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 第三章
    「你怎麼會答應?!而且……一點反抗也沒有?」蒲牢難以置信,換成是他,不大吵大鬧個三天三夜,決不罷休!最好是吵到矮冬瓜自動收回成命!

    是呀,他怎麼會答應呢?好望也一直反覆思索。

    大概是……她的眼神吧。

    被她那樣看著……

    那樣烏燦、晶亮,卻又是孤寂的眼睛。

    「要拒絕仙人的請求,不是容易之事,不過,也沒讓他們予取予求的道理,總得討些好處,我們才會點頭。」睚眥以自身為例,務實說道。

    雖然按慣例,那一輩的「戰龍」受聘於仙界,可卻不是做白工,單憑「為求世界大同」的廣大慈悲,就想要他們出生入死,把自個兒生命安危拋諸腦後,只為換得眾生安康?

    抱歉!龍的胸襟沒這麼寬、沒這麼大,也沒這麼閒。

    睚眥答應成為武羅使獸,而武羅同樣承諾,每一年與睚眥比試一場。

    這對好殺好戰的睚眥來說,是最甜美的誘餌。

    上一輩的「戰龍」,聽說則是換取一個「兒子」,讓命中本該無嗣的他,喜獲麟兒。

    「她答應給了你什麼?」

    那位矮冬瓜天女,拿出哪種好條件,使老三點頭?

    「沒有耶。」好望搖頭。

    「什麼也沒有?!」幾隻龍子全發出質疑之聲。

    「因為,聽起來滿輕鬆的,不用花費我太多力氣。」

    「跟戰鬥天女一塊出戰,不用花費力氣?!她誆你的!我隨武羅去除魔時,哪一次不是弄到渾身腥臭,全是妖血的噁心味道?!有時更是大傷小傷,或扁妖扁到筋骨酸痛!」

    睚眥直覺認定,好望受騙了!

    為了納龍子於座下,矮冬瓜天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謊話都說。

    神,不打誑語——講假的嗎?

    他睚眥是實例一,另一個活生生的「教訓」,正優雅閒逸撫奏箜篌。

    睚眥指過去,要好望看清事實。

    「你再瞧瞧大哥——他當戰龍,當到連如意寶珠都給擊個粉碎!你怎麼還會相信這是件輕鬆差事?!」

    「是不是她騙你,說她的工作只是捉捉害蟲,捕捕蒼蠅?」五龍子狻猊猜測。存心刻意不提那些「害蟲」,只只三頭六臂,獸獰蠻暴?

    好望一笑,眉目彎彎。

    「她倒是沒騙我,我也不認為當仙人的使獸,可以多悠哉容易。」他沒有這麼單純好欺。

    雖然,他時常處於剛睡醒,一臉惺忪,或是眺賞遠方奇景,悠哉放空——他的表情總帶些憨厚,雖無損俊逸,卻少了點精明幹練。

    並不代表他真的很蠢,只是面對扣人心弦的美景時,他勿需費神去勾心鬥角,去謹慎提防。

    而且,她不像會說謊的人。

    思及她有話直說的率真,還有不說則已,一說便亂七八糟,精簡得嚇死人,好望便忍俊不住,想笑。

    「不過,她親口允諾,殺妖,沒我的事;捕獵,用不著我,我只負責載著她,往斬除妖佞之處,其餘的,她一個人去忙,我挑個清幽舒服的地方,繼續睡。」好望將她說過的話,轉述給眾兄弟。

    「有這麼好的事?她不會命令你幫忙?」睚眥瞇睨著眼,心存懷疑。

    「她說,不會。」好望回答。

    「即便,她被一百隻妖獸圍攻,命在旦夕?」狻猊也對此諸多保留。

    「她說,她沒問題,不用我操心,我睡我的。」她的擔保可是自信滿溢,完全沒有遲疑。

    「她說什麼你全信?」蒲牢忍不住揚聲。還沒變成她的坐騎,已經滿口「她說,她說」,這怎麼得了?

    好望想了想,點頭。

    「因為,她說那番話時,表情很認真,不像敷衍或胡謅」沒有不信她的道理嘛。

    「三弟,已經訂契了?」大龍子出聲,與指尖流瀉的篌音,水乳交融,毫無違和,甚至,清嗓更勝清樂一籌。

    「嗯。」好望本能摸摸額心,那裡的灼熱已經微乎其微,幾乎感受不到辰星當時指腹的溫暖。

    她用她的手指,在他額心中央,無形地寫下她的名字。

    辰星。

    訂契,天人與使獸之間,定下互助契約。

    天人以真名隱烙在使獸額心,日後只須天人呼喚,無論千里迢迢,使獸都能聽其召喚,立即趕至。

    契約時效,以及毀契的條件、後果,在訂契那一刻,雙方同時認可,便可成立。

    「即使如此,多言無益。三弟,你好好去盡使獸分內工作,不存二心,也不輕慢視之,興許,對你亦是種磨練。」大龍子樂見其成。

    三弟什麼都好,就是懶慣了,給他些事去忙,未嘗不是助益。

    「我知道」好望倒不曾後悔答應。

    一方面,是隨遇而安的心態,讓他鮮少庸人自擾,盡想些悲慘情況,另一方面……

    他會答應,實在是……他拒絕不了。

    他還是頭一回,遇見了某個人……這麼想得到他的人。

    我只要你。

    這若是情話,不管是多剛強的人,也會軟成繞指柔吧?

    你只要在我身邊陪著,就夠了。

    到底是多孤寂的仙人,才能流露出那般的眼神?

    她用著近乎「貪婪」的眸光,在看他。

    對,貪婪。

    像要立刻把他抓到掌心,而且永遠不放手……那樣的貪婪。

    這兩字,說給兄弟聽,只會換來幾聲的嗤之以鼻,誰也不肯相信吧?

    冰一樣的天女,怎可能會有「貪婪」眼光?

    連他自己,都曾覺得「大概,是我多心了」的錯覺。

    他拒絕不了她的眼神,她的央求……

    雖然,她沒有真的放軟聲音,放低姿態,拜託著,懇求著,可她一字一句,輕易聽出,只要他肯答應,她什麼都由他。

    「是對白鱗色的龍,有多瘋狂迷戀呀?」

    好望來到千年珊瑚樹梢,獨坐遠眺,長髮隨著海波飛舞。

    海景綺麗,寬闊無際,本該心無旁騖,一如以往的愉悅,欣賞光影變化。

    可是,腦子裡浮現了這個疑惑。

    「如果,我不是白鱗龍,是不是……她也對我不屑一顧?像對待我兄弟們那樣?」

    答案,並不重要。

    是或不是,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只是……有些疙瘩。

    那種「誰來取代都一樣,是白鱗龍便好」的感覺,有些……不太開心。

    不過,事實上,他就是只白龍嘛,當然沒有假設性的必要。

    他又不可能哪天睡醒,突然由白變黑,若真發生那種慘事,才開始需要擔心她會因為他的鱗色,而棄他與不要。

    身後傳來蹩音,幾乎輕巧無聲。

    倘若,不是珊瑚樹體的螢火,急急躁動,舞得紛亂,恐怕他也無法迅速察覺她的到來。

    能讓珊瑚樹反應明顯,而且還是緊張、恐懼的反應,除了那一位削碎它兩截枝體的戰鬥天女外,大抵不會有其他人了。

    辰星在他身後坐下,兩背相對,不出聲,不擾他,靜靜地,倣傚著他眺望海中景致。

    海潮拂起他的發,往後,一綹一絲,揚起柔軟弧線。

    他的發擦過她的臉頰,撓弄細嫩肌膚,激起微微癢意,惹人輕笑。

    艷美笑花綻放在她唇角,襯托得她更行清妍脫俗。

    她緩緩閉眸,斂去視覺,更能敏銳感受週遭,尤其是他長髮飄動,旋舞,落在膚上的觸勁……

    「幹嘛來了不出聲?」好望沒回頭,只開口。

    「我以為你不想被擾。」她已經很小心謹慎,不發出聲響,沒想到仍是干擾了他。

    「我沒那麼孤僻。」好望握住長髮,順手往前梳攏。

    頰上的撓意消失無蹤,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和……失落。

    「找我有事?」他又問。

    「我即將離開龍骸城。」錄惡天書已浮現下只欲除的戾獸,她必須盡早前去完成任務,以避免戾獸殺害更多無辜生靈。

    「哦。」他淡淡應聲,心裡明白,她離開龍骸城,有「正事」要辦吧?

    「你若還不想與我同行,可以延至下一次——」她不是來催促他,要他立刻開始「使獸」的職責。

    「我跟你一起去呀,我已經是你的坐騎了,不是嗎?」他頭一仰,才發現她坐得好近,光是後仰,頭幾乎便靠上她的肩。這一躺,挺舒適的嘛

    他沒有馬上挪走的打算,維持著後仰,讓一大片海空映滿眼簾。

    這麼躺著,景空清澄,會害人想睡呢。

    他的行徑,是無理的,是懶散的,辰星卻未加以阻止。

    甚至,默默縱容。

    任由他偎,任由他靠,任由他,將他得體重和體溫,往她這兒貼近。

    他既然開口了,她也不表反對之意。

    「……你只要載我到『無日之山』,你接著便隨心所欲,找個幽靜的地方,或睡或望,待事情處理完,我喚你,你再過來。」

    好望聳肩,回得好似很乖巧,實則漫不經心:「謹遵吩咐。」

    是她叫他偷懶的,他不過照辦罷了。

    於是,他第一份「坐騎」工作,輕鬆容易。

    無日之山,顧名思義,此山終年難見艷日,滿山巨大樹林密葉,在半空中交織、糾纏,遮蔽了蒼穹。

    樹蔭底下日芒照耀不到,過度陰涼、暗暗,直教人發顫,薄霧終年不散,視物困難。

    不時,遠處傳來獸狺咆哮,或是狩獵的追逐奔跑,只聞聲,不見影,增添許多緊張氛圍,草木皆兵。

    無日之山的山神,日前遭妖物「犀渠」吞食,此刻的山中並無神祇存在。

    正因無神,妖物更加猖狂,肆無忌憚。

    仙界並非未曾嘗試感化,上天有好生之德,對萬物一視同仁。

    陸續派來幾名溫儒天人,希望改惡向善,以「犀渠」為首的群妖非但不聽,反過來圍攻天人,企圖再啃食仙人肉,增進功力修為。

    而感化過、勸服過、告誡過,仍無法獲得成效,妖物一樣我行我素,頑劣難馴,繼續為害於世,那麼,便該由她出面。

    她的工作,僅存「抹殺」。

    不為任何勸導或講理而來。

    那是其餘天人之職,並非戰鬥天女所該插手。

    當錄惡天書裡浮現妖物之名,也是該只妖物將誅之時。

    此刻,天書內的妖物,正是「犀渠」。

    好望把辰星送抵無日之山,在林梢間幾度盤旋,嘴中那句「真不用我幫忙?」,想問,卻還是沒有問,默默等著她開口。

    她若提出央求,他不會拒絕。

    只是她的嘴,似乎比他更硬。

    粉嫩色的唇瓣輕輕抿著,說不開,就不開,更別說是「提出央求」。

    算了,不自討沒趣,他這只坐騎,還是乖乖找棵高樹,欣賞風景好了。

    她身影纖瘦,踏進無日之山時,簡直像一頭最嫩軟的羔羊,步入妖獸叢林內,有去無回的錯覺。

    好望視力極佳,傳說中的「千里眼」,他恰巧也有一對,無論原先正在賞山、賞雲、賞小花,到最後,都會瞟回她的方向……

    忍不住,去瞧她的動靜。

    她沒有滿山去尋找妖物,僅是盤腿靜坐,在一處泠泠流瀑間,守株待兔。

    那一身瑩白,在妖息沖天的密林間,彷彿一朵錯開的素潔幽蘭,突兀得太美,突兀得……

    引人注目。

    注目的,何止是好望,那些妖物也被她所吸引過來。

    「我還以為山裡,只剩皮粗肉硬的小樹妖,沒想到來了個美味的……」

    「我想吃她的腳……」

    「女人要吃胸,那兩團肉,嘖嘖!才叫軟嫩……」蘇,口水流下來了。

    「這麼小一隻,夠我們分嗎?」一人一口,就啃個精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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