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月,在文成塾還習慣吧?」周翠環一邊縫製丈夫的冬衣,一邊問道。
「嗯,可以。」她唯一比較不習。潰的是自己如今只有八歲這個事實。
二十四歲的靈魂裝在一個八歲的軀殼裡,真難,為了不引起注意,她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姚沐月,你才八歲。
「夫人,」忽然,綢緞裝的掌櫃來到繡房外,「雲水堂的香月夫人來了。」
「是嗎?」周翠環結束了手上那一針,暫時將工作擱下,「沐月,一起出去吧。」
「嘎?」她一怔。她也要出去嗎?不用吧?她不想跟那家子的人有太多接觸跟瓜葛,儘管香月夫人的確待她不壞,但她這次重生,一定要離傅家人越遠越好。
「嘎什麼?」周翠環斂眉一笑,「香月夫人可是你的未來婆婆,快出來吧。」說罷,她起身走了出去。
姚沐月猶豫看,她不想出去,但似乎不能不出去。
從前只要聽見香月夫人來,她總是沖第一個出去迎接,因為香月夫人一定會帶著傅天抒同行,而曾經那麼熱情的她,若突然變得過於冷淡,她娘親一定又要說她病了。
忖著,她只好起身跟了出去。
店舖裡,香月夫人正挑揀著新到的布匹,傅天抒則跟在她身後,面上毫無意外的一臉不耐、不悅。
他不喜歡上錦繡綢緞莊來,只因他不想碰上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姚沐月,可為了不拂逆娘親,就算不樂意,還是跟來了。
其實雲水堂賣藥、錦繡莊賣布,本是八竿子打不看的兩家,之所以會結為姻親,全是因為當年雲水堂的一帖藥救了已逝的姚家老夫人一命。
雖然當時的他還未出生,但到了這年紀也稍稍能理解他爹為何會藉機對姚家提出指腹為婚的請求,畢竟他雖是傅家唯一的子嗣卻是庶出,且母親還是從良的舞妓。
這樣的他,縱使日後能扛起家業,成為雲水堂的當家,還是改變不了他的出身。而唯一能令他身份提升的方法便是一為他尋覓一個出身顯貴的妻子姚家世代經營布莊,財力雄厚,且雖是商賈之家卻崇尚儒學,門風高潔,這對庶出的他來說是最佳的選擇。
他大娘曾酸溜溜的對他說過,能沾上姚家這門親,是他祖上積德。那句話的背後充滿了對他及對他娘親的輕蔑及羞辱,當時他雖年紀小,卻已深深感受到。
因此,他討厭姚沐月,尤其是她總給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更是厭惡她。
「香月夫人,」周翠環自珠簾後步出,熱情真誠的趨前招呼,「好些時日沒見到你了,今天要採買什麼?」
「真巧,今日姚夫人在啊。」香月的臉上帶著輕鬆神情,這是她離開傅家大宅才有的表情。「想給我家老爺縫製幾件冬衣,所以過來看看。」
「那好,正有幾匹新進的布,我琢磨著應該適合傅當家,」說著,她看見站在香月身後的傅天抒,笑道:「天抒,你又長高了一點,對吧?」
傅天抒瞥扭的點點頭。他雖不理姚沐月,卻不討厭她娘親,姚夫人是個溫柔又令人覺得溫暖的人,不像姚沐月……正想著,他瞥見她的身影。
姚沐月自簾後出來,一雙大眼睛定定的看看他。
見狀,他立刻板起臉,將視線瞥開。
「沐月小姐……」香月一見她,便柔聲的喚著她。
「香月夫人,你就直呼小女的名字吧,別再叫她什麼小姐的。」周翠環覺得香月太客氣了,有時她真覺得香月客氣過了頭,總給人一種卑微的感覺她想,那大概是因為她有著那樣的出身,在傅家又得不到應有的對待及尊重吧?思及他母子倆在傅家的處境,她不禁心生憐憫。
「香月夫人,您好。」姚沐月趨前向香月問安行禮。
香月滿意的看看她,伸出手輕摸了她粉喇的小臉,「沐月小姐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呢。」
「你過獎了。」周翠環掩唇一笑,調侃女兒,「這丫頭野得很,成天跑上跑下的。」
「有精神是好事,不是嗎?」香月笑視著姚沐月,「真希望時間過得快一些,沐月小姐能早點嫁到我們家來。」
此話一出,姚沐月的心突然一緊。嫁?不,她這一次絕不嫁人,尤其是他。
她爹娘是拿重她意願的,她不嫁,他們絕不會逼她,若她爹為守信報恩而非要她嫁不可,這次她就……她就出家!
「呵,」周翠環輕拍著女兒的背,「放心,我會先將她教養成一個好女人,再讓她嫁進傅家的。」
「娘,」姚沐月決定結束這話題,「我想去染房看柳大叔他們工作。」
周翠環微頓一下,慎重叮囑看,「可別影響柳大叔他們幹活兒。」
「女兒知道。」太好了,她真沒想到娘親這麼輕易就放了她。
她轉身邁出大步,逃難似的想快速離開這,不料身後卻傳來傅天抒的聲音——「我跟你去。」
聞言,她陡地一驚,猛然回頭,驚疑的看著他。他要跟她去?他今天鐵定是吃錯了藥。
見平常總跟姚沐月保持距離,一副冷淡模樣的他竟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周翠環跟香月都十分驚喜。
兩人互觀一眼,彷彿都明白彼此心裡所想的。
「難得天抒對染布有興趣……」周翠環轉頭笑視看女兒,「沐月,你就帶天抒一起去吧。」
「喔。」唉,真是失算。
兩人一前一後的往染房的方向走去,誰都沒有說話。
姚沐月十分不解傅天抒為什麼突然想跟她親近?他不是一向都……啊!這下糟了,他不是想親近她,而是想親近柳彥生!
不成,若帶他去染房,而正牌的柳彥生又剛好在,這下子就露餡了。
忖著,她猛然回頭——傅天抒被突然停下腳步還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她嚇了一跳。「你幹麼?」
「我……不去染房了。」她說。
他一怔,「為什麼?」
「突然不想去了,不行嗎?」
因為聽她說要去染房,而想跟著一起去找柳彥生的他,一臉微快,「什麼叫做突然不想去了?」
「就是另有計劃呀。」
「計劃好了的事怎能說變就變?」
「你不知道嗎?」她指著他鼻子,像個大姊姊般訓話,「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被小了自己三個月的她指著鼻子,傅天抒一臉不悅的撥開她的手,「你耍人?」
看他那認真了、生氣了的臉,姚沐月忍不住想笑。
當她八歲時看見他這張臉、這種態度,好強又好勝的她總是氣惱得半死,可如今,二十四歲的她卻覺得這樣的他可愛極了。
「你真愛鬧瞥扭。」她眼裡合笑的望著他。
傅天抒眉心一擰,羞惱地瞪她,「誰誰鬧瞥扭了?」
「呵,」她笑出聲來,「就是你啊,瞥扭鬼。」說著,她一時忘情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他像只突然被激怒的小野獸般瞪大眼睛,下意識的伸出雙手往她肩膀一推。
「啊則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姚沐月身子往後一跌,屁股著地的跌坐地上。
對於自己出手推人,傅天抒也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又驚覺闖禍的他,臉上有著複雜的情緒。
「你!!…你活該」說完,他逃也似的跑開了。
看著他畏罪潛逃的身影,姚沐月不由得又笑了。「真是個小鬼。」拍拍衣服。
她站起來心想,要是八歲的自己讓他這麼一推,那還得了?她不哭天搶地的呼來一群人,讓他無所遁逃,再掛上她爹幾棍子才怪,不過,她現在是個「大人」了,實在不想跟一個小鬼頭計較。
話說回來,原來用二十四歲的眼睛去看傅天抒時,才發現他其實沒那麼可惡。
翌日,當姚沐月前往文成塾時,傅天抒已在門口等他。
一見她來,他便急著跑上來,「彥生。」
「早啊,天抒。」
「彥生,昨天……」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昨天怎樣?」
「昨天我跟我娘去錦繡莊……」
「是嗎?」她假裝驚訝。
「我本來想去找你,可是……」他糾著眉頭,「姚沐月給我領路領了一半,又反悔說不去染房。」
什麼?!原來他一大早站在這兒,是為了跟柳彥生打姚沐月的小報告?接下來他肯定又要說「你家小姐是個反覆無常、高傲任性的混蛋小姐」了吧。
「染房是工作的地方,就算是小姐也不能隨便去的,更何況我昨天沒在染房。」她說。
傅天抒微頓,「你不住在姚家染房嗎?」
她搖搖頭,「我爹是染房工人,不是姚家的管事或僕役。」這話不假,柳大叔一家人確實住在麗水城城西的大雜院裡。
「原來如此……」聽她這麼說,傅天抒若有所思。
見他面有愁色,她忍不住好奇的問:「怎麼了嗎?」
他抬起眼瞼看著她,有點懊悔,「昨天我……我推了你家小姐一把。」
「………喔」哎呀,她這反應好像太平淡了,不行,她得激動一點,她連忙假裝瞪大眼睛看著他,語氣驚急,「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欺負我家小姐啊?」
他急忙否認,「我沒欺負她,只是……我氣她故意不帶我去染房。」說著,他垂著臉,一臉後悔。
看著他那表情,她有點訝異,原來他會因為推倒了她而感到歉疚後悔啊?應該是因為他這時只有八歲,還沒狠心冷酷到可以毫不在意的傷人……想到他幾年後對待她的那種態度,她的心不覺一顫……
「我問你,你有沒有聽說她去跟她爹娘哭訴?」他試探的問。
她搖頭,「我家小姐很堅強的,她不是愛哭的孩子。」
聞言,他想了一下問:「彥生,你不討厭她嗎?」
她又搖頭,反問:「你呢?你為什麼討厭她?」
「因為她是大小姐,我討厭大小姐。」
「她一出生就是大小姐,這也不是她能選擇的。」小孩子討仄人的理由還真是莫名其妙,居然因為她是大小姐?他的意思是,假如她是窮人家的女兒,他便會喜歡她嘍?
「我知道,不過……她跟我大娘都是大小姐,我就是討厭她。」
聞言,姚沐月一怔。因為她跟方惜都是大小姐,所以……難道他討厭她、不想娶她,就是因為她的出身與傅家大夫人相似?
她知道香月夫人因為顧忌自己的出身,在傅家一向低調沉潛,即使傅家老爺非常喜歡她,她也從不因此拿喬、擺架子。
可雖然她是如此的委曲求全,方惜還是不肯放過她,不止時常言語譏諷她,還默許一干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僕負刻門對她無禮輕慢。
……難道說傅天抒討厭她,是因為覺得她也會像方惜那樣對待他娘?他擔心她是個欺負婆婆的惡媳婦而不想娶她嗎?。
「我家小姐跟你家大娘雖都是大小姐,可她們一點都不一樣。」她說。
「哪裡不一樣?」他不以為然地道,「姚沐月驕傲得很。」
「那是因為你待她也不好啊。」她直言道,「如果有一個人總是給你臉色看,不管你如何試著親近都不被接受,你也會生氣吧?」
真是的,她幹麼跟他說這些?他不過是個八歲的毛孩子,而且……她根本不該在乎他對她是喜歡還是討厭,因為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喜歡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