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連白癡都聽得懂,這些話的背後不只是安撫,而是威脅。
「宰輔也得講王法。」佟少祺護妹心切,仍是覺得事有蹊蹺,不肯輕妥協,「樊顥和幽花兩情相悅,為何幽花突然要嫁給他父親?他又為何這麼巧要在此時離開鳳城到雁城去散心?」
樊府總管只能乾笑,「感情這回事,誰也說不準。」
「所以是樊顥的父親要娶幽花?那……」大夫人腦筋動得飛快,立刻換上慈愛的笑臉,「其實老身一直很中意方顥那孩子,總覺得他一定是人中龍鳳,絕非池中物,我家梨江就是臉皮薄,老身對她的要求也相當嚴格,所以縱使她有滿腹女兒家心事,也不敢稍稍吐露,這幾日方公子沒來,我看她一直悶悶不樂,我這做娘的看了都心疼吶……」
被搶先一步的五姨娘在一旁咬手帕,而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將所有金銀珠寶往身上戴並飛奔回大廳的佟梨江,正好聽見兄長說到方顥的真實身份,當下配合起母親,嬌羞地跺著腳,「娘!人家不來了……」
樊府總管突然感覺背脊冷颼颼。
「讓梨江姊姊喊我婆婆,豈不折煞我也?」佟幽花這才姍姍來遲,「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當然也無所謂,就是不知道顥兒同不同意了。」
大廳裡的女人們,有人暗恨佟幽花小人得勢,認為她根本存心隱瞞樊顥的身份,好讓自己嫁進豪門;也有人完全換上另一副嘴臉。
「這不是我們老爺的心肝寶貝嗎?」娘慢了大夫人一步,立刻倒戈相向,「怎麼沒把老爺上次給你買的那件錦鍛袍子穿出來,卻穿這件?是不是舊了?等會兒姨娘給你送幾件新的,上次那件我也跟老爺說太老氣了,咱們幽花應該配更大氣的顏色才對,老爺您說是不是?」
五姨娘的手段與大夫人就不同,雖然同樣低劣,但她起碼知道丈夫才是自己的主子,要巴結討好也得算在丈夫的面上,這或許就是她特別反佟淵喜愛的原因吧?果然佟淵一個勁地在旁邊猛點頭稱是。
樊府總管看著都覺得好笑,「佟大人也不用麻煩了,佟姑娘……」
對上佟幽花,總管的態度變得畢恭畢敬,不只是因為她即將成為樊府的女主人,而是他在樊豫身邊待久了,什麼的達官貴人沒見過,可是在面對這名庶女出身的姑娘時,不知為何就是不敢大意怠慢。
「該改口喚夫人才對,小的遲鈍。」樊府總管一邊給自己掌嘴,一邊繼續稟告:「夫人以後就是持國公府的女主人,任何一切自然由府裡張羅,所以爵爺特地送來這幾策衣服首飾和一些用得上的物事,供夫人這幾日使用。」
佟府的大廳與院子,早已被樊豫送來的聘禮給塞滿,卻還不斷有人抬著大箱子進來,這簡直跟行軍一樣的大陣仗一路從持國公府來到佟府,早就引起帝都老百姓們議論紛紛,此刻佟府外頭還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呢。
「才三天,用不上這麼多東西,到時你們不是得再抬回去?」佟幽花看著所謂要給她使用的箱子,光是才抬進來的部分,就有二十大箱。
「瞧老奴這記性,都忘了提,這春盛六十六擔是聘禮。」樊府總管揮手讓身旁的人開始念禮單上的項目,沒念完一擔,大廳裡已是抽氣聲連連,他見這麼下去,今日恐怕來不及把事情辦妥,便讓人把禮單呈給佟夫人。
饒是向來自恃娘家財力豐厚的佟夫人,看著禮單,雙手也不禁顫抖了。
樊府總管繼續道:「至於檜木箱子六十六箱,裡頭是給夫人三天後當嫁妝的,我們爵爺體諒佟大人要在三天內嫁女兒的難處,所以替夫人都辦好了,以後這些嫁妝就是夫人所有,除了禮單上這些,還有兩名嬤嬤,七名婢女。此外爵爺還會將名下位於帝都的長雲墨莊,以及在北方封邑的鯪城與其商港,送給夫人作為新婚禮,今後這些就是夫人的財產,爵爺不會過問。」
有人默默地咬起手帕捶心了,尤其是佟梨江。
「可是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幽花前幾天被鬼……噢──」佟梨江被母親狠狠地擰了大腿一下,拿著禮單已經看得眼花亂的佟夫人怕女兒壞事,瞪著她警告她閉嘴。
倘若幽花嫁過去之後,要再把梨江送進持國公府的機會肯定比現在拒婚或拿喬更大,何況人家是當朝左輔,他們得罪得起嗎?這當口反而絕不能樊府的人知道幽花撞邪的事!
佟幽花失笑,真虧樊豫想到這些,她倒是只想省事。要是前世,她對這些繁文縟節可說習以為常,甚至以為沒了這些禮節,人不能成人,家不能成家,天下就會大亂。
可如今,她反倒覺得這些禮節才真會讓人不像人,家不像家。
「等等。」佟少祺總算找到機會開口,「就算持國公有心,這樁婚事還是要幽花點頭才算數。幽花,你不用怕,就算天子也得守法,如果你不想嫁,哥哥替你想辦法便是,樊顥感情一直很好,哥哥一直希望看到你們成只要樊顥有心,持國公也勉強不了你們!」
佟幽花看向佟少祺,一直明白他是個好哥哥,這一刻感慨更深。也許真的只有在尋常人家才有所謂的親情吧?
「我是自願嫁給樊豫的,我也和顥兒坦白了,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不過覺得失望的,恐怕只有從頭到尾一相情願亂點鴛鴦的佟少祺吧,唉。
樊豫派過來的嬤嬤和婢女,以及負責籌備婚禮的人,當天就大刀闊斧地在佟府忙碌起來,相形之下,佟家一夥人反倒像外人了。
作為準新娘的佟幽花被兩名嬤嬤和七名婢女前前後後圍繞著,佟家人想單獨和她說句話都沒機會,不過那六十六擔的聘禮也足以把所有人安撫下來,大夫人和佟淵數聘禮就數得樂不可支了,沒人來找她演那些低俗戲碼,佟幽花也樂得清心吶!
紅紗頭蓋和垂在鳳冠前的瓔珞流蘇,阻擋不了鑼鼓喧天,卻讓她看不清眼前高大的身影,驀然間,她覺得有些焦躁。
一個前世不敢也不曾想過的美夢就在眼前,誰知也許只是泡影?她抓緊手中的紅綾,知道另一端牢牢握在誰手上,內心卻忐忑不安。
一切禮儀結束後,他們終於能夠回到只有兩人的世界,她的腳步因為急促而踉蹌,紅綾那端的大掌拋開了一切,無視人間紛擾,堅決而強勢地握住她的柔荑,然後五指交扣。她好像因此得到了力量,下了花轎後始終踩在雲端似的步伐終於有了踏實感。他就這麼握住她我,一路牽引。
那不合禮儀,但他倆並不在乎,也沒人敢在乎。
頭上的紅紗薄而透光,每走一步,燭光穿透紅紗,宛如滾燙的紅塵在眼前翻湧,令她暈眩。當紅紗終於被掀開時,她也好像熬過了前世和今生那麼艱難而遙遠的距離。
是瓔珞流蘇折射了案上的燭火,還是他眼裡真的閃過些什麼?佟幽花有些看不清。她還想再深深地看著他久一些,看著他束起發,穿起玄端與她拜堂的模樣,她想要把這一切牢牢記在心裡,彷彿這樣就能弭平些什麼。
樊豫取下鳳冠,看了她良久,神色深沉難解,似乎沒有她以為該有的喜悅,但至少當她伸手取下他臉上的面具時,他沒阻止。
他轉身滅了燭火,在黑暗中為她寬衣,用嘴對嘴的方式餵她喝交杯酒。
她在瞬間,渾身無法抑地顫抖,然後僵硬。
她曾經無法置信地問過自己,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心?她在天牢裡,深知權力遊戲就像深淵煉獄,沒有人能全身而退,所以泰然處之,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他親自帶著司徒爍的旨意來宣判她死罪,也親自釿起毒酒餵進她嘴裡。
她到死都不敢置信,他怎能淡然地做出那種事?她睜大了眼,想看清眼前的面孔,沒有一口人在面對死亡時不會掙扎,但她卻因為心痛欲裂而忘了,忘了抵抗,忘了質問,只能睜大眼確定眼前人不是幻影,不是偽裝,確定他為什麼能沒有一絲遲疑?
她看不清,是因為眼淚,還是因為盲目?如果那時她眼前冷酷的他是真的,那麼過去溫柔的他就是假的。於最後她終於閉上眼,吞下他喂的毒酒,也吞下了嗚咽。
到底哪一個他才是真的?佟幽花不願回想過去,他的背叛卻和她對他的愛一樣,老早烙印在她靈魂深處。
你會不會心軟?會不會心疼?有沒有後悔過?有沒有愛過我?原來她的故作神秘,只是因為問不出口,害怕知道答案。
她也有一個不敢開啟的盒子啊……
燭火已滅的黑暗中,她突如其來的蒼白和恐懼,樊豫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安撫地在她頸後和背上搓揉著,舔乾兩人唇間溢出的酒漬,用催眠般的語調哄她,「別怕,只是交杯酒。」
但他退開時,她仍不住地顫抖。
「別怕。」他在黑暗中去自己的衣裳,身軀又覆上她的,像展翅的鷹將幼雛包覆在懷裡,而她只能閉上眼抱緊她,在他的胸膛間尋求安慰,尋求一股能夠忘掉仇恨與痛苦、讓自己緊緊依附他的解脫。
那原來沒有那麼容易。她在美夢中幸福沉醉,心的一角卻還忘不掉那些背叛,因此化膿疼痛,偏偏又放不開,忘不了,走不掉。
而樊豫將臉埋在她發間,任回憶與現實在黑暗中交疊。
那一夜的纏綿,他們閉上眼尋求各自的救贖,明明是愛到死也無悔,卻像各自站在時空的兩端擁抱著彼此的幻影,痛也不敢說出口。
躲在持國公府從此深居簡出,當個安分地守在男人背後的小女人,也許終究只是她給自己找的解套方式,就像烏龜躲在殼裡。
就這麼小心翼翼地假裝遺忘一輩子吧。佟幽花想著,所以新婚後好幾天,她都只待在樊豫的府邸裡,足不出戶,也不參加任何應酬,怕看到帝都那些名門權貴,會勾起前世的回憶。
大概是知道她不願應酬,接連三天三夜的婚宴後,樊豫沒再讓府裡辦任何宴會,持國公府罕見地安靜了好幾日。
仔細想想,她逃避事情的方式和以前一樣沒有變,都只想著跟樊豫兩個人躲起來,什麼都不要管。原來她不是天下人所以為的,擔得了重任,為了司徒皇室,必要時可以狠心絕情、六親不認的女人。可笑的是,天下人至今仍是這麼看她,有一回她走到橋下,還聽見說書人口沫橫飛地說著,當年她是如何妄想狹天子以令諸侯。
那時她只是默默地走開,心裡嗤笑地想:狠心絕情,六親不認,分明是如今太和殿上的那位主人吧?他還真敢說給天下人聽吶!
佟幽花想起這段,不由得笑了起來分心的結果就是把自己的手指當成針包戳,疼得她都冒眼淚了。
「夫人!」樊府總管驚慌失措,差點沒連滾帶爬地跑過來。
佟幽花放下繡了一半的香囊與針線,奇怪地問:「怎麼了?」
「皇……皇上駕到,說想見見夫人您……」
佟幽花臉色刷白的同時,那個她這輩子絕不想見到的人,已踏進花園裡。
多可怕!他的模樣幾乎沒變。當年那個像復仇使者一般陰沉冷酷地背負著仇恨回到天朝的男人,依然是一頭白髮,歲月卻完全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宛若墜入魔道般的邪惡氣息如今已被王者的霸氣所取代,一瞬間,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