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清在二十八歲,有一個化解不了的死劫。
樊豫不斷地告訴自己,他的卜卦一定有失靈的時候,然而從那之後他卻更加瘋狂地學習各種咒術與陣法,不相信自己不能化去她的劫數。
她越接近二十八,他內心的恐懼就越巨大。
司徒爍回歸那年,她正好二十八。華丹陽的輪迴陣,更讓他看見最恐懼、寂苦痛的結局,他立刻就想到造反,但那時司徒爍身邊有能力同樣高絕的陣術師與咒術師,其至還有鬼域殺手,才壓制住華丹陽的勢力、氣勢正盛的皇軍,要再對付他一個,根本輕而易舉,他完全沒有勝算。
直到司徒爍把他叫去,給了他一瓶紅色、一瓶白色的酒,並且將判決司徒清的聖論拿給他。
「朕把皇妹的命運交給你。朕想來想去,讓她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
樊豫幾乎燃起一線希望,他發誓他從未如此雀躍。
「紅色是致命的毒酒,喝了立刻就會去見閻王;至於白色那瓶……喝了雖然不死,但是她會從此成為癡兒。」
司徒爍一臉惋惜,而他的心瞬間從雲端跌回谷底。
「這是最好的解套方式,不是嗎?但是也有人認為一輩子癡傻比死更痛苦,因此朕無法下定決心,只好交給你了。」
他拿了白酒去見司徒清,不忍心告訴她,那會讓她變得癡傻。但至少他還能照顧她一輩子,他會好好保護她,一生不離不棄。
於是他緊緊抱著她,將嘴裡的毒酒餵給她。
他想過另一個選擇,就是他們一起喝下紅色毒酒,至少能死在一起。但,就當他自私吧,他根本不信輪迴轉世之說,害怕在蒼茫天地間,在浩瀚無垠的時光長河裡,從此再也找不著心愛的女人。
也許他們真有來世,但世人僅僅是這無情的時光中蜉蝣一般的過客,斗轉星移,僅是天地眨眼一間,滄海卻能化做桑田,紅顏轉瞬便成枯骨,誰能相信他們真的能夠再相遇?誰能肯定,他不會化作尋花的蝶,卻始終錯過花蕊盛開的歲月,或者窮盡一生也飛不了萬水千山把天下尋遍,於是生生世世都在錯過她?
他只相信自己,只相信這一生一世,他愛著她,記著她,哪怕自私也好。
這口毒,他會親自餵給她。他將她抱得緊緊的,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忘了他的無能為力也好,癡儌了不再貪嗔癡怨也好,就讓他守著她……
誰知道,司徒清卻瞪圓了眼,她的身子開始痙攣,七孔流出黑色血液。
他發了狂地喊來御醫,御醫卻告訴他,司徒清服用的是致命毒藥。
他直奔龍城質問司徒爍,那男人竟是沒心沒肺地「啊」了一聲,然後笑得一臉無辜,「朕記反了。」
他像受傷的、瘋狂的獸,咆哮著衝向司徒爍,卻被一旁的人拉住,只能眼泛血絲、像要將他千刀萬剮似地,瞪著若無其事的皇帝。
他真的想過玉石俱焚,直到顥兒拉住了他。
司徒清入獄前托給他兩件事。
一是照顧顥兒;二是,如果司徒爍真的對炎武發動戰爭,那麼他務必要找到司徒凝……
他失魂落魄地,伴著司徒清的屍體三天,才不得不火化她。
有一陣子,他會質疑,也許是他天生命賤,才會害慘了殿下。
司徒爍像要諷刺他一般,賜給他高官厚祿,甚至把鎮國寺也賞給他。他無法理解那男人為何能邪惡扭曲至此,直到他自己殘虐地殺死第一個來暗殺他的刺客,他才懂得。
原來他們很像。像兩只可憐的、凶殘的,內心的傷化了膿,失去了靈魂的野獸,只能活著捅彼此的瘡疤得到一點安慰。他們彷彿仍然有理智,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著,是不是真的清醒。瘋狂,冷酷,麻木,卻若無其事地假裝自己活得好好的,有時回過神來,自己都覺得可笑,淒愴地笑了起來……
後來和炎武開戰的那段日子,他專心尋找司徒凝,心照顧樊顥。
為了報復,他做了一件也許連司徒清也不會原讓他的事──
司徒清說錯了,知道天朝五行龍脈第五處的人,不只她。
他記得華丹陽把先皇的遺骨藏在哪,而當時為了拯救陷入無間罪咒的司徒凝,他帶著一種復仇的痛快 感,將先皇遺骨埋入九死一生陣的墓穴中,用她父親的遺骨來為她製造隔離塵世的結界。
他收買了所謂的闇鱗族巫女,讓炎武皇帝卓洛布赫去尋回司徒凝,他不是不懂咒法,而是要解無間罪咒只有一途,單鳳樓做的並沒有錯,只有卓洛布赫才能解開司徒凝身上的無間罪咒。
司徒凝解了咒,樊顥也即將成人,他似乎已經了無牽掛……
司徒爍那扭曲的男人卻對他說:「如果你死了,天下間就沒人知道她是無辜的,多可憐吶。」
他自己活在煉獄裡不夠,非要拖著他一起,甚至拿樊顥作威脅。
他很可恨,也很可憐。原來這世間最瞭解司徒爍的,竟然是恨不得將他銼骨揚灰的樊豫,就像司徒爍同樣瞭解樊豫對今生的執一樣。
死並不可怕,死了就解脫了,這一生所有的怨與痛,所有的不堪與折磨將不復存在,何懼之有?他害怕的是,他必須永遠遺忘她。
也許,他終究會踏上尋找她的旅程,縹緲不知所終地,哪怕只是在無數個來世之中能與她錯身而過──誰知道呢?他讓唱著「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怎料最終卻成了他的命運。
這輩子,他卑微得連自己的心意也害怕說出口,害怕那會成為一種褻瀆與玷污。連想都不敢想,卻是那麼的渴望,只好追著,追著那小小的夢……
餘生,就讓他拖著這身殘缺的形骸,把靈魂鎖在過往的魔障之中吧。儘管那就像一場無止境的凌遲,但只要他閉上眼,就能看見他所創造出來、回憶的幻境裡,當年的那些美好就近在眼前,哪怕碰不著,哪怕溫習過無數次,他卻寧原有一種咒,讓他留在幻境裡永遠別醒。寧願有一種咒,讓他忘了那一切只是幻境。他總在酗酒,也許真想長睡不醒。
然後,佟幽花出現了……
天涼,盼君保重。
這一年,只有一封信。短短六個字,他看了又看,手指撫過紙上墨跡,好像這樣就能觸碰到她一般。
她所有的信,他都細細收藏,連同他想說的千言萬語,藏在最深的角落,一個字也沒寄出。
閉上眼,他就能看見千里之外,她繡著暖裘,卻默默垂淚。他抬手想拭去那些淚珠,卻什麼也觸碰不著。
他相信上天將司徒清還給了他。但司徒爍的挑釁以及佟幽花大病三日,卻讓他警覺到那個可惡的混蛋隨時有可能再一次讓他失去所愛。
「別怕,我會保護你。」在她昏迷不醒之際,他默默地安慰道。
那幾夜他幾乎沒有合過眼,失而復得的喜悅、唯恐再次失去的恐懼,以及不捨,讓他根本無法成眠。佟幽花不知道,她睡了多久,他便看著她多久,彷彿又回到年少時,在她夢境之外的守護,是卑微的他僅有的安慰幻想──想像她真的屬於他,想像他能夠這麼看著她到老。
想像這一次,他們真的能夠白頭偕老。
朔日神教的接觸,讓他看到一線希望。
仇余鳳假冒司徒清,卻又讓他察覺另一股危機。
也許像司徒清那樣重生的,還包括華丹陽。
他必須送走幽花,並且讓司徒爍相信,他對她只是一時覺得新鮮,他必須確保他走的這條險路不會讓她陷於危險之中。
他終究還是傷了她的心。
下定決心送走她的前夕,在她的夢境之外,他像要狠狠記得她的一切那般抱緊她,卻害怕吵醒她。
他守護著她,卻不敢告訴她,他有多痛。
多諷刺?他似乎永遠只能用傷害她的方式來保護她。
她問他有沒有心?
他只是不敢嗚咽出聲罷了,他的出身讓他一向很懂得自欺,更懂得欺人。
樊豫很快就發現,仇余鳳不是華丹陽。華丹陽根本厭惡他的觸碰,根本假裝都不想假裝,仇余鳳卻裝得很是那麼一回事。
而他則厭惡觸碰這個偽裝成司徒清的女人,在他第一次將她推開時,仇余鳳便不再虛情假意了。
「既然我們各取所需,那就記清楚彼此是同志的身份,只要記住我們有共同的目標就夠了。」
仇余鳳也厭惡他,他感覺得出來──她應該厭惡所有的男性。但一個優秀的陣術師兼咒術師是多優秀的盟友,她想必很清楚,單鳳樓在梟城萬夫莫敵的能力讓她印象深刻。
不管是他,或是樊顥,佟少祺,甚至是自在,都有志一同地盡可能不讓幽花暴露在危險之中。
如果,他們謀反失敗呢?
既然要造反,那就只能成功,不能成仁。不想拿她來賭!
他已經怕了。怕得不想有一絲一毫讓她困在險境中的可能。
如果他失敗了,他已經寫好休書,鯤城離炎武很近,他會讓人盡快將她送到巴音山,他會以司徒凝師父的名義要求卓洛布赫收留佟幽花。
只有司徒爍死了,他才能放心地擁有她,光明正大地守護她,她才會真正的安全。
他少時那純情的心願,遙遠得讓他心餘力絀,經過那麼多次的打擊,熬過那麼長的苦痛,卻還是不願放棄。原來他以為行屍走肉的自己,還活著,甚至甘願為她再苦一回。
他始終反對讓佟幽花參與任何一場叛亂,哪怕只是出主意都不行。佟少祺原來憎恨他對妹妹的冷落,直到出生入死久了,竟然也明白他那份過於專制的保護心態,然而這卻是佟幽花所沒發現的──
那麼維護她的哥哥,怎麼可能對樊豫不再有任何微詞?
直到起義那時,樊豫發覺仇余鳳變得更加刁蠻不講理,甚至逼他喝下毒藥示誠,而當他看見佟幽花出現在皇陵時,突然間明白仇余鳳想做什麼。
仇余鳳不只是厭惡他,她根本恨他!
多年來他忍著仇余鳳,不只是因為同志的關係,更因為他懷疑她跟華丹陽有血緣關係。對於華丹陽,他還是有虧欠的。但他染想到仇余鳳的歹毒和司徒爍簡直不遑多讓。
他這才想到,初見時,他驚覺仇余鳳有幾分像司徒清。相處至今,他卻發覺,仇余鳳像的是司徒家的人。不過她的身世究竟為何,他其實不怎麼好奇,他關心的向來只有幽花。
他以為他做得夠絕了,幽花應該乖乖吞下解藥才對。
卻沒想到,他窮盡一切所要保護的,最後卻被他自己親手推向深淵……
樊豫箭步追上前,立刻隨著佟幽花跳入深淵。
他以為他已經習實那磨人的、空虛的痛,日日夜夜像附骨之蛆那般要吸乾他每一分力氣,原來那還不夠。
他伸出手,極力想要抓住佟幽花,她像輕煙,心灰意冷地一切都無所謂,而他像烈火,直直朝地獄奔去,只為了她。
那小小的、卑微的夢,一次又一次碎了。
如果不能相守,那就共赴黃泉吧!想不到掙扎了那麼多年,這原來才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他在半空中抱緊了佟幽花,那一刻幾乎笑了出來,將臉埋在她發間,嘴裡嘗到的鹹澀卻不知是她的淚,或他的?
不管天上人間,他都不再放開她。
雙雙落水的瞬間,水流冰冷徹骨,黑暗深淵傳來一陣金屬滾動的巨響,巨大魚龍衝向它的餌,同時間,潭水,巖壁像天崩地裂一般震動起來……
最後一道龍脈的封印,被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