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年後,天朝泰平十五年。
太和殿上爭執方休,皇帝面色沉冷地宣佈退朝,只命辛守辰留下。一干朝臣陸續告退,樊豫在經過辛守辰身邊時瞥了他一眼。
有些嘲諷,有些同情。
當朝左右輔,確實都不愧為群臣之首。但是右輔辛守辰是因為堪稱鳴鳳朝陽,世人皆知他勤政愛民,正直不阿;而左輔嘛……
放眼文武百官,肯定沒有誰的官架子擺得比樊豫更大。
辛守辰彷彿不明白自己做錯何事,挺直了腰桿,對樊豫挑釁的一瞥視若無睹。樊豫不以為意,笑了笑,大搖大擺地在群臣簇擁下離開了。
他真想知道那傻瓜懂不懂權宜之計這四個字?竟然蠢到在皇帝仍需要萬無極的今日上奏參萬無極一本,而且還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沒看見司徒爍臉都綠了嗎?
萬無極把前朝華丹陽造神的那一套原原本本地如法炮製,給打敗炎武人的皇帝設計了多少漂亮的假象和傳說?雄才大略的君主、仁慈睿智的大國師,共創一統天下的太平治世,這全是萬無極處心積慮經營給天下和後世看的,萬無極這神棍等於皇帝的臉面,辛守辰當眾彈劾皇帝的「面子」,試問世間有比這更愚蠢的嗎?
走出太和殿,萬無極那小人身邊也圍了一群拍馬屁的傢伙,全都異口同聲地對辛守辰方纔的「血口噴人」不齒至極,對萬大國師蒙受侮辱而憤憤不平。
「皇陵落成在即,我看辛守辰真是被嫉妒沖昏頭了,連他手下欺君罔上、掩蓋天災事實的罪名都要推給大國師!他不怕令天下人笑話嗎?」
「哼,還不是因為有那塊免死金牌,他才敢這麼放肆……」
樊豫彷彿沒看見那一群烏合之眾。
若要一說司徒爍登基之後朝堂上的朋黨勢力,在最初的最初,自然是由左輔樊豫,大國師萬無極,以及樂南侯單鳳樓三足鼎立。但是樊豫其實一眼就看明白司徒爍的用意,單鳳樓也極為聰明,她知道司徒爍就是讓她去平衡樊豫和萬無極之間,誰佔上風了,她就去扯誰的後腿,要是兩方人馬有意圖示好的跡象,那她就負責煽風點火,讓雙方再起紛爭,總之絕不能讓誰的勢力坐大到足以撼動帝王。
後來,單鳳樓被罷官,辛守辰這不懂官場規矩的西域漢子也一次次在逆鱗之後仍得到聖寵,受到無限賞賜與重用,朝中又暗暗地興起一股與過去全然不同的無形勢力。
辛守辰何以受寵?只怕除了他真的傻傻地替天下人賣上了老命,司徒爍善於玩弄人心才是重要關鍵。如今國家安定,司徒爍不只需要會看他臉色辦事的弄臣,更需要真正為國家做事的忠臣;這個朝堂被樊豫,被萬無極,被單鳳樓搞得是非不分、渾沌不堪太久了,有心做事的人也被壓抑到極限了。
辛守辰的受寵讓這些人看見明燈,看見希望。
於是如今,朝廷中雖然表面上只剩樊豫與萬無極龍爭虎鬥,但實際上還有一股清澈的暗流存在,這股暗流以辛守辰為首,餘下的……肯定比辛守辰聰明又識時務,他們低調行事,在朝堂上既不親近左輔一派,也不得罪大國師一派,但在必要時卻又團結一致。
過去,左輔一派與大國師一派,可以說勢如水火,朝堂上誰也不把誰當一回事,暗地裡則是刀光劍影誰也不讓誰。眼前樊豫不把萬無極當一回事,自然有他有恃無恐之處。
只不過,今兒個也不知怎麼了,萬無極竟然主動朝樊豫走近,態度也是難得一見的謙和有禮。
「持國公今日也辛苦了,我才正要和這班後輩們說,所謂真正的忠君愛國,應當是像持國公這樣,為聖上分憂解勞卻從不居功,更不會因為眼紅他人的成就而在君上面前造謠生事。這次興建皇陵,如果沒有大人您主張大開糧倉,甚至調動皇軍鼎力支持,肯定無法如期完成,您盡心盡力至此,聖上實在不應該把心力放在小人的嚼舌根上,卻不提您的用心良苦啊!」
樊豫戴著半張銀面具的臉向來只有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在面具以外,可以看出他面容白淨,五官是少見的俊美。從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年紀,但對他的來歷,滿朝文武倒是心照不宣,也因此眾人雖然從不敢開口提起,私心裡對面具下的容貌卻一直都好奇不已。
傳說,樊豫不僅是奴籍出身,還是奴籍之中最下賤的臠奴,因為他貌美,所以當年極受寵愛,後來……
後來如何,樊豫作為復辟功臣助司徒爍登基之後已成了秘密。
樊豫薄唇緊抿,露在面具之外的邪美長眸微彎,卻是不冷不熱地開口道:
「大國師過獎了,調動皇軍恐怕不是本官屈屈一個文臣能有的權力。不過您倒是說對一件事,本官今日看了場無趣至極的鬥狗戲碼,都想打呵欠了,眼下不如回府早早歇著,恕不奉陪。」
說罷,架子果然比誰都大的當朝左輔,和他那一大票同黨與後輩,大搖大擺地自臉色鐵青、敢怒不敢言的大國師面前走掉了。
萬無極那張才在梟城被辛守辰痛揍過一頓的臉,扭曲得更難看了,他身後那群學生更是個個狺狺狂吠了起來,奈何皇城有皇城的規矩,樊豫的官又比他們大,由不得他們放肆。
待走離萬無極老遠,樊豫身後的親信才道:「爵爺,今日聖上不但不追究萬無極的所作所為,反而斥責右輔,恐怕聖上是偏袒萬無極的,眼下他有意拉攏您,您何必故意給他難看?」
樊豫停下腳步,斜睨了心腹一眼,看得心腹連忙心驚地低下頭告罪。
「小的多嘴,望爵爺大人不計小人過。」
樊豫冷笑,邁步就走,一邊以著他身後一干親信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沉冷嗓音道:「聖上今天不追究萬無極做的事,不代表他就放過了萬無極。」
他抬起手,側過頭,日光在刀鑿似的完美側臉迤邐下金邊與暗影,與生俱來的魔魅之氣讓人目眩神迷,他像落下警告的話語那般指著心腹,眼裡和嘴角偏偏帶著笑,嗓音依舊輕緩低沉:「假如有一天,你上面的人覺得你再無利用價值,或者你阻擋了他的道路,那麼你過往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就別想繼續掩埋在黑暗之中。這世上,沒有能包住火的紙,更何況是隨時有人希望你翻船的政治圈?」
說罷,他收回手,而心腹早已被他那雲淡風輕,說笑似的語調和嘲弄的注視給驚得冷汗涔涔,衣裳全濕。
樊豫回過頭,一路上宮裡的禁衛兵無不恭敬行禮,他視若無睹,繼續悠哉悠哉地淡然道:「隨時隨地,無時無刻,都有人盯著你,等著捉住你的小辮子,今天見到太陽,不是因為對方佛心放你一馬,而是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的時機未到……
「如果聖上真要追究辛守辰詆毀大國師的罪名,你以為會只是斥罵幾句了事?萬無極自己心裡也清楚,所以才急著拉攏更多勢力替他鞏固地位,急著替他在梟城皇陵干的那些骯髒事找日後能一起扛罪的同夥。你等著看吧,好搶功勞,顛倒是非,譁眾取寵,這些可笑的缺點頂多就是再無能人願與他同盟共事,身邊盡圍繞著只想分享他利益的平庸蠢才,但是做事心狠手辣卻不計後果,這種人向來都不得好死啊……」
一葉銀舟在天河漂泊,紅塵中卻正是華燈燦爛。
戰爭的記憶太過遙遠,帝都的繁華像盛開的櫻花,只管轟轟烈烈,不問花落如雨,讓人只想酣暢地醉在這太平盛世之中,哪怕夜深沉。
樊豫一向不吝於揮霍他的特權享樂,他的持國公爵府是整座帝都最奢華闊綽的官邸,位在城東,範圍之廣闊甚至包含了一座原本不屬於官邸的鎮國寺。這座寺廟建在龍城城壕環繞的一處小丘之上,周圍有樹蔭濃密的櫻樹環繞,極為清幽雅致,原本屬於司徒皇室后妃與公主清修祈福專用,但司徒爍可是無神論者,根本不信那套,他把這地方賞給了樊豫。
偌大的持國公府裡,歌樓舞榭自是少不了,酒池肉林恐怕未來也可以想見。樊府還養了幾批戲班子和歌妓舞女,每天下了朝,公爵府裡笙歌鼎沸真是羨煞了高牆外的小老百姓。
樊府裡聽曲看戲的地方叫天籟樓,和專門招待朝中要臣、讓舞姬在大殿中央獻舞的凌波樓,同樣都是專為享樂而特別建造的。天籟樓一共是四座相連、中間圍成天井的台樓,坐南的一座是戲台,兩邊是招待客人看戲的廂房,坐北朝南的一棟則是樊豫和家人自個兒看戲用──雖然樊家目前也就只有樊豫,和他那據說和一個來路不明的下女所出的兒子兩人。
樊豫百無聊賴地單手支頰,手肘擱在椅背上,高坐玉座之上看著戲台上的戲曲,換下袍服後仍是一身冰蠶錦華服佩玉帶,左半張臉上的面具則換成了純金飛鷹浮雕面罩──他起碼知道在朝堂上要懂得低調不張揚的道理,不致於把在外頭的奢華招搖表現在皇帝面前。
日復一日的歌舞昇平,人生還真是長得無趣。
底下戲台上的女伶正吟哦著婉轉哀惻的曲調,看了這齣戲不下數回的底下人們仍然偷偷拭著眼角的淚,樊豫卻只想笑。
文戲唱罷,輪到武戲,敲敲打打好不熱鬧。
扮演武旦的角兒看上去有些面生,樊府總管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聲稟報,原來戲班子的武旦不巧病了,戲班團長只好臨時向帝都最知名的戲班借了角。
本以為樊豫會怪罪,但他揮手讓總管退下了,挺直了背仔細看著戲台,興致反倒不錯。
這場武戲演的是女武將對上敵方雙英傑,故意挑釁引戰,最後以實力讓兩男折服的橋段,一般是一名武旦單挑兩名武生,武旦的功夫若紮實,兩武生實力也不弱的話,看起來倒是很過癮。
而這位臨時被借將來救火的武旦,確實底子深厚。
「身手挺好。」樊豫躺回椅背,眼裡興味更深。
那武旦的功夫,明顯不是一般戲班子的花拳繡腿能比擬……
總管暗地裡鬆了一口氣,默默地退下了。
底下人靜靜送上美酒佳釀,樊豫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杯倒也沒空過。他姿態隨興地靠在椅背上,不知該說是錯覺,或者其實也不感意外,他的目光總是不時和隔著天井的戲台上那正與兩名武生對打的武旦,遙遙地對上。
抵在唇邊的酒杯掩去了他嘴角勾起的、意味不明的笑。
最後一擊,兩名武生分別向左右翻起漂亮的觔斗,戲台兩旁的火盆、天籟樓裡的所有燈火,卻在瞬間一齊滅了,月光下只聽風聲颯颯,底下人才驚聲喊著「有刺客」,黑暗中已傳來慘叫。
樊豫不為所動。
「砰」地一聲,從戲台直接飛身襲來的武旦,被隱身在暗處的樊豫護衛給擋下了,武旦長槍掃過一旁拉開來的屏風,實木雕刻的屏風竟然一排排被劈成兩截,兩名護衛就和方才戲台上的武生一樣,必須全神應戰。
樊豫將酒杯一仰而盡,沒有起身躲避的打算。
對方不只一人,而且計劃周全,天籟樓像是被布下結界一般,樊府的護衛遲遲未到。喬裝成武旦的刺客與兩名護衛纏鬥不休,整個廂房能砸的都被砸爛了,獨獨樊豫週身安然無羔,他仍姿態閒懶地坐著喝酒。
直到戲看夠了,他抬起手,兩名前一刻顯然已居下風的護衛意會,迅速退回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