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大哥正好有客,他立於廳外,那對談聲傳來,不經意聽了幾句。
「家主,請您實話告訴我,他真死了嗎?」
「……怎會這麼問?」那廂,答得有些氣虛。
「我見到他了!」
「……啊?」
「我沒撞邪!也沒眼花!請實話告訴我,他究竟怎麼了?死了我也要見墳,否則我這一生都會糾結不平,永難安穩,家主,您真要逼瘋我嗎?」、
雁回性子與略似極,若沒給她個說法,她這拗性子,怕是不會輕易罷手。
正凝思著,腦子時快速轉過幾套說辭,目光瞥見她後頭,正往廳裡走來的弟弟,神色瞬間一僵。
穆陽關也不是傻子,見兄長表情有異,正欲踏入廳口的腳步停住,本想來告知一聲,他等等要回村子裡去了,但大哥似乎不太樂意被打擾,也就默不作聲地安靜退開。
只可惜,晚了。
莫雁回是何等靈敏,跟在家主身邊那麼長的歲月,他隨便一個表情變化,她都能察覺,當下本能地隨著他目光朝後頭瞥去——
穆邑塵直覺一抬手,待他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時,已經一記手刀劈下。
居然暗襲毫無防備的孕婦——看著犯案的手,穆邑塵只覺萬般無言。
穆陽關這頭遮掩了視線,沒能見著自個兒最敬重的大哥使的下流招,只見到那女子回身與他對望的瞬間,便暈在大哥伸出的臂膀中,心頭不禁暗想,他長得有這麼可怕嗎?居然把人給嚇暈了。
一陣慌亂後,暫時將訪客安置在客房。
根據大哥的說法,這女子與他有生意上的往來,因臨盆在即又長途跋涉,應是一時不堪勞累才昏了過去。
大哥看似相當沮喪低迷,他也沒多問,告知兄嫂一聲便要回村子裡去。
「記得準時回來喝藥。」大嫂忽然補上一句。
「……」昨晚不是說看他看很膩,要他少回來?
「現在已經沒差了啦!」
「……」所以,是膩、還是不膩的意思?
「青青會哭,你大哥會掛心得睡不著,所以我又改變主意了。」沒差了啦,反正都是惡嫂嫂了,再變成喜怒無常、刁鑽難伺候的惡嫂嫂,也沒什麼分別了。
夫妻倆完全是自暴自棄,人格一同沉淪了。
莫雁回在昏厥了半個時辰後醒來。
氛圍很僵,誰也沒敢輕易開口,打破這詭異的平靜假象。
穆邑塵仍在盯著自己的手,懊惱他竟已低劣至此。
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欺騙一個萬般信任自己的人,他騙了。
也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對一個從不防他的人動手,他動了,還是偷襲。
最羞恥的是,那人還是孕婦,正懷著他的小侄兒,要有個什麼萬一,他——
歎氣。
總之,他現在對自己是失望透頂,也懶得再狡賴什麼了。
「你——還好吧?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瞧瞧?」
她沒應他,兀自沉默著。
她究竟瞧見了沒有?在她醒來前,這問題在心頭反覆纏繞了許久。
醒來後,對上她的目光,他便知曉,瞞不住了。
這便是風雨前的寧靜吧?愈是波瀾洶湧,她會愈沉著思考、分析現下的景況,絕不失了冷靜及判斷能力,而這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
算不算自作自受?他有些欲哭無淚地想。
「抱歉,不該對你動手,我當時急了,沒想太多——」
「為何騙我?」她坐起身,冷冷打斷,「你可知,我為了這個謊言痛徹心腑,夜夜難以成眠?!」
他若惱她恨她、心存報復,大可以明著來,兄弟倆合謀扯這種卑劣至極的謊言來耍弄她,這算什麼?
果然。
她非常惱怒,光看她失了一貫的敬重及禮便知。
也好,都說了吧,反正他也瞞得累了,再這麼下去,她若要墳,總不能真造一座墳給她,好好的人,多晦氣!
「那是略的意思,除了沒死成之外,我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昏迷之前明明白白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我告訴你,他死了。」
她閉了下眼,「在你告知死訊時,他人在何處?」
「在房裡,命懸一線,他是存心不活,狂灌了多種毒,發作得又猛又烈,日裡夜裡不斷嘔著血水,我什麼都不敢想,拚命地灌他湯藥,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用,當時我真的以為,他活不成了……」
她倚著床幃,默默聽著,不發一語。
「雁回,這怨不得他,他沒有存心要戲弄誰,這條命能再撿回來實屬萬幸,沒對你吐實,是因為他把過去全忘了,不記得你,也不記得那些恩怨是非了。」
「我不曉得你怎麼想,但對我來說,這是好事,讓他可以重新再活一回,就算他真欠了你什麼,一度也幾乎拿命來償了,還不夠嗎?這剩下來的半條命,能不能請你就放過他?」
放過——他?
「家主明知,他死了我都願為他守,如今他——」
「雁回!」他低低一喝,「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如何,這句話,我曾對略說過,同樣地,你也要面對現實,有些人、有些事,過去就是過去了,不要指望還能追得回來。」
「為何?」她不懂,忘了,就不能重新再來嗎?
她可以等啊,只要人活著,等多久都無妨,總有一天能等到他回首看她,如過去那般,帶笑再喚她一聲「小拾兒」……
不能嗎?不能這樣嗎?
穆邑塵歎道:「我問過他了,本來也有意要成全你,可——他現在有人了,昨日聽懂壽麵時,親口告訴我,他喜愛她、要娶她。」
他……不僅將她忘得一乾二淨了,還……有人了。
莫雁回腦際嗡嗡作響,心亂如麻,不能思考。
不是說……一生只要她莫雁回嗎?不是……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偕白首,同歡愁,那樣的誓諾,已遙遠得追不回。
是她先不要的,他問了一次、又一次,她還是親手推開他……他為何不能有別人?
是她……活該!
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先捨棄了,而另一個人瞧見,萬般珍視地拾起,她能怪誰?
「如今他的心已不在你身上,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了,感情之事無法強求,這你不是最清楚嗎?略的強求,換來一身傷痕纍纍,你難道還要再重蹈他的覆轍?」
「你們之間,究竟是誰負了誰,早已算不清,就當是這個兄長的私心吧,你沒看見他當時的模樣,不曉得要怕,我卻是全程目睹,每每想起夜裡都會驚醒過來,那個狂亂傷痛、無法面對自己,一步步往絕處去的慕容略,我這輩子是不想再見到一回了,或許他就是無法承受,才會不自覺選擇遺忘,將過去拋得乾乾淨淨,你若不想逼死他,就放手吧。」
穆邑塵說得平緩,聽在她耳中,卻覺一字一句,都是無形的控訴。
若不是她,慕容略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步田地?說到底,她才是禍首。
「他在哪裡?」
「雁回——」他都說了這麼多,還聽不進去嗎?
「我什麼都不會做,只是想看看他,至少讓我確認,他好好的,沒真埋在冰冷的黃土底下,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嗎?」
「……他在流雲村,穆家老宅。」
她一點頭,扶著腰腹起身,臨去前,微微側首,補上幾句——
「你放心,看過他以後,我就會走,從此不再出現,讓他永遠擺脫掉這段不堪的過去。」
流雲村嗎……
沿著小路步行而來,問了幾個村民、找到了穆家老宅。
她立於圍欄前,安靜打量。
前頭院子看出曾用心整理過,栽種了幾株白菜,老屋看起來頗有些年代了,但因翻修過,看來不至於破落傾頹,一旁有棵老樹,清風徐緩吹拂,送來淡淡的泥土與青草味,倒是午後不錯的乘涼所在……
這就是——他想過的生活?
與一般尋常人家無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得幾近乏善可陳,卻踏實平穩,不會再有那些算計與心機、攻訐與傷害……
鄰近大嬸見她在門外佇立良久,過來問了她一聲,「找阿陽?」
是了,家主說,這是他的新身份、新生活。
「他不在嗎?」
「應該是到村長家找想容去了吧,這小倆口,這陣子走得可近了,我看八成有譜了……」
家主也是這麼說的,他沒有騙她。
自顧自說了幾句,又想到對方或許與阿陽不熟、也不感興趣,才沒搭腔,於是道:「要不,你再等會兒,我幫你喊他去。」
鄰家大嬸走了,她倚靠在護欄邊,耐心等候。
原是預備要將一生都等下去了,如今這一會兒工夫不算什麼。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一道身影朝她疾步而來,背著光,她一時瞧不清,模糊著,直到愈來愈清晰,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
不是縹紗夢境裡,永遠追不著、觸不到的幻影,他真真實實,站在她眼前。
見她久久不語,他滿心困惑,回視她眼底的朦朧。
「姑娘……呃……」見她大腹便便,可又未如一般已婚婦人綰髻,頓時猶豫著,不知如何稱呼。
沒有,任她如何瞧,他眼底一片平靜,不起波瀾。
對如今的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他真辦到了,將她捨得乾淨,從此不再掛懷。
「慕容。」她頓了頓,「我夫家複姓慕容。」
他點點頭,「慕容夫人,我們相識嗎?」
「你真忘了?一絲一毫,都記不起嗎?」她注視著他的眸,不錯過裡頭一分一毫情緒變化。
是他說,一生一世,情長不移的,怎麼她信了,他卻悔了——
他一頓,思慮再思慮,而後露出一抹歉然的無奈神色,「抱歉,前些日子生了場大病,腦袋病糊塗了,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若我們過去真曾見過,可否懇請相告?」
眼睛不會說謊,他是真忘了,不留一絲情緒。
既是如此,說了又有何用?
捫心自問,她真希望他想起嗎?那樣的過去,想起來都覺心力交瘁,如今這個他,沒有任何的包袱與負擔,她又何忍讓她回到過去,做那個重重壓抑、陰暗而不快活的慕容略?
要她選,她也寧願留下如今的穆陽關,有處處關照他的兄嫂,有一群和樂的村人,生活平淡而樸實,而不是那個被遺棄、有著不愉快童年,在愛與恨、疚與悔中糾扯切割,一生儘是矛盾的慕容略。
「不,我們並無私交,只是因你兄長之故,有過幾面之緣罷了。」道出這一句,同時也道出了她的抉擇。
她選擇穆陽關,即便這個他,將不再是她的。
她這一提,才讓他想起,「對了,今早我們在大哥家中見過。」只是匆匆一瞥,大哥也沒讓他多問,於是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你身子好些了嗎?快臨盆了吧?丈夫怎沒在一旁陪著?你——啊,抱歉,我多嘴了。」見她只是靜靜瞧著他,一句話也不答,他微窘地致歉。
平時真的不是如此多話的人,只不過見了她,不自覺便關切地多問了幾句。
「都忘了請你進屋坐坐了,要不嫌蓬門簡陋,請入內讓我奉杯清茶。」
她安靜地隨他入內,他將手中的竹籃子擱在桌上,替她倒了杯清茶,她動也沒動,只是瞅著桌上的竹籃子,他解釋道:「朋友知我嗜吃辣,醃了幾罐辣蘿蔔,你要帶罐回去嘗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