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醇手裡翻著一本醫學雜誌,對著其中一頁報導失了神。
她回來了。
「嘿,老杜!」
他抬起頭,「你來了。」
一名穿著格子絨布襯衫和卡其色飛行夾克,洗磨得褪白綻線牛仔褲的男人,笑咪咪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滿下巴亂長的胡碴,唯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笑眼看得出是個年輕人。
「半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玉樹臨風、貴氣優雅呀!」張諒嘖嘖有聲道。
「你還是一副剛從亞馬遜叢林鑽出來的樣子。」杜醇不著痕跡地合上雜誌。「你們無國界醫生組織這次去了哪裡?寮國?中東?」
「柬埔塞。」張諒轉頭跟服務生要了杯啤酒,一回過頭來,便傾身向前,熱切地問:「老杜,有沒有興趣,下次跟我們一起去協助處理最棘手的案子吧?」
「我很想,真的。」他回以微笑,「但是且不論病人滿滿排到了明年底的行事表,我也不能丟著王有樂不管。」
「咦?」張諒一怔,隨即抬起眉毛,曖昧地道:「喲,老杜,看不出她原來是你的菜,你是不是……」
「暗示,是一種潛意識的心理機制。」杜醇閒閒地接口,「通常與個人經驗相連結,藉由某些特定詞彙,所做出的自我內心反照。」
「行為心理學指出,會刻意連名帶姓稱呼,蓄意保持距離的……」張諒狡獪地笑了,「通常都是自己真正最在乎的人。」
「取外號暱稱也是。」杜醇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的接口。「就像某人總口口聲聲管自己的上司叫『女魔頭』。」
張諒喉頭發出了一記疑似噎住的悶哼聲。「才、才不是……拜託,我怎麼可能會對那個女魔頭有興趣?她簡直比『穿著Prada的惡魔』裡的梅莉史翠普還恐怖!」
「就因為她很恐怖,所以你才拋下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前程似錦的副教授職位,跟著人家上山下海出生入死?」杜醇佯作一臉恍然。
臉皮向來比犀牛皮還槍打不穿的張諒竟然臉紅了,結結巴巴,吞吞吐吐了起來。
「我、我……我那是有愛心。」他加強語氣,努力澄清,「懂不懂?」
「懂。」他啜了一口熱檸檬姜荼。「所以你沒瞧見我一臉敬佩嗎?」
「你那張臉看得出來才有鬼咧!老孤狸、腹黑男,也就只有在你家那顆可樂果面前才會破功……」張諒不禁咕噥。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杜醇微微瞇起眼,隨即輕描淡寫道:「今天找我除了敘舊外,還有什麼事?」
「咦?你怎麼知道——算了,你每次都嘛知道。」張諒撓了撓頭,突然正色道:「『她』回來了,你聽說了嗎?」
他深沉的眼神毫無任何一絲情緒漣動,聳了聳肩,「聽說了。」
「那……」張諒想問,卻又不知該如何問出口。
杜醇緩緩放下杯子,眸光平靜地注視著好友,「那?」
「沒什麼。」張諒「那」了老半天,最後發現自己好像白操心了,不禁咧嘴笑了起來,「只要你好,那就好。」
「中午一起吃個飯?」他提議。
「好呀。」張諒笑嘻嘻地一口應允。「你杜大醫師要請吃飯,我可得想想該怎麼敲這一頓才行。」
「你慢慢想,」杜醇伸手入懷拿出手機,「我打給有樂。」
「好貼心呀!」張諒滿臉羞幕,「怕你家有樂妹妹週末餓肚子嗎?」
「她會餓肚子?」他嗤地一聲,好笑地睨了張諒一眼。「我是怕這個週末沒盯著,那丫頭又開始把所有不該吃的東西全放進嘴巴裡,只除了沒把口水糊得滿臉都是,不然她簡直跟個剛長牙的小寶寶沒兩樣。」
「這半年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張諒懷疑地問。
「……錯過也罷的五公斤肥肉。」
「老天——」張諒吸了好大一口氣。
*****
本來在週末被老闆一通電話強行叫出來,王有樂是很不爽的,但是一看到睽違半年不見的張諒,她的火氣就消了一大半。
「張醫師!」她開心到還在對街就猛揮手。
張諒的笑臉一對上她,登時化作深深的同情和憐憫。「可憐的有樂妹妹,再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
她氣喘如牛地跑過來,聞言一愣,「什麼?」
「沒事。」張諒下意識瞥了身旁面色不豫的杜醇一眼。
「你沒走斑馬線。」他銳利目光從剛剛到現在,全落在面前這個橫衝直撞的小女人身上。
「斑馬線太遠了,而且我看了左右沒車才跑的。」她還在喘,轉頭望向張諒。「嗨,張醫師,好久不見。」
「嗨,小胖妹。」張諒笑著想摸摸她的頭,卻沒想到摸了個空。
她不知幾時已被杜醇一把「抓」到自己身邊,刻意與張諒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張諒眨了眨眼睛,看著老友渾身上下不自覺流露出的霸道佔有慾,不禁暗暗竊笑。
「收起你那齷齪的念頭。」杜醇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只是怕你這傢伙忘了打瘧疾預防針,又剛從東南亞回來,萬一傳染給她,我還得帶她去醫院。我很忙,才沒空當那個保母。」
「你說是就是囉。」張諒笑嘻嘻的,「有樂妹妹,你老闆要帶我們去吃大餐,怎麼樣?我們今天連手狠敲他一筆如何?想吃什麼給你選。」
王有樂眼睛一亮。「好哇,我想去那種日式燒烤吃到飽——」
「不准。」杜醇濃眉連抬也不抬,斷然拒絕。「燒烤類食物致癌危險高,肉類又不容易消化,還有,你是不是有『吃到飽』成癮症?怎麼舉凡跟這三個字有關的,你都那麼興奮?」
「杜醫師,話不能這樣說,吃飽皇帝大呀!」她理所當然地回道。
「你是吃『爆』皇帝大吧!」他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
張諒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兩人,難道是自己在柬埔塞待太久,把台灣俗語給忘個七七八八了?
「呃……不是吃『飯』皇帝大嗎?」
見自己的話惹來兩雙白眼,張諒趕緊閉上嘴巴,舉手作投降狀。
最後,他們還是折衷到了一家有名的日式燒烤餐廳,選擇套餐而不是吃到飽。
庸間,張諒自始至終都笑咪咪的,滿面趣味地看著他倆之間種種「有意思」的互動——
例如:王有樂一直哀怨地碎碎念著,自己想吃烤肉,不要吃烤魚,卻還是乖乖認命剔魚刺夾魚肉,猛吃小菜過乾癮。
例如:杜醇嘴上總是凶巴巴地提醒著她,胖子並沒有大杯酒大塊肉的權利,卻又將自己盤裡的烤牛小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悄悄置入她的小菜碟裡。
假如這兩人之間真沒那麼一點「什麼什麼」,那才叫有鬼哩!
張諒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烤肋排,一邊看得目不轉睛。
*****
就要過年了。
如果不是在身心科診所裡工作,王有樂還不知道原來因過年而引起的焦慮症和憂鬱症患者有這麼多——
有的煩惱是要年前、還是年後跳槽?
有的是為了得回婆家幫忙而備感壓力。
有的是究竟要回娘家、婆家,或是出國度假而困執。
有的甚至是為了夫妻間年終獎金的分配而爭吵、焦慮。
「過年啊……」她喃喃自語,「不是歲末年終最快樂的一件事嗎?」
還記得小時候,最單純幸福的記憶就是過年了,可以穿新衣服,收壓歲錢,吃大魚大肉,盡情玩撲克牌、放鞭炮、看電視、玩仙女棒,大人都笑嘻嘻的,還不會罵小孩……一家團聚,親戚拜年,開開心心地犒賞著自己整年度的辛勞。
可是人長大了,時代也改變了,一切變得更快、更精簡卻更粗糙,不管是情感,還是生活方式。
什麼都變得複雜了,有那麼多純粹而美好的感覺也沿路遺失了。
過年,不知從何時起,已經成為另一種形式的責任與競爭比較,誰家的年終領得多,誰家的媳婦最盡責,誰家的女兒還沒人要,誰家的兒子還娶不到老婆,誰的年菜準備得最好,誰包給父母的紅包最大包……
人人比評,事事計較,可到最後,剩下的是什麼?
王有樂想起去年的春節,她滿心歡喜的替高大偉出了一半預購年菜的錢,訂的還是超商最高檔的那一款年菜,有鮑魚、龍蝦、佛跳牆等等菜色。
然後呢?
她本以為他至少初一會帶自己回家向父母拜個年,可是他卻說初一他們全家要南下墾丁去度假,不方便她隨行。
後來——精確的來說,是在分手前三天——她才知道其實他當時是帶鄒靜去香港玩。
王有樂閉上眼睛,努力將所有不堪的記憶和受傷感推出腦海,雙手卻自有意識地握緊了。
不,別再去想,只要想著今年過年要幫忙阿嬤準備些什麼好料,就好。
再一個禮拜就除夕了,年貨大街想必熱鬧不已,她可以下班後去那兒跟著人擠人,提前感受年節氣氯,順便幫阿嬤買些香菇、干貝、車輪鮑罐頭……對了,還要買各式各樣的糖果、瓜子、開心果、魷魚絲、豬肉乾。
過年,就是要整天窩在電視機前舒舒服服地吃零食、嗑瓜子,嚼魷魚絲呀!
她嘴角揚起一朵笑容。
「想什麼這麼開心?」一個低沉嗓音在她頭頂響起。「我猜猜,吃的?」
她猛然睜開眼,發現杜醇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自己面前,而且從那濃眉微挑,一臉深思研究的表情看來,他肯定站在那裡盯著她老半天了。
王有樂心虛地吞了口口水,乾笑道:「杜醫師,你、你跟美國那邊的視訊結束了嗎?」
「嗯。」他盯著她心底直發毛,最後卻沒說什麼,只是將一迭文件交給她。「統統歸檔。」
「喔,好。」她趕緊接過,暗暗鬆了一口氣。「對了,杜醫師——」
他回過頭。「什麼事?」
「你今天下班後有事嗎?」
他饒富興味地瞅著她,「怎麼?你有事找我?」
「不是啦。」她沒發覺他臉色有些垮下來。「我是說你有事就去忙,不用特地專程送我回家了。」
杜醇深深吸了一口氣,強抑下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不是滋味感,濃眉撩高,問:「為什麼?你有約會?」
王有樂停頓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老實坦白為妙,清了清喉嚨。「對呀,我有約會,所以你就不用送我了。」
「跟誰?」他語氣有些冷。
「……你不認識的。」她胡亂瞎掰,低頭忙收拾起東西。「明天見。」
他濃眉蹙得好緊,一臉不悅地看著眼前這個假裝很忙,明顯心底有鬼的傢伙。
約會?對方是誰?為什麼偷偷摸摸、鬼鬼崇崇的不敢讓他知道?
難道……他臉色瞬間變了。
「王有樂,你這滿腦膽固醇過盛的笨蛋!」他咬牙喃喃。
一到六點打卡鐘響,他就見她開始掃地、拖地,幫盆栽澆完水,動作快速利落。
他面對著落地書櫃,假裝在那些厚重的心理學原文書籍中挑選著,一邊用眼角餘光悄悄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杜醫師,那我先下班了。」最後,她打了卡,對他拋了句「明天見」就溜了。
杜醇迅速衝進診間抓起外套和車鑰匙,匆匆鎖好門就跟了上去。
王有樂搭上年貨公交車到迪化街,高高興興地跟著人群下車,擠進了人聲鼎沸的年貨大街裡。
簡直是天堂啊!
她笑得合不攏嘴,一下子試吃魷魚絲,一下子試吃牛肉乾,還站在專賣各種口味的開心果攤位前,嘗了原味開心果、蒜味開心果、麻辣開心果……吃得不亦樂乎。
年貨大街還沒走到一半,她已經提了滿手的戰利品,最後站在賣沖繩黑糖姜荼的攤子前,滿臉幸福地品嚐著暖呼呼的姜荼。
突然間,自身後傳來的熟悉聲音令她瞬間豎直了耳朵——
「大偉,我媽說這家的冬菇最好吃了,可是我覺得很貴呢,一斤就要兩千五。」鄒靜甜甜地對身旁的男友道。
王有樂低咒一聲,本想丟下姜荼轉身就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腳自有意識地釘在原地,並試圖在吵雜喧嘩的環境中,努力辨識出他們的對話內容。
「伯母喜歡最重要,價錢不算什麼。」高大偉一手環著女友的纖腰,寵愛地看著她,「不如我們多買兩斤吧,你姑媽不是也愛吃這個嗎?還有鮑魚,剛剛那家的顏色不好,肉也不夠厚,我們等一下再去看看還有沒有更好的。」
「大偉,你對我真好。」鄒靜偎緊他,嘴角笑意更甜蜜了。
「那當然,我不對你好要對誰好呢?」高大偉低下頭親了她一口,惹得女友嬌嗔連連。「靜靜,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在認識你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世上有你這麼完美的女人,我覺得我以前的人生簡直是白活了。」
「我才不信呢,你以前明明立過那麼多女朋友,還有跟有樂……」鄒靜嘟起了小嘴。
「坦白跟你說,其實我真正交往的女孩只有你一個,以前那些都是她們主動來纏著我,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們任何一個。」
「真的嗎?」鄒靜長長睫毛眨呀眨。
高大偉深情款款地看著她,信誓旦旦道:「真的!尤其是有樂,你也知道我當初只是覺得她很單純、很可憐,所以才不忍心拒絕她的示好,但是我從來沒有主動牽她的手,也沒有對她做過任何承諾,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一相情願的,你應該最明白呀!」
王有樂背脊驀地一僵。
「我知道你跟有樂在一起的時候很不快樂,她也真的不適合你,但她畢竟是我朋友,而且她那時候愛慘了你。」鄒靜歎了一口氣,幽幽地道:「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覺得我好壞,我怎麼可以不顧她的感受,那麼快就接受你呢?」
「傻瓜,我們都要訂婚了,你還在這兒胡思亂想的。」高大偉捧起她的小臉,心疼地道:「靜靜,你就是太善良了,什麼事都為別人著想,其實根本不是我們兩個人的錯,你看那天有樂和那個男的那麼親密,說不定她早就劈腿了,只是在我們面前假裝自己是受害者。」
王有樂完全無法呼吸,握著紙杯的指節越來越緊。
「是這樣的嗎?」鄒靜怔怔的問。
「當然是!」高大偉一想起還忿忿不平,還有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嫉妒和不甘。「想到之前我還對她有點愧疚,我真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還以為長相平凡的女孩心地也好,沒想到她心機居然那麼重!」
「好了好了,我們不要談那些不愉快的事了。」鄒靜舍不得地摟緊了他,「我們快把年貨買完,待會兒不是還要去你爸媽家吃飯嗎?」
「也對。」高大偉滿眼愛意地望著她,隨即對店老闆道:「老闆,給我兩斤頂級的埔裡冬菇,分成兩盒包裝。」
他們倆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在不遠處,背對著他倆的那個僵硬身影。
人潮擾攘,攤販叫賣聲此起彼落,可是對王有樂而言,外頭的世界彷彿在這一瞬間全部靜默褪色消失一空!
原來她曾以為擁有過的愛情,只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一個大笑話,而那些相愛過的記憶,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難道也全都是她的幻覺嗎?
就算不愛她,怎麼能這樣傷害她?
她曾經是那麼努力的、挖心掏肺的對一個人好啊……
王有樂將捏成一團的紙杯放回攤位上,機械化地拎起大包小包年貨,慢慢地回頭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應該要去吃晚餐了……找一間吃到飽的店,把肚子填得飽飽的,胸口那被洞穿般的冰冷感就會不見了,因血糖太低而導致的頭暈目眩、手腳顫抖的現象也就會好了。
王有樂踩著虛渾的腳步,彷彿花了無比漫長的時間,終於才擠出了萬頭攢動的迪化街。
晚上的台北街頭好冷,她提著沉重的幾大袋東西,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去哪裡。
更加未覺,有一個高大身影始終默默跟在自己身後。
*****
寒冷的夜晚,海鮮熱炒的路邊攤,一張張桌椅坐著不是熱鬧划拳的酒客,就是嘻嘻哈哈吃著宵夜的上班族。
王有樂坐在矮凳子上,滿桌的鐵板豆腐、沙茶羊肉、九層塔炒蛋、蔭豉蚵仔,三瓶金牌台啤已經空了兩瓶半,剩下的半瓶恐怕也撐不了多久。
「胖是一種罪嗎?」她雙手抱著那只厚玻璃瓶身,使勁地搖晃著裡頭的啤酒,像是掐住了誰的脖子般大聲喊:「不——對!胖不是罪,笨才是罪!人胖不算什麼,但是人笨就沒藥醫了,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因為笨,所以不懂得惦惦自己的斤兩:因為笨,所以傻傻的往前衝,就為了貪那麼一點自我欺騙的幸福感。
就像明明走進了一間鬧鬼的屋子,可偏偏眼前看到的,全是溫暖的燈光,美味的酒菜,還有對著自己深情微笑的真命天子……
原來眼盲了並不可悲,心瞎了才真正叫可怕。
寒風刺骨,酒氣上湧的她卻是雙頰通紅,胸口一直有股酸苦的感覺,不斷不斷地翻瞎攪拌發酵著,越膨脹越大……
哭吧!大哭一場,把所有的委屈憤怒和受傷感統統發洩出來吧!
可是不管她再怎麼努力,眼眶還是幹得像旱熱的沙漠,只有無止無盡的灼熱感在燃燒。
「可惡!要死了,我為什麼哭不出來?為什麼?」她索性一仰頭,咕嚕咕嚕地把啤酒全灌完了,卻連一點滿足暢快的感覺也沒有,只剩空空的蒼涼和疲憊感。「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就在此時,一碗熱瞎瞎的湯突然放在她面前。
王有樂沉重的腦袋茫然地抬了起來,眨了眨酒意迷濛的眼,愣愣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杜……嗝!醫師?」她操了操眼睛,以為自己看錯。
肯定是酒喝太多,產生幻覺了,杜醫師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杜醇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低聲道:「先喝幾口熱湯暖暖胃吧,如果你真的還喝不夠,我再陪你續攤。」
「啊……真的是幻覺……」她指著他的鼻尖,咯咯笑了起來。「哈哈哈!原來酒是好東西啊,可以幫我把酒伴都變出來了……杜醫師,來,乾一杯!」
杜醇濃眉微蹙,看著她拿著只空酒杯在那邊比畫個老半天,緋紅的圓臉上醉態可掬,還差點把杯口整個置上鼻孔。
「你就真的那麼愛那個高大偉嗎?」他注視著她,輕聲問。
「嗝!啥?」她醉醺醺地望著他。
「為了他,把自己搞成這樣,真的值得嗎?」他眸底掠過一絲心疼不捨。
「嗯……」王有樂撐著越來越沉重的腦袋瓜,一邊努力思索著他問的問題,一邊傻笑。「搞成這樣啊……不值得,嗝!當然不值得。可是……其實我不應該恨他的……」
「為什麼?」他強忍下想替她將落在頰邊的髮絲,拂回耳後的莫名衝動。
「因為我又平凡,又沒長相,又沒身材……反正我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倒霉蛋……」她嗤地笑了出來,澀澀地道:「有哪個男人會喜歡我?」
杜醇臉色一沉。他不愛聽她說這些。
「一個人對自身價值的肯定,不應該被外力影響左右。」他凝視著她,溫和地道,「有樂,你應該要成為這世上除了父母親人外,最愛你自己的人才對。而且你知道,你是個多好的女孩嗎?」
她怔怔地望著他,鼻端莫名其妙有些發酸。
「原來喝醉了這麼好……」她吸吸鼻子,笑了起來,揮揮手道:「這個杜醫師還會說好話安慰我耶。」
在這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很幸福,幸福得不像真的……
傻瓜,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真的。
是喝醉了,是幻覺,記住,是幻覺。
王有樂笑著笑著,忽然又傻傻地停住了,不敢再看他,只一個勁兒對著酒瓶發呆。
「不是安慰你,我是認真的。」杜醇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濃眉糾結。「看著我!酒瓶有我好看嗎?」
「看酒瓶比較安全,」她不知怎的,心跳得好快,執拗地閃躲他的目光,「看你……太危險了,嗝……」
他的眸色變得更深了,深刻幽遠地盯視著她,「為什麼覺得危險?」
「這裡,」她一手在心口處用力拍得砰砰作響,對著他大皺眉頭,「會怪怪的……你懂嗎?怪怪的,嗝……」
杜醇聞言,手像燙著了般地縮回來,不知該說些什麼。
「酒呢?我的台灣啤酒呢?這就是愛台灣啦!」王有樂灌進肚子裡的酒精開始催化,她醉醺醺地四處摸索著桌上的空酒瓶,「咦?怎麼沒有了?老闆!再給我一手啤酒!」
杜醇這才回過神來,迅速摀住她的嘴,眉頭緊皺。「不准再喝了,你已經喝多了。」
「嗚……我要喝……」她極力掙扎著,杏眼圓睜地怒視著他,「干你什麼……嗚嗚……」
「走了。」他抓扶起她,強壯手臂圈著她的腰,另一手不忘替她拎那些大包小包的年貨。
「放開我,我還沒喝夠……嗚!還沒付錢……」她含糊不清地嚷。
「我剛剛已經付了。」他不由分說就把她攔腰抱了起來,連那堆起碼有十幾斤重的年貨,一起帶走。
明天早上他的手臂一定會廢掉……
*****
這,真是杜醇畢生經歷過最混亂恐怖的一夜。
他才將她抱上車,她就吐了到處都是,他只得強抑下厭惡和噁心感,徒手抓起那張毯墊丟掉——忍住順便也把渾身酒臭的王有樂丟出車外的衝動——然後努力用安全帶「綁住」那個開始在座位上發酒瘋,鬼叫鬼叫大唱「死了都要愛」的酒鬼。
當她好不容易吼完了最後那句「宇宙毀滅心還在」後,他原以為可以耳根清淨一點了,沒想到她居然開始邊打嗝邊口齒不清地數落起他——
「杜醫師……你是個得了完美主義強迫症的刻薄鬼……還是卡路里警察大變態……」
他眼角微微抽搐。
「吃草去吧你——」
他揉了揉突突作痛的眉心。這不識好人心的……唉,算了。
儘管車外寒風凍徹骨,他還是把四個車窗全部降了下來,好吹散車內混合著酒味和嘔吐酸味的可怕氣味,並暗自低咒自己幹嘛要這麼雞婆?
可是好像事情只要一跟她有關,他所有的理智謹慎專業和防備能力,就會瞬間統統失效。
他不想自我覺察,更不想深究自己這些舉止和行為,背後到底有些什麼意義?又像征了什麼?
只要專注在已知道的就好——這一切很單純,他是她的老闆,她是他的員工,他有責任「看管」她的生活秩序,確保她不會把自己過得亂七八糟,進而影響了他的工作環境。
對,就是這樣,其他的根本不值得深思追究下去。
——也許,他內心深處是害怕那個真正的謎底和答案。
「我瘋了不成?」杜醇搖了搖頭,對自己腦中突然冒出的突兀念頭嗤之以鼻。
他怎麼會對這麼一個……一個又呆又傻又胖又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女人有什麼「別的想法」?
在等紅綠燈的當兒,他凶巴巴地瞪向癱在車座上呼呼大睡的王有樂,真想狠狠捏她圓圓嫩嫩的臉頰一記,可是見她睡得那麼香,那麼安心放鬆的表情,他剛伸出的手又緩緩收了回去,改抓緊了方向盤。
「算了,等你酒醒之後再跟你算賬。」他重重哼了聲,在綠燈乍亮時猛踩下油門。「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在街上喝得醉醺醺的,很光榮嗎?失戀就失戀,有一百萬種方法可以發洩,為什麼偏偏選最傷身體的這一種?」
而他明明是專精心理治療的知名醫師,可為什麼總是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王有樂,有時候我真想把你的腦袋剖開,拿出來洗一洗再放回去,看看能不能讓你清醒一點?」他近乎賭氣地自言自語。
而那個抱著安全帶睡得跟頭死豬似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搞出了多大的混亂,甚至睡著睡著,頭和身體整個往他的肩頭傾斜過去。
他本想將她推回另一邊靠車窗,可是才動了動,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乾脆改緊緊攀摟住他的手臂,打了個酒嗝後,酣睡的小臉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幸福笑容。
難不成做了什麼好夢嗎?
杜醇眸光凝視著她因酒醉而紅潤得像顆蘋果的圓臉,心下霎時一軟。
「算了,王有樂,你上輩子肯定燒了成噸的好香,這輩子才能遇到我這種好老闆。」
隨著他的話,她開始打起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