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哼了一聲,她喃喃道:「都是低賤的東西……」說著,她撇過臉,轉身又走入後堂。
倒是一旁聽著又走不離的姚沐月,頗覺得難堪。
關於傅天抒跟花散舞的事,她一直以來都只是聽聞,如今親耳聽見傅天抒親口道出,教她心頭揪得好疼。
她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以只想著未來挽回就好,沒想到她做不到……他為什麼要當著她的面說出來?他就真的那麼不在意她的感受?
「你聽見了吧?」傅天抒冷淡的看著她。
她抬起眼瞼,迎上他一如往常般淡漠的目光,沒有說話。
「長樂樓的舞妓是我的相好,你應該知道吧?」他眼底帶著一抹戲謔之意,「有著過人才智的姚家小姐,真要委身於我這種出身低微的人?」
「別人可以說你出身低微,若你自認為出身低微,那是糟蹋了生養你的娘親。」她倏地嚴詞厲色的說。
傅天抒濃眉一擰,神情懊惱。
她那清高自傲的模樣及說教的語氣,總讓他想起始終輕視著、糟蹋著他娘親的方惜。
姚沐月與方惜有許多共通點——她們都是長女、都是來自一個有頭有臉的家族、都是飽讀詩書卻心高氣傲,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在面對男人時,她們從不溫婉屈從,反倒處處與男人相爭,彷彿要向世人證明什麼。
他心裡明白,若非當年傅家有恩於姚家,姚家絕不會讓她嫁予他這個舞妓所生的庶子。
正好,他也討厭她,打從聽見方惜對他說「真是祖上積德,你才娶得了姚家小姐」的那天起,他就討厭她。
因為那句話的背後,便是在輕賤他、輕賤他娘親。
他七歲那年進了文成塾,為了替娘親爭臉,他將玩樂的時間都花在讀書上,而他也十分爭氣,總在學塾考試時拿個第一回來送他娘親。
當時,他所有努力的動機,全部來自於他娘親看見成績時、臉上露出的那一絲欣慰笑意,而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娘親才能在傅家大宅裡稍稍抬起頭來做人。
可在姚沐月進到文成塾之後,一切都變了,她的表現總是勝過他,甚至連射藝跟蹴踘都強過他……他不再是第一也無法再讓娘親揚眉吐氣。
他厭惡她,他多麼希望自己跟她一丁點關係都沒有,可她,偏偏是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少跟我說教。」傅天抒聲音一沉,臉露不悅。
「我不是跟你說教,只是……」姚沐月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轉身要走,她一時情急,伸手拉住了他,話衝口而出,「我的話還沒說完。」
他轉過臉,那眼神冷得彷彿能將世界凍結。「姚大小姐還有什麼指教?」
那冷淡的言語及無情的眼神,讓她的自尊心大受打擊。
他對她到底哪一點不滿?她又有哪一點比不上長樂樓的姑娘?如果他希望她能歌善舞,她可以去學,她只是學不會在他面前示弱,不會說出那種哀求的、卑微的、討好的話。
「我們畢竟有婚約,請你不要讓我及姚家蒙羞。」她直視著他。
「蒙羞?」他冷哼一記,「你是指我跟花散舞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嗎?」
「正是。」她說。
「姚沐月,你還不明白嗎?我跟花散舞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聞言,她秀眉一擰,略顯慍色,「傅天抒,你跟我是……」
「我一點都不想跟你成親。」他打斷了她的話,「若不是家母跟她都在這兒,我真想逃得遠遠地。」
「你……」
他唇角輕揚,那笑意冷得猶如正月的雪,涼透她的心扉。
「你不委曲嗎?樣樣拔尖的你,卻得因父母之命嫁給我這種舞妓所生的庶子,別說你心裡沒一丁點的不願。」
他所說的話,字字句句都像利刃般刺戳著她,可倔強的她不讓心裡的脆弱洩露,即便難過得很,她也沒掉眼淚,甚至連眼眶都沒濕沒紅,只是神情倨傲而堅毅的直視著他。
迎上她那雙悍然的眼眸,傅天抒劍眉一橫。「解除婚約吧,由姚家提出這要求,最是合理。」
「難道說……」她眉心一擰,「你這些荒唐的作為都是為了想讓我們家先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
他一笑,「那不是荒唐作為,我是真的喜歡花散舞。」
「我哪一點比不上她?」她一時激動,脫口而出,「她只是個長樂樓的舞妓。」
其實她絕無輕視亦曾為舞妓的他母親,只是急了、氣了、頭昏了,口不擇言,話才出口,便後悔了,不料已來不及,正想向他致歉,卻見他冷冷一笑——「你忘了我娘也是個舞妓嗎?」
「我、我不是……」
「舞妓所生的人跟舞妓成親不正適合?」他那一雙為了隱藏內心深處的挫折及受傷而更加銳利冷酷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
她倒抽了一口氣,「傅天抒,我只是……」
「成全我們吧。」他說。
她一怔,一時有點迷糊了,不懂要成全什麼?須臾,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自己成全他跟花散舞,看來似乎打算將花散舞娶進門?
「我跟她兩情相悅,你何苦拆散我們?」
她拆散他們?他搞錯了吧!跟他有婚約的是她,花散舞才是那個拆散他們的人。「我是你的未婚妻,她只是那個介入我們的多餘之人。」
「多餘的是你。」他一臉淡漠的說:「聰明如你,居然連這個都不明白。」
她才是多餘之人?不,她自出娘胎便注定是他的妻子,她名正言順,絕對不是多餘之人。
她不會放手、不會退讓,她無論如何都要嫁他,她相信自己遲早會感動他,他也遲早會愛上她的!
目光一凝,她態度堅定地說:「姚家絕不毀婚。」
對她的回答,傅天抒不感意外,在他眼裡,姚大小姐就是個好勝的女人,她只是賭氣不想輸。
他低哼一記,語氣中帶看令人莫名感到畏寒的警告,「如此執迷不悟,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的決定付出代價。」說罷,他拂袖而去。
望看他那彷彿一座冰山般的背影,她竟在這溫暖時節打起哆嗦。
「如此執迷不悟,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的決定付出代價。」
此話言猶在耳,歲月卻已悠悠過去數年。
姚沐月十七歲那年嫁進傅家,至今已近五個年頭,她果然為當初的執迷不悟付出了代價。
傅天抒成親後,便替花散舞贖了身,而花散舞雖非側室身份,卻能堂而皇之的住進傅家大宅一這時,姚沐月才知道,為花散舞贖身竟是傅天抒答應迎娶她的條件,所以傅家長輩們也都默認了這件事。
反觀她,與他成親後,便住進了傅家大宅深處的廂房,且傅天抒從未來過此處,偌大的院落除了她,就只有陪嫁的丫蓑翠竹。
她倔強,不願求他一記顧盼,只敢在午夜夢迴、夜深人靜時傷心落淚,而這院落就像是囚禁她身心靈的牢籠,她逃不了,只能消極的待下。
偏偏這座牢是她自己要的、是她鐵了心要的,怨不了誰也怪不了誰,更不能向誰哭訴,尤其是娘家的雙親。
但畢竟同在麗水城裡,她在傅家的處境終究還是傳進她爹娘耳中,爹娘憐她,要她請求傅買抒給子一封休書,放她自由,可她不願,她,太好強了。
三月春暖,綠拿如菌,正是百花齊放、共奼紫嫣紅的時節,然明明是春暖花開之時,她寒冷的心卻怎麼都暖不了。
她鎮日在廊下看著從娘家帶來的書,那些書已被她從頭至尾不知看了多少遍,只為消磨這寂寞又痛苦的時光。
「小姐,」翠竹送來午膳,「該用膳了,先把書擱下吧。」
姚沐月將書擱在一旁,先喝了幾口茶,看著面前的午膳,其實並無胃口。
雖然同在一座宅子裡,但距離她上次看到傅天抒,卻已是十多天前的事一那天她想回娘家一趟,在出門的時候巧遇剛帶著花散舞返家的他,他們沒有交談,他甚至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多年前,她一心以為一切會改變,她以為人心肉做,他總有一天會憐憫她、親近她、接受她,沒想到郎心似鐵,全然不愛憐她。
「翠竹,」她幽幽道:「你說,我是不是很悲慘?」
跟在姚沐月身邊多年,翠竹是最知道她處境及心情的人,看著自家小姐在傅家如此度日,她真的很為小姐不值。
「小姐,你何不讓姑爺給你寫封休書呢?」翠竹紅著眼眶,「就算是出家為尼,都好過你現在這樣……」
姚沐月淒然一笑,「你說得一點都沒錯,只是若我真這麼做,那麼我就輸了。」
翠竹不解地問:「輸?小姐何出此言?」
「在我未嫁入傅家之前,他曾對我說過,我終有一天要為嫁給他的這個決定付出代價,終有一天要後悔。」她望向院子裡那株形單影隻、猶如她身影般的梧桐樹。「要是我受不了了、逃了,那麼我便應了他的話,便輸給了他,輸給了那個女人。」
「小姐,你何必這麼委曲自己?」翠竹不解她何以如此執著。
「是啊,你何必這麼委曲自己?」突然,一道女人的聲音揚起。
主僕二人一震,循看聲音看去,只見早已換上新添的華美春裝的花散舞正站在梧桐樹後。
因為被人嬌寵著、疼愛著,花散舞看來更顯嬌媚動人、艷光四射。
她走近姚沐月,唇角雖懸著笑,眸光卻如刃,「十幾日不見,沐月小姐的氣色好像又差了些……」
花散舞在傅家雖沒名沒分,但因為得到傅天抒獨寵,反倒能享有少奶奶的生活及待遇,而傅家大宅裡的奴女刻卜役們,也都會討好的喊她一聲「舞少夫人」。
「是什麼風把花姑娘吹來的?」姚沐月冷冷的看著她。
她並非歧視花散舞是舞妓出身,才會如此冷淡待她,畢竟她的婆婆香月夫人亦是舞妓出身,但香月夫人生性低調、生活簡僕,不似花散舞鋪張浮誇、豪奢度日,讓人打從心裡無法尊敬。
不過這花散舞倒很會作戲,在傅天抒面前,她千嬌百媚、溫柔婉約,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卻處處尖酸刻薄,對下人頤指氣使,十分囂張。
這是她多次親眼所見,絕無冤枉。
「沒什麼,只是天抒他外出辦貨,三天後才會回來,我開來無事,便來這兒看看你的……」花散舞唇角一勾,得意又惡意的笑看,「倒媚樣。」
聞言,翠竹十分氣憤,「你沒名沒分,憑什麼對我家小姐說這種話?」
花散舞怒目一瞪,「你不過是個卑賤的丫頭,竟敢這麼跟我說話?」說罷,她揚起手來就想掌捆翠竹。
見狀,姚沐月一個箭步上前,神情冷肅的直視著她。「你敢?」
花散舞的手停在半空,一雙眼睛惡狠狠的瞪著她,須與,她放下了手,冷冷的一笑,語帶警告,「我現在當然是不敢,不過……總有一天,我會將你從現在的位置拉下來。」
「我的位置?」姚沐月一副泰然自若,「這位置是我的,我會坐穩它,一輩子。」
「你別得意得太早。」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的奉還給你。」她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說:「顯晦有定時,成敗有定命,眼前你看似風光,但往後是福是禍、是得是失,還不知道。」
「讀了一點書就跟我咬文嚼字是嗎?」花散舞冷哼一記,「等看瞧,待天抒回來,我便要他休了你」說罷,她轉過身子,似陣風般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