望回答。
「即便,她被一百隻妖獸圍攻,命在旦夕?」狻猊也對此諸多保留。
「她說,她沒問題,不用我操心,我睡我的。」她的擔保可是自信滿溢,完全沒有遲疑。
「她說什麼你全信?」蒲牢忍不住揚聲。還沒變成她的坐騎,已經滿口「她說,她說」,這怎麼得了?
好望想了想,點頭。
「因為,她說那番話時,表情很認真,不像敷衍或胡謅」沒有不信她的道理嘛。
「三弟,已經訂契了?」大龍子出聲,與指尖流瀉的篌音,水乳交融,毫無違和,甚至,清嗓更勝清樂一籌。
「嗯。」好望本能摸摸額心,那裡的灼熱已經微乎其微,幾乎感受不到辰星當時指腹的溫暖。
她用她的手指,在他額心中央,無形地寫下她的名字。
辰星。
訂契,天人與使獸之間,定下互助契約。
天人以真名隱烙在使獸額心,日後只須天人呼喚,無論千里迢迢,使獸都能聽其召喚,立即趕至。
契約時效,以及毀契的條件、後果,在訂契那一刻,雙方同時認可,便可成立。
「即使如此,多言無益。三弟,你好好去盡使獸分內工作,不存二心,也不輕慢視之,興許,對你亦是種磨練。」大龍子樂見其成。
三弟什麼都好,就是懶慣了,給他些事去忙,未嘗不是助益。
「我知道」好望倒不曾後悔答應。
一方面,是隨遇而安的心態,讓他鮮少庸人自擾,盡想些悲慘情況,另一方面……
他會答應,實在是……他拒絕不了。
他還是頭一回,遇見了某個人……這麼想得到他的人。
我只要你。
這若是情話,不管是多剛強的人,也會軟成繞指柔吧?
你只要在我身邊陪著,就夠了。
到底是多孤寂的仙人,才能流露出那般的眼神?
她用著近乎「貪婪」的眸光,在看他。
對,貪婪。
像要立刻把他抓到掌心,而且永遠不放手……那樣的貪婪。
這兩字,說給兄弟聽,只會換來幾聲的嗤之以鼻,誰也不肯相信吧?
冰一樣的天女,怎可能會有「貪婪」眼光?
連他自己,都曾覺得「大概,是我多心了」的錯覺。
他拒絕不了她的眼神,她的央求……
雖然,她沒有真的放軟聲音,放低姿態,拜託著,懇求著,可她一字一句,輕易聽出,只要他肯答應,她什麼都由他。
「是對白鱗色的龍,有多瘋狂迷戀呀?」
好望來到千年珊瑚樹梢,獨坐遠眺,長髮隨著海波飛舞。
海景綺麗,寬闊無際,本該心無旁騖,一如以往的愉悅,欣賞光影變化。
可是,腦子裡浮現了這個疑惑。
「如果,我不是白鱗龍,是不是……她也對我不屑一顧?像對待我兄弟們那樣?」
答案,並不重要。
是或不是,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只是……有些疙瘩。
那種「誰來取代都一樣,是白鱗龍便好」的感覺,有些……不太開心。
不過,事實上,他就是只白龍嘛,當然沒有假設性的必要。
他又不可能哪天睡醒,突然由白變黑,若真發生那種慘事,才開始需要擔心她會因為他的鱗色,而棄他與不要。
身後傳來蹩音,幾乎輕巧無聲。
倘若,不是珊瑚樹體的螢火,急急躁動,舞得紛亂,恐怕他也無法迅速察覺她的到來。
能讓珊瑚樹反應明顯,而且還是緊張、恐懼的反應,除了那一位削碎它兩截枝體的戰鬥天女外,大抵不會有其他人了。
辰星在他身後坐下,兩背相對,不出聲,不擾他,靜靜地,倣傚著他眺望海中景致。
海潮拂起他的發,往後,一綹一絲,揚起柔軟弧線。
他的發擦過她的臉頰,撓弄細嫩肌膚,激起微微癢意,惹人輕笑。
艷美笑花綻放在她唇角,襯托得她更行清妍脫俗。
她緩緩閉眸,斂去視覺,更能敏銳感受週遭,尤其是他長髮飄動,旋舞,落在膚上的觸勁……
「幹嘛來了不出聲?」好望沒回頭,只開口。
「我以為你不想被擾。」她已經很小心謹慎,不發出聲響,沒想到仍是干擾了他。
「我沒那麼孤僻。」好望握住長髮,順手往前梳攏。
頰上的撓意消失無蹤,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和……失落。
「找我有事?」他又問。
「我即將離開龍骸城。」錄惡天書已浮現下只欲除的戾獸,她必須盡早前去完成任務,以避免戾獸殺害更多無辜生靈。
「哦。」他淡淡應聲,心裡明白,她離開龍骸城,有「正事」要辦吧?
「你若還不想與我同行,可以延至下一次——」她不是來催促他,要他立刻開始「使獸」的職責。
「我跟你一起去呀,我已經是你的坐騎了,不是嗎?」他頭一仰,才發現她坐得好近,光是後仰,頭幾乎便靠上她的肩。這一躺,挺舒適的嘛
他沒有馬上挪走的打算,維持著後仰,讓一大片海空映滿眼簾。
這麼躺著,景空清澄,會害人想睡呢。
他的行徑,是無理的,是懶散的,辰星卻未加以阻止。
甚至,默默縱容。
任由他偎,任由他靠,任由他,將他得體重和體溫,往她這兒貼近。
他既然開口了,她也不表反對之意。
「……你只要載我到『無日之山』,你接著便隨心所欲,找個幽靜的地方,或睡或望,待事情處理完,我喚你,你再過來。」
好望聳肩,回得好似很乖巧,實則漫不經心:「謹遵吩咐。」
是她叫他偷懶的,他不過照辦罷了。
於是,他第一份「坐騎」工作,輕鬆容易。
無日之山,顧名思義,此山終年難見艷日,滿山巨大樹林密葉,在半空中交織、糾纏,遮蔽了蒼穹。
樹蔭底下日芒照耀不到,過度陰涼、暗暗,直教人發顫,薄霧終年不散,視物困難。
不時,遠處傳來獸狺咆哮,或是狩獵的追逐奔跑,只聞聲,不見影,增添許多緊張氛圍,草木皆兵。
無日之山的山神,日前遭妖物「犀渠」吞食,此刻的山中並無神祇存在。
正因無神,妖物更加猖狂,肆無忌憚。
仙界並非未曾嘗試感化,上天有好生之德,對萬物一視同仁。
陸續派來幾名溫儒天人,希望改惡向善,以「犀渠」為首的群妖非但不聽,反過來圍攻天人,企圖再啃食仙人肉,增進功力修為。
而感化過、勸服過、告誡過,仍無法獲得成效,妖物一樣我行我素,頑劣難馴,繼續為害於世,那麼,便該由她出面。
她的工作,僅存「抹殺」。
不為任何勸導或講理而來。
那是其餘天人之職,並非戰鬥天女所該插手。
當錄惡天書裡浮現妖物之名,也是該只妖物將誅之時。
此刻,天書內的妖物,正是「犀渠」。
好望把辰星送抵無日之山,在林梢間幾度盤旋,嘴中那句「真不用我幫忙?」,想問,卻還是沒有問,默默等著她開口。
她若提出央求,他不會拒絕。
只是她的嘴,似乎比他更硬。
粉嫩色的唇瓣輕輕抿著,說不開,就不開,更別說是「提出央求」。
算了,不自討沒趣,他這只坐騎,還是乖乖找棵高樹,欣賞風景好了。
她身影纖瘦,踏進無日之山時,簡直像一頭最嫩軟的羔羊,步入妖獸叢林內,有去無回的錯覺。
好望視力極佳,傳說中的「千里眼」,他恰巧也有一對,無論原先正在賞山、賞雲、賞小花,到最後,都會瞟回她的方向……
忍不住,去瞧她的動靜。
她沒有滿山去尋找妖物,僅是盤腿靜坐,在一處泠泠流瀑間,守株待兔。
那一身瑩白,在妖息沖天的密林間,彷彿一朵錯開的素潔幽蘭,突兀得太美,突兀得……
引人注目。
注目的,何止是好望,那些妖物也被她所吸引過來。
「我還以為山裡,只剩皮粗肉硬的小樹妖,沒想到來了個美味的……」
「我想吃她的腳……」
「女人要吃胸,那兩團肉,嘖嘖!才叫軟嫩……」蘇,口水流下來了。
「這麼小一隻,夠我們分嗎?」一人一口,就啃個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