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頭望向舅母,低聲問:「五舅待你很好嗎?」
「是啊,他待我是極好的。」
人人都說她運道好,能得此佳婿,上輩子定是燒了不少好香。可她……垂眉,算了,說來說去終歸是自己的命,感情事過眼雲煙,多少人終直一生都追求不到心底所想,她不過是其中一員,退一步想想,她已經不算壞的。
「您有沒有後悔過嫁給五舅?」
後悔?人生若能重來,她有多少後悔事響。
雲娘摟起詩敏,遙想當年,笑容裡有淡淡的苦澀味見。「我曾經是個官家千金,家裡替我訂了門親,就待及算後嫁過去,可後來家裡犯了事,朝廷判男子發配邊疆、女子賣身為奴。」
「你的未婚夫婿沒有找你嗎?」
「那時他並不在京裡,而他的家人不願意認下這門親」她搖了搖頭續道:「你五舅當時正入京做生意,他遇見我,從人口販子手中買下我。我一無
身份、二無嫁妝,進你外祖門檻,本就要為奴為婢,我認命,可是你五舅獨排眾議娶我為妻,你外祖大怒,欲將他逐出家門,是你幾個舅舅給攔下來的。
「後來你五舅妥協,迎為我妾,他真心真意相待,再三向我保證絕無二心,之後家裡要再給他尋親事,他全拒絕了,為這件事,家裡鬧得很嚴重。
「那年家裡派他外出做生意,一去半年,趁他不在時為他說合一門親事,讓你三舅代替你五舅把嫡妻給迎進門,心想木已成舟,你五舅再氣也沒法子把人給退回去,可回程路上,強盜殺人越貨,你五舅隕了性命……」
「那位新婦呢?」
「知道消息後,娘家來人把女兒連同嫁」女給抬回去,你外祖後悔不已,待我反而好了,可不過兩年工夫,你外祖、外祖母相繼過世,夏家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幾個哥哥嫂嫂便是想照看我,也力有未逮。
「我也曾問過自己,後悔嗎?倘使從頭來過,我願不願意嫁給你五舅?不知道,我的人生從來就不是照自己意願進行,不過……能得你五舅真誠付出,我是打心底感激的,丫頭,你五舅是個真性情的好男人。」
「我以為天底下男人皆薄倖,婚姻不過是他們爭取前途的手段之一。」
詩敏想起自己的親爹,那本該是天地間她最敬愛的男人,可是除了在他身上用手段外,她竟是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天下男子百般,並非每人都一樣,我們家丫頭已經十四歲,及非後就能嫁人啦,若有心儀的男子一定要告訴舅母,舅母來替你主持。」她笑著捏捏她的臉頰。
「我才不嫁呢,我要為哥哥賺很多銀子,要看著他成家立業,要莫家這一族在我和哥哥手中發揚光大,我更要爹爹把對娘說的那句『你這樣的娘,能教出什麼樣的孩子』給吞回去。」她死死咬著父親曾說過的話,恨恨的說。
重生一回,她看透男人,前世莫鑫敏待她算是好的,可為錢,他一樣把她給出賣;李海廷口口聲聲說愛,他的愛便是將她一生毀掉;而父親……自己之於他,也不過是個能夠進宮、替他爭取更大仕途利益的棋子吧。
雲娘看看詩敏暗暗歎氣。既固執又驕傲的丫頭,將來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她抱過詩敏,貼看她光潔的臉龐,心底想起那年那個站在桃樹下的青年。
突地馬車顛了一下後夏然而止,駕車的張叔跳下車,不多久跑回簾子外頭,口氣焦躁道:「姑娘,前頭有個男人倒臥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雲娘和詩敏相視一眼,雙雙下車,她們朝前走幾步,果然,有個人癱倒在地。
雲娘嚇得停在原地,緊摸著帕子掩住嘴,怕自己驚呼出聲。
詩敏深吸氣,緩慢挪移,邊替自己壯膽邊往前行,她好不容易走到那人身旁,才看清楚他一身青色長衣、手中握住一把染血長刀,肩肝處有個窟靂,顯然是被箭給射著,可是箭已經不在,身上還有幾處刀傷,一件衣服被利刃割得破破爛爛。
她從旁撿起一根樹枝,朝著他的身體捅了捅,突然,那人猛地張開雙眼,嚇得她連忙丟掉樹枝,攤開手,欲蓋你彰地向對方表示兇手不是我。
那人的目光太可怕,如果不是她的腿骨子太硬,定要嚇得一屁股摔在地上。她使勁兒拍著自己胸口,滿腦子都是他那雙狠厲的眸子,好像她變身成小兔子,而他是餓過三天三夜的大野狼。
那是一雙充滿殺機的眼睛!
眼看著他身下被血染成深褐色的泥地面積逐漸擴大,她知道他身上肯定有不少傷。
她再向前一步,謹慎細心道:「你別嚇我,我學過一點醫術,如果你信得過我,就讓我幫你看看。」
他的眼光在她臉上流連,之後緩緩閉上,當他同意了,她小心翼翼走到他身邊蹲下,抓起他的手,測一測他的脈搏,再翻翻他的眼皮。
呼……幸好,他表現得很「昏迷」,沒再用眼神嚇她。
「丫頭,他怎麼了?」見詩敏靠近那人,雲娘也跟著向前幾步。
她轉頭回答,「他目前還沒死,不過再不醫治的話,大概也沒多久好活了。」
「丫頭,這人拿刀子呢,會不會是什麼山林野盜、朝廷要犯的?救下他,咱們會不會惹事?」她不是見死不救之人,可他那模樣……他們不過是平民百姓,千萬別惹禍啊。
詩敏考慮須哭,說:「放著他,他必死無疑,若是報官,將人往牢裡一丟,他也脫不了個死字,我瞧,還是先把人給救下來吧,在傷好之前,他大概也沒力氣惹事,等他一清醒,我馬上問個清楚,若他真是朝廷要犯,我就讓張叔去報官把他給抓起來。」
雲娘仍舊猶豫,可詩敏等不及,揚聲道:「張叔,你快來幫忙,把人給抬上馬車。
姑娘發了令,張叔連忙應聲,一人扶一邊,把青衣男子給抬進馬車裡。
詩敏看了看地上,在路旁大樹上折下幾根帶葉樹枝,飛快往泥地抹幾下,讓沙子把血跡給掩蓋起來,她擔心前頭還有血跡,往前跑過近百步,再無發現後方才折返。
她跑回馬車邊時,張叔已經備好車,舅母雖然害怕,卻也鼓起勇氣坐進馬車裡,照料受傷男子。
詩敏沒進車廂,她盼咐張叔車駕得慢些,雙手拖著那把樹枝坐在後面的木條上,馬車往前行,她不停揮動樹枝,將地上的車痕給抹去。
見她這樣做,雲娘不禁打心底佩服,一個十四歲的丫頭,處事竟如此韻密,如果她不是女子,成就怕是不比鈁敏差。
奶娘沒想到,不過是去巡一趟橘園,竟然會帶回一個男人。
詩敏來不及解釋,讓張叔把人往自己屋裡扛去,她卻轉進師傅屋裡,尋了瓶藥丸,帶回屋裡。
雲娘也機靈,轉身就盼咐下人燒水、送兩醚酒及炭火過來,並叮囑奶娘幾句,千萬別讓人進屋,東西送過來,放在屋外就好。
雲娘先轉回自己屋裡,找來針線和一匹白棉布,再走回詩敏屋裡。
詩敏的屋子分成裡外兩間,外面有桌椅、茶几和木櫃,裡面那間才是臥寢處,她進屋,熱水、炭火和酒都已經送進來。
雲娘照著詩敏在馬車上的囑咐,請奶娘當幫手,先將白棉布剪成條狀,飽過酒水、再用炭火烤乾,自己則是捧著針線和熱水走進寢居。
詩敏已經用一把剪子將男子身上的農服剪開、除去,所以他全身赤裸,只留下半條裹褲遮住重要部位,所謂的半條,是因為詩敏將人家的裹褲一口氣剪到大腿處。
她把男子像煎魚一樣,前前後後翻個透徹,先將他身上每條傷口都看清楚、摸明白。
他的傷口都集中身前,可見得是正面迎敵,背後也有傷處,但多是拳腳造成的疚傷,但除了這些新傷之外……
她忍不住歎氣。這傢伙不知道招惹過多少人,竟個個都想要他的命似的拿他當砧板剝。
背上那條從左肩往下斜切的舊傷疤,當時定是深可見骨,而腿上那道口子面目揮揮,可以想像初初受傷時是怎樣的血肉模糊,詩敏倒抽氣,為的不是他的新傷而是那些駭人的舊痕。
「丫頭,他還好嗎?」雲娘低聲問。
「肩膀上的箭傷比較深,其他的還好,沒傷及骨頭,他大概是失血過多,才會昏迷。」
詩敏回首,幸好,情況沒想像中那麼嚴重,她倒出一顆藥丸兌水化開,偏頭想想,覺得不夠,又倒出兩顆,藥丸化開後,她往他嘴裡灌。
教她感到意外的是,就一個昏迷的病人而言,他相當容易灌藥,這病人不是配合度太高,就是求生本能太強。
「昏迷?要不要緊?」雲娘急問。
藥灌下去了,得等上片刻,待藥效發揮再來縫傷口,否則,就算他昏進閻王殿裡,也會痛醒吧。
詩敏笑著接話。「昏了正好,才不會胡亂掙扎,我還得找個人壓制他,舅母,你來幫我,把他傷口附近用酒水給擦一擦。」
雲娘怕血,可家裡男人都不在,總不能讓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幫年輕男子淨身,她只能硬起膽子,演一回長輩。
詩敏沒考慮到舅母的小心思,自己到一旁穿針引線,她先把線在酒裡泡過、弄乾,再挑幾支長針在火上烤過,二穿好線。
他的臉染滿鮮血,雲娘不敢太用力,只好一遍又一遍,慢慢地順著肌膚紋理幫他擦拭乾淨。
雲娘越做越順手,漸漸動作加快,不多久已將男子全身上下用熱水擦拭乾淨,並且將傷口消毒好,讓詩敏上前處理傷口。
詩敏看一眼男人緊燮的眉頭,昏迷了都還那麼痛?也是啦,用酒水清洗和在傷口撒鹽的痛……應該差不多吧。
她語帶抱歉道:「對不住,算你運氣不佳,我凌師傅不在莊裡,不得不讓小丫頭上場,我只縫過貓狗還沒縫過人,不過貓狗有毛,處理起來比較困難,或許在你身上,我可以做得更順手。」
這番話,算是解釋也算道歉過了,她拿起針線,開始動工。
她從肩膾那個創口先縫,她很認真,縫得滿頭大汗,處理好後,滿意地看一眼作品。
「舅母,你來看看,我的針腳怎樣,還不差吧,如果在上頭繡朵杖,他以後就可以到處炫耀傷口了。」她的口氣有幾分調皮。
「還玩,人命關天吶。」雲娘顱她一眼。
最嚴重的創傷處理好,剩下的就是小意思了,她時口氣,連說話語調都變得輕鬆。「放心,他死不了啦。
雲娘明白,否則詩敏的態度怎能這樣篤定。相處數月,這孩子的性情她還不清楚?「那你動作快點見,在他清醒過來之前縫好,他可以少受點苦。」
「舅母真好心。」
雲娘一曬,詩敏又何嘗不是個好心姑娘?只不過生活的錘煉,讓她不輕易吐露真心。
詩敏總是作惡夢、總是害怕,好幾次她問:「丫頭,你到底怕什麼?」
她只是笑笑把話題帶過。
雲娘私底下詢問奶娘,奶娘認真想了想,回道:「約莫姑娘還沒從夫人的去世裡,恢復過來吧。」
奶娘還告訴她,「您不知道,姑娘親眼見到江姨娘企圖害死少爺後,整個人好像突然間長大十幾歲,那口吻、見識,哪像個五歲娃娃,便是我們家夫人都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小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