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公平起見,我一定得告訴你為何你會被冷落八年的真相,我這人最討厭狼心狗肺的男人了,怎麼會狠心為難女人呢?」她出懷裡一串持國公府的鑰匙和樊豫的官印,當成玩具似的拿在手上把弄。「你知道為什麼樊豫會笨到喝下毒藥嗎?你猜猜你不在的八年裡,誰代替你執行持國公府女主人的權力?誰代替你備受寵愛?你肯定很瞭解他是多麼難以信任別人,但是他卻毫無遲疑地喝下我餵給他的毒藥,這點你就做不到吧?呵呵……」
「你以為我會為了你的鬼話痛不欲生嗎?」佟幽花握住瓷瓶的手指關節早已泛白,也分不清體內的疼痛是因為毒藥或其他。
其實,喝下了毒藥,心痛與否早就沒有差別,她嘗過一次,很熟悉了。
「你可以去問他呀。十二個時辰還早,我會給你們時間慢慢聊,前提是,如果他想見你的話。」
朔日神教退到皇陵的教眾不少,幾乎擠滿了皇陵入口內的大殿,當仇余鳳領著面色慘白的佟幽花回到殿上,吵雜的大殿立刻安靜下來。
佟幽花一眼就看見人群中的樊豫,他和八一樣沒變。
樊豫見了她,眼神有些閃爍,「你來這裡做什麼?」
佟幽花沒開口,只是咬緊牙,也許是因為他的態度感到受傷,更也許是毒藥讓她有些難受。
仇余鳳走上前親暱地挽住樊豫,「幽花姊姊要帶我們前往另一個出口,我們很快就能殺了那個狗皇帝。」
聞言,神教教眾開始歡呼,仇余鳳朝佟幽花道:「雖然論年紀我該喊你一聲妹妹,不過總有個先來後到,就讓我你姊姊吧?」
佟幽花不理會她惺惺作態的話語,雙眼定定地看著樊豫,「我只是擔心你出事。」她以為,他至少會軟化態度,就算認為她是別有目的才接近他,好歹兩人也是夫妻一場,不是嗎?
但是樊豫卻沒說什麼,反而握住仇余鳳的手,「不是要到另一個出口嗎?事不宜遲,快出發吧。」
「幽花姊姊,帶路呀。」
佟幽花看著樊豫別開視線,覺得自己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好半晌才接過火炬,麻木地走在前頭,樊豫和仇余鳳跟在她身後。她沒有發現,同樣也是叛黨的佟少祺和樊顥顯然不在皇陵裡。
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仇余鳳真的沒打算破壞風水,最起碼凜霜城和蟒城在經過那些動亂後確實沒有發生更大的災禍,至於司徒爍的下場……她已經無法去替他擔心了,兄妹之情早在前世就已徹底了斷。
那她和樊豫呢?她想,這一路上,忍受著痛楚,夠她把還未死絕的那些溫柔懷想與希望磨死了,她存心讓自己記得這些痛楚,下輩子能不能別那麼傻。
毒性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加劇,有時她幾乎痛得站不直,得靠一旁的神教教眾攙扶,陰涼的皇陵裡,她卻滿頭大汗。
有些通道僅能容許一人通過,有些則地板濕滑需要互相扶持,還有些險坡位在陡峭的懸空絕壁上。天朝的地下龍脈常常蓋在天然的地底洞穴內,沿著地形築起迷宮,這座位在帝都城郊、原來陵寢的地底脈穴尤甚,有些通道旁邊就是地下水脈,深達數百尺,稍有不慎便會跌落深淵裡,因此眾人走得小心翼翼,隊伍接得很長。
「休息一會兒吧。」身後得樊豫突然道。
「我不累。」她以為是因為她的踉蹌,讓他感覺到不對勁。
「余鳳需要休息。」樊豫卻道。
佟幽花轉過頭,見到仇余鳳抱著手臂,看樣子是在這場叛亂中受的傷。她有些想笑,但只能讓自己靠在巖壁邊喘口氣。
樊豫先將仇余鳳安置妥當,才另行找了一處乾淨的空地運功打坐。看來他確實也中了毒,佟幽花真好奇仇余鳳是怎麼跟他解釋毒的由來?
被下毒了都捨不得責怪,跟以前的她是不是很像?她感到更諷刺了,卻心痛得笑不出來。
休息根本無法使她體內的痛苦好轉,毒藥的折磨只會隨著時間加劇,她決定早點解決早點解脫,「如果你們要休息,就繼續吧,不想休息的人跟我走,出口就快到了,拖下去對大家都沒好處。」
她搖搖晃晃地邁步繼續走,差點要跌倒,但她謝過了身旁教眾的攙扶,仍是自己一個人走在前頭。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狼狽的樣子,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早已分不清楚。
到鯤城的第一年,她三天兩頭給他寫信,大事小事,鉅細靡遺地寫,殷殷地細訴自己的思念。他沒有回。
第二年,她每十天給他寫一封信,盡量扼要地,告訴他來到異地的點點滴滴。他依然沒有回。
第三年,她只在重要節日和他倆的生辰寫信,幾乎是懇求地,希望她能回到帝都,或者他能來也好。他還是沒有回。
第四年,她只敢在他和她的生辰寫一封信,甚至連開口問他是否能來看她也不敢了,小心翼翼地,連相思也害怕他看得不快。他仍是沒回。
第五年,她只能在天氣轉涼時,捎封短信,希望他保重。他恐怕不知道那短短幾個字,她猶豫好久好久,寫了又揉掉,拿著筆甚至會顫抖不已,千言萬語,終究明白,他根本不會回信。
第七年,她仍寄了一封家書。
第八年還沒寄──怕是再也不用寄了……
其實,她骨子裡有些煩人吧?這麼不知心死啊!佟幽花苦笑。
轟轟水聲越來越明顯,原來這條地道的盡頭竟是一座地下瀑布旁的懸崖,除非水底有機關,否則根本沒有出路。
「這條路我們的人來探過,根本沒有出口。佟幽花,你真的打算帶我們找到出口嗎?」仇余鳳質問道。
佟幽花忍不住覺得好笑,「你若怕我心灰意冷,決定帶大家一起死,那一開始不是應該對我客氣一點?」
仇余鳳臉色有些難看。
「你放心吧,這裡確實有出口,只是要怎麼打開出口,一向是司徒氏歷代巫女與國君才知道的秘密。」她必須盡量大聲開口,才能勉強讓身後的兩三個人聽清楚。
「那你怎麼可能知道?」站在仇余鳳身後的某個教眾立刻質疑道。
佟幽花看著樊豫,卻見他並不感到意外。
她走向樊豫,這狹窄的崖壁僅能容許一人前進,因此在她之後是樊豫,然後才是仇余鳳。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才不想再見到我,是嗎?」她抬起頭,臉上的淚痕已干了,她只希望此刻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憔悴。
樊豫看著她,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在他臉上找到熟悉的、不捨的凝視。
「我知道,在餵你喝酒那時就知道了。」應該說,是那時才深信不疑。
聽見他的回答,佟幽花甚至感覺到,連呼吸都痛了起來,她故作輕鬆地取笑道:「你怕我找你償命嗎?」
樊豫沉默了半晌,才以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道:「你把解藥喝了吧,出去後余鳳會給我解藥,你不用顧慮我。」
「你放心,我會把你們平安帶出皇陵。」那一刻她幾乎想問他:什麼時候互喂毒藥也成了情趣?那麼他是不是該先讓她餵過一次,如此一來好歹兩人再也不相欠。「看在都走到這裡的份上,你總可以告訴我……」她想了好久,然而真的要問出口還是這麼難,「陪在我身邊的那七年裡,是不是真的讓你很為難?」所以才能夠在最後毫不猶豫地餵她喝下毒藥。
他娶她,可以當作是為了樊顥,不願樊顥對她還存有一絲希望。
那麼過去在宮裡呢?他真的只是盡責地扮演著間諜的角色嗎?
樊豫的身子似乎晃了晃,她想他身上的毒藥也已經發作了吧?
「不……」好半晌,他才開口,「如果你真想知道,那麼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如果前世的毒藥是餵進她嘴裡,那麼這一世,他便餵進了她心裡。她的呼吸一窒,胸口緊縮著,其實她真的有猜到,可是沒想到原來這句話對她還是有這麼強烈的影響力,她真的覺得自己很可笑。
佟幽花好半晌才像喘過氣那般,她不知道她的眼眶泛紅而淚光閃爍,最脆弱的一面這一刻怎麼也藏不住,樊豫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近,想要扶住她,她卻退後了一步。
「我知道。」她衝著他微笑,將手上的青瓷瓶塞進他手裡,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放開,「別擔心,我早就知道了。」
「幽花……」
她像是沒聽到他的呼喊,深吸一口氣道:「皇陵的出口就在這裡,機關在瀑布底下,但是那道機關得讓一條巨大的魚龍游出潭底才能啟動,關鍵就是需要有人將魚龍引出水面。」
「幽花!」樊豫被她推開,臉色慘白地追上前,她卻一步步向後退。
「我說過我會讓你們平安出去。」她笑著想看清楚樊豫的容貌,卻發現眼前的一切早就模糊不清,「其實你不用那麼辛苦,真的……你放心,下輩子,我不會再纏著你。」
這一路,她痛夠了,下輩子,就乖乖的忘了吧。青色石崖之巔,她單薄的身子像煙又像霧,輕飄飄地跳落萬丈深淵。
「不要──」
為何他的嘶吼,絕望那般,彷彿撕心裂肺的痛苦……
十五歲那年,他陷入了讓他癲狂一生的魔障之中,卻但願永遠都別醒來。
他是跟著一批新進的宮女進入長樂宮。當時長樂宮的總管事叫淬玉,領著他和三名小宮女熟悉了一下長樂宮,便帶著他們前往鎮國寺。
每年春祭,巫女公主會長住鎮國寺,直到初夏才回到長樂宮。
他還記得,當時司徒清就坐在鎮國寺後的四角亭裡,及腰的長髮整齊地梳在背後,以金鳳笄在尾端簪起一個垂髻,婉約地垂在兩側的長髮,將她的臉蛋襯托得有如芙蓉花一般,巴掌大的鵝蛋臉和他經常看見的那些貴族女子不同,只薄施脂粉,眼角和唇間點胭脂,已是無限嫵媚。
巫女公主在鎮國寺裡只穿白袍,雪白的對襟直裾穿在她身上,一點也不顯蒼白,反而真如天仙下凡。
她低頭作畫,時不時和身後的宮女說笑,頰上梨渦讓端淑的美人多了一抹淘氣可愛。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看得呆愣住,直到淬玉喝斥著他,也引來公主好奇的注視。
那讓他得以向公主介紹自己,哪怕他兩頰燥熱,耳朵嗡嗡地,心臟跳得飛快,幾乎有些暈眩。
「玉兒。我叫玉兒。」他說。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的名字,後來他己姓樊,是因為教他武術的師父姓樊,他並不特別喜歡那位師父,但是至少在樊師父手下習武的那三年,讓他明白自己不是天生只能當臠奴。
「玉兒?果然是好名字,你生得真好看。」
她就這麼記下他了,後來無意間發現他身上帶著傷痕,本以為比別的宮女高大的身子其實只有皮包骨,因此對他多了幾分憐憫。
「玉兒來,一起吃。」她總是說。
這當然引來其他宮女的妒恨,但他不在意,並非因為他是男兒身,而是自小身為臠奴,那種嫉妒和排擠,他已經很善於應付了,男人要耍起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手段,可不會輸給女人。
當然,那時他背後的另一個主子,總會適時幫他擺平一些麻煩。
「想辦法上了她的床,讓她不能沒有你,明白嗎?」女霸王說得很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