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偷歡不給愛 第一章
    餐廳外艷陽高照,人車擁擠,來往汽機車製造廢氣,柏油路氤氳熱氣,光是用看的就讓人覺得悶熱難受,但是站在公車站牌邊的那位小姐,卻笑得好甜蜜。

    因為那位小姐身邊,有個體貼的男人為她撐著一把小陽傘。

    而她,孫筱堇,就隔著一大片落地窗,坐在公車站牌後方的高級餐廳裡,享受舒爽宜人的冷氣,氣氛美好的燈光,耳邊甚至還有鋼琴音樂流瀉,她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因為她正被迫和一名不認識的男人相親。

    孫筱堇才剛滿二十六歲,她的父母卻在三個月內為她安排了八場相親,他們迫不及待的想將她推銷出去——

    不,正確來說,應該是說她的父母迫切渴望有位出色的女婿,好讓一點也不出色的她有個人生依靠,順道也讓他們孫家跟著沾光。

    因為比起二十二歲就考取醫師執照、卻在八年前因為一場車禍意外驟逝的天才哥哥,毫無長才的她實在太過平凡。

    唯一勉強可以當作誇口的優點就是她循規蹈矩、乖巧懂事,從小到大不曾撒謊叛逆,甚至不曾違抗過他們所作的每一個決定,因此動員許多人脈說情後,他們終於請到一名三十九歲的牙科醫生,出席這次的相親飯局。

    這位牙科醫生雖然離過婚,卻擁有一間私人診所,年收入可觀,兩名孩子都還年幼,正好需要一個乖巧懂事、賢慧善良的女人替他照顧孩子——

    非常合情合理的供需法則。

    也許也適用於會計學上的收支平衡表。

    就好像一筆生意,只求利益交換,卻無關絲毫情愛,更無關她的個人感受。

    是的,對她的父母而言,她的感受從來就不重要,因為比起她的感受,他們更擔憂她的人生,和孫家的未來。

    因為痛失愛子之後,他們只剩下她這個內向無趣的女兒。

    不過是個小會計的她毫無社會競爭力,倘若他們不及早為她鋪路,恐怕永遠都無法出人頭地,他們孫家也不會再有發光的機會。

    所以她的感受真的並不重要。

    雖然,她已經無數次央求父母別再為她安排相親……

    「筱堇,發什麼呆呢?人家劉先生正問你的興趣呢!」

    孫筱堇的母親王梅忽然碰了下她的手背,讓她猛然回神。

    坐在身旁兩側的父母微微皺眉,似乎是在譴責她的不專心,而坐在對面的牙醫師也幾不可察的皺起眉頭,但嘴角卻依舊噙著笑。

    這個男人應該覺得她沈悶又無趣,就像之前和她相親過的其他男人一樣,但為了不讓氣氛難看,他們不會把事實戳破,只會笑得更加禮貌表面。

    「我喜歡看書……」她尷尬吐出答案,聲音小得就像是蚊子叫。

    「還有呢?」王梅又輕輕拍了她一下。

    「還有看電影……」她的聲音更小了,卻是因為心虛。她並不喜歡看電影,但她的父母認為這種說法,才會讓人覺得她更有氣質。

    「沒有比較動態的興趣嗎?」牙醫師加深笑意。「我的兩個孩子年紀還小,特別活潑好動,週末我常會帶他們去郊外露營烤肉,孫小姐喜歡露營嗎?」

    她一愣,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露營過,所以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露營。

    「當然,筱堇當然喜歡露營。」在她猶豫的當下,王梅非常迅速的為她回答了這個問題。「她看起來雖然柔柔弱弱,但身體卻很健康,我們家除了露營,偶爾還會一塊兒出外爬山。」

    「爬山?」牙醫師像是懷疑什麼似的盯著她看。「孫小姐皮膚相當白皙,看起來不像是經常從事戶外活動。」

    「筱堇自小皮膚就白,曬不黑的,她的外貌遺傳到我,不過個性卻像她爸爸,恬靜話不多。」身為單純的家庭主婦,王梅說起謊來竟是臉不紅、氣不喘。

    「看得出來。」牙醫師笑了笑,然後舉起水杯喝了口水,現場氣氛登時沈默了下來。

    「劉先生怎麼不把孩子一塊兒帶出來呢?」孫柏軒打破沈默,同時也改了話題。他是個大學教授,雖然話不多,但也相當懂得看場合說話。

    「孩子還太小,帶出來恐怕不太方便。」牙醫師連忙擱下水杯。

    「不會的,帶出來一塊兒吃頓飯也好啊,何況筱堇會幫忙照顧孩子的。」王梅非常努力的為女兒突顯優點,試圖幫她加分,顯然對眼前的牙醫師非常滿意。

    而孫柏軒也點頭同意,淡定的為女兒另外補充。「她是會計系畢業的,向來細心謹慎,而且耐性十足。」

    「喔?」牙醫師微微挑眉,頗感興趣的再次看向她。

    四目交接的瞬間,她心虛又恐慌,連忙擠出笑容回應,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回應,父母好不容易炒熱的氣氛瞬間又冷了下來,甚至開始變得有些尷尬。

    不得已,她只好逃避似的微微別過臉,轉過頭看向窗外,卻正好瞧見一輛公車緩緩停靠到路邊。

    站牌邊,那位男士撐著陽傘牽著那位小姐走向公車,直到那位小姐上了公車才將陽傘收起,那體貼入微的動作,讓她的心房登時充滿了羨慕和苦澀。

    她知道自己一點也不出色,所以向來有自知之明。

    她從不奢望大富大貴的人生,也沒想過要嫁得人人稱羨,她只希望有人願意真心待她好,傾聽她的心聲,關懷她的感受,同時因為平凡的她感到幸福快樂。

    雖然這些年來,她竭盡所能的做個孝順乖巧的女兒,凡事達到父母親的期望,好讓痛失愛子的父母能夠多少感到一點欣慰,但她真的辦不到連婚姻都配合父母的期望。

    她辦不到……嫁給一個她完全不喜歡的陌生人。

    「孫小姐臉色似乎不大好。」牙醫師很快就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而她的父母也跟著發現了。

    她的臉色明顯蒼白,一點也不像是個經常露營爬山的健康女郎,母親努力為她營造的優點,幾乎是連篇謊言,但是她已經無法顧慮那麼多。

    從抵達這間餐廳後,她的胃就一直絞疼著,而現在則是痛得更厲害了。

    從小到大她只要感受到壓力,總是胃痛。

    「你怎麼了?」她的父母跟著問。

    「我胃痛……」她說出實話,然後鼓起勇氣的說出請求。「爸媽,對不起,我可不可以去趟醫院?」

    「現在?」王梅的表情訝異極了,但似乎不是因為她身體不舒服,而是因為她竟然在這個時候問了這種問題。

    「我真的非常不舒服,我……有點想吐,頭也……也有點暈……」她結結巴巴地誇大症狀,因為說謊,讓她的臉色顯得更加難看。

    現場氣氛瞬間僵滯,她的父母還沒反應,那位牙醫師倒是先開口說話了。

    「既然孫小姐不舒服,那就趕緊到醫院吧,別耽誤了時間,下次有機會再一塊兒出來吃飯吧。」他順手拿起帳單,微笑點頭,然後便果決的起身離去。

    誰都清楚不會有下次機會了,那只是客套話。

    那位牙醫師並不中意她,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失望難堪,只覺得如釋重負,然而當她轉頭對上雙親嚴肅的目光後,她的胃卻絞痛得更厲害了。

    「你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嗎?」王梅皺眉看著她,眼裡寫滿苛責。

    「對不起,我真的不舒服。」她指尖顫抖,幾乎是心虛地低下頭。

    「機會是不等人的,劉先生是非常好的對象,你應該懂得把握機會。」王梅繼續責備。

    「對不起。」她只能不斷道歉。

    「你真的不舒服嗎?」孫柏軒舉手阻止妻子更多的責備,嚴肅的看著女兒。

    她滿心罪惡的抬頭看向父親,一雙掌心滲滿了手汗,只能虛弱的微微點頭。

    「那好,我們去醫院。」語畢,他輕輕扶起妻子,然後大步走向大門,一路上不曾再回過頭多看她一眼。

    她只好默默跟在後頭,無措地凝望雙親看似近在咫尺,卻遙如天涯的背影,她蠕動唇瓣想說聲對不起,偏偏喉嚨卻緊得發不出聲音。

    自從哥哥去世後,她再也不曾看到父母臉上露過驕傲的笑容。

    從小,就只有哥哥能讓他們露出笑容,而她卻總是讓他們失望。

    當一道銀白色的閃電劃過夜空,大量雨水也隨之落在擋風玻璃上,一下子就模糊了眼前的道路,也模糊了他的視線,然而坐在駕駛座上的霍剛卻是不慌不忙地輕踩煞車,減緩車速,同時啟動雨刷讓擋風玻璃再次恢復清明。

    接著他又將車燈轉為遠光燈,讓視線更加清楚,然後才對著掛在耳上的無線藍牙耳機回話。

    「抱歉羅伯,這個月我的檔期都排滿了,恐怕無法接待你來台遊玩。」他穩斂操控著方向盤,以極為流利的英文回覆對方的問題,一雙眼睛始終專注地直視著前方路況。

    現在是週日的凌晨三點鐘,為了接下來的工作日,即使號稱不夜城的台北市也逐漸陷入蕭索,路上幾乎看不見其他車輛,但他還是謹慎地提高警覺。

    大雨讓他必須更加小心,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的好心情。

    他總是特別享受這樣空曠安靜的夜晚,享受只有一個人的空間,所以當初他才會捨棄進入大企業工作的機會,選擇當個口譯師。

    身為「平行國際會議統籌公司」的專聘口譯師,他可以自由接case,自由安排運用自己的時間,然後只用幾個小時就完成一日的工作,卻享受與大企業所給予的同等待遇。

    自由,他最熱愛的東西。

    「不,恐怕下個月也不行。」當耳機傳來好友的要求,他再次歉然婉拒。「但如果你願意九月份再過來,我一定帶你去衝浪泛舟,你可以享受同樣的刺激,而且絕對不用擔心會碰到鯊魚,這就是台灣吸引人的地方。」

    耳機裡很快傳來低沈的笑聲,霍剛也跟著揚起嘴角,接著他將方向盤轉了個方向,才又回應好友。

    「很高興你愛上我的提議,很好,我會將整個九月空出一半的時間,我們到時候見。」他加深笑意,然後在好友的笑聲中結束通話。

    羅伯,他留學時期結交的死黨兼摯友,他們幾乎踏遍美國的東海岸,造訪過上百間酒吧,當時的他們太過桀驁自信,也太過浪蕩不羈,幾乎嚐過各國美女,簡直荒唐放縱得惹人討厭。

    也許是當時玩得太過瘋狂,入社會後他反倒沒了當初的放浪,只有在解決生理需求時才會涉足酒吧,重複逐漸讓他感到乏味的一夜情。

    例如今晚。

    回想今晚一夜情的對象,他毫無所感的微挑眉尾,發現自己一點也想不起對方的名字,甚至難以回憶那張過度彩妝的臉。

    她究竟是麗滋還是莉絲?還是莉莉?

    算了,無論對方叫什麼名字,不過都是臨時編造出來的英文假名,他們之間只是各取所需,用假名是這個遊戲的基本伎倆。

    他轉動有些僵硬的脖子,同時摘下耳機,卻突然瞥見前方路燈下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對著他的車子猛搖手。

    大雨滂沱,他幾乎是在車子經過對方時才確定自己沒看錯——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渾身濕透、狼狽至極的女人。

    一個女人在凌晨三點站在路邊招手,實在不是什麼尋常事,他腦中閃過各式各樣的社會新聞,心知肚明這社會有多骯髒黑暗,卻無法阻止自己的良心在這個時候莫名湧現叫囂。

    他從來就不是個多事的人,但某種難以解釋……甚至可以說是詭異的衝動,卻大聲催促他踩下煞車,而他也真的照做了。當車子停下的瞬間,他幾乎是不敢置信地低咒一聲,然後扒了下頭髮,才將目光移到後視鏡裡的景象。

    傾盆大雨讓他看不清楚那女人的長相,只隱約看見那女人緊緊環抱著自己,淒慘又無助,直到發現他停下車子,才又迅速轉頭看向他的車子。

    一開始她似乎有些不確定,之後才用單腳往他的方向狼狽跳來,看起來就像是肢體上有所殘缺,或是受傷了。

    這個發現讓他不禁再次發出低咒,然後終於認命換檔倒車,緩速的將車子停靠到路肩,並放下副駕駛座的車窗,讓那女人能夠輕易靠近。

    「對不起,謝謝你,我——」

    當他啟動車內的照明燈時,窗外的女人和他明顯都愣住了。

    他萬萬沒料到眼前淒慘無助的女人,竟然會是自己的同事。

    眼前的女人與他不同部門,見面機會少之又少,彼此甚至不曾說過話,但莫名的他就是知道她。

    孫筱堇,會計部人員,細心認真、循規蹈矩,卻總是太過文靜低調,讓人總是輕易忽略她的存在,然而不可思議的,他卻清楚她的名字部門,甚至清楚記得她的長相,然後在她全身狼狽的時候一眼認出她——

    他連睡過的女人都沒有印象,卻記得不曾說過話的女人?

    他幾不可察的皺起眉頭,再度感到詭異。

    不過相較於他的冷靜反應,車窗外的女人明顯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她先是慌亂抽回搭在車身上的小手,接著竟然打算轉身離去,但他沒有給她離開的機會。

    解開胸前的安全帶後,他迅速傾身,伸手為她推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對著她大喊——

    「上來!」怕大雨模糊他的聲音,他還對她招了招手,一點也不在乎雨水像灑水似地打濕他的車內,誰知道車外的小女人卻倉皇失措將車門推回,然後透過車窗,困窘地對他搖搖頭。

    「會弄濕你的車的……」她低著小臉,幾乎不敢與他對視。

    老天,三更半夜的,霍剛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為什麼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遇到的人偏偏是她暗戀三年多的男人?

    即使不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麼淒慘狼狽,雖然她很慶幸終於找到救兵,但她實在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的自己。

    她和霍剛雖是同事,卻分處不同部門、毫無交集,雖然她偷偷暗戀著他,他卻連她是誰可能都不知道,沒想到老天卻給她開了這樣惡劣的玩笑。

    她從沒奢望他能注意到她,但也不想這麼丟臉狼狽得讓他印象深刻——

    因為太過羞窘,她將小臉垂得更低,恨不得瞬間消失在他眼前。

    「你三更半夜的在馬路上冒雨攔車,目的應該不是煩惱會不會弄濕他人的車子吧?」見她沒有馬上上車,他的眉頭又皺緊了一些,然後再度推開車門。「快點上來,反正我的車子早就已經濕了。」他敘述事實,簡直不敢相信她淒慘成這副德行,卻還能在意這種雞毛蒜皮小事,何況早在他按下車窗的那一瞬間,雨水就開始不停地打進他車內了。

    她仍然不敢上車,他於是將車門推得更開,甚至當機立斷的拉起手煞車,顯然打算下車幫她一把。

    看他推開車門,整個人瞬間被大雨淋濕了一半,她只好迅速上車,卻不小心碰到扭傷的左腳。

    劇烈的疼痛讓她瞬間倒抽了口氣,雙手揪緊裙擺,而忘了該先關上車門,幸虧他主動靠了過來,帶上車門,順道也替她關上了車窗。

    他盯著她因痛而蒼白的臉,藉著車內燈光,這才發現淒慘似乎不足以形容她的狀況。

    順著她微微縮起的左腳,他才發現她的左腳腳踝腫了一圈,露在裙擺外的一雙小腿有多處擦傷血痕,而且開始因為車內的冷氣而顫抖。

    他看著她顫著手撥開黏在臉頰上的長髮,立刻將冷氣轉為暖氣,然後轉身以最快的速度拿起後座上的西裝外套,迅速披到她身上。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沒有馬上發動車子,而是以銳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試圖搞清楚她身上還有哪些外傷,然後評估到底該馬上送她去醫院,還是該載她到警察局。

    這小女人看起來糟透了,她一定是遇到了大災難。

    「我在路上遇到機車搶匪,背包被搶,跌倒時扭傷了腳,我的錢包和手機全在包包裡頭,附近又沒有便利商店和公共電話,我沒有辦法打電話報警……」腳踝的疼痛讓她再也無力羞窘,只能蒼白著臉解釋,同時證實他的猜測。

    「而且又忽然下起傾盆大雨,這附近全是辦公室大樓,凌晨三點多早已是人去樓空,你寸步難行,路上卻沒有路人可以幫助你,就算有車輛經過也不見得會停下來,你求救無門,只能站在路邊等待奇蹟。」他為她說出接下來的話,簡直難以相信她會這麼倒楣。

    她的災難不難推測,卻很難讓人相信,會有人遇到這種事。

    「對……」她顫抖點頭,雖然想要保持沈著冷靜,但是想起不久之前才發生的意外,仍是餘悸猶存。

    在他之前有五輛車經過,但只有他發現了她,並願意停下車。

    「我馬上送你去醫院。」他當機立斷作出決定,在放下手煞車之前,安全至上地為彼此繫上安全帶,同時又瞥了她的小腿一眼。

    她的腳踝腫得就像顆特大號的港式月餅,雙腿上佈滿被雨水沖刷過的血痕,需要馬上接受治療。

    「可不可以請你先載我到警局備案?」她擔憂地說,雖然感到無比困窘,卻不得不轉身面對他。「我的所有證件和住家鑰匙也在包包裡,我必須馬上聯絡我的家人,以及掛失所有證件,我的傷口不嚴重,等備完案再去醫院就好了。」

    他看著她蒼白如紙的小臉,一點也不相信她的說辭。

    她的傷口或許不足以致命,卻絕對足夠折磨她了,但是她的顧慮也沒錯,天曉得搶匪搶了她的包包之後,會不會按照證件上的住址和鑰匙,跑到她的家中行搶?就算沒有,光是信用卡的問題就足以讓她頭大。

    「你決定就好。」他沒有出言反對,只是打了方向燈將車子再次駛入車道,接著在通過第一個十字路口時,掏出自己的手機交給她。「先聯絡你的家人。」

    「謝謝。」沒料到他會如此體貼,她連聲道謝,然後才顫抖按下號碼。

    電話是父親接起的,她簡單述說遭遇的事,請父親提高警覺,然後便默默地將手機還了回去。

    雖然她故意壓低了嗓音,但他還是注意到,她並沒有要求她的家人到警局協助她,而她的家人似乎也沒有詢問更多,因為她的通話在短短一分鐘之內就結束了,她沒有因此感到安心,反倒更加沮喪,臉色也更蒼白了。

    這個景況令他無法不去在意。

    「霍先生謝謝你,還有對不起,把你的車子弄濕了。」車內的氣氛實在太過沈默,筱堇揪緊披在胸前的西裝外套,好不容易才鼓氣勇氣打破這陣沈默。「呃……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們……是同事。」

    「我知道。」他理所當然的回應。

    「你知道?」

    他的回答似乎讓她非常意外,但他決定跳過這個讓他也非常意外的話題。

    「比起車子,你不覺得你更該解釋,為什麼這個時候你人會在外頭嗎?」他單刀直入地問,目光始終筆直看向前方。

    沒料到他會忽然有此一問,她愣了一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們任職於同一間公司,他當然知道她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此時此刻她應該是躺在床上睡覺,難怪他會覺得奇怪。

    但是就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一切,也不想要解釋。

    霍剛是公司最炙手可熱的專聘口譯師,擁有富二代的身份,卻精通六國語言,擅長同步口譯和交替口譯,領域廣及各國歷史文化、政治經濟、演藝運動、企業工業……等各類學術、技術交流會議,幾乎可以堪稱業界翹楚。

    她欣賞他,而且還暗戀了他三年多。

    但公司裡有更多的女同事喜歡他,畢竟他是如此的出色迷人。

    她欣賞他、喜歡他,但她從來不作無謂的幻想。

    他是個表裡如一的男人,從不介意表態只接受「簡單方便」的男女關係,而她平凡保守,連場戀愛都沒談過,和他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不會是他感興趣的類型,他也不會是她適合的人。

    從喜歡上他那天起,她就清楚斷定他們之間絕對沒有任何可能,但感情上卻無法不受到他的吸引,縱使不可能,面對自己喜歡的男人,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解釋她的「家庭狀況」。

    昨夜,當她好不容易終於鼓起勇氣,告訴她的父母她想搬到外頭獨居,她的父母卻只是充耳不聞地忽視她的聲音,然後以不容置喙的口氣告訴她,她必須參加第九次的相親。

    八次相親,八次沈重。

    還有二十六年來,一次又一次的任憑擺佈。

    她就像個聽話的傀儡,從來不敢讓雙親失望,但她一點也不快樂,只覺得筋疲力竭,痛苦得快要窒息,尤其近來,她總是夢見自己被一張巨網緊緊綑綁,失去所有自由,甚至呼吸困難,不管她如何乞求呼救,她的父母卻只是雙雙站在遙遠的前方,冷漠地背對著她,彷彿永遠聽不見她的吶喊。

    驚醒後她便無法再入睡,一如之前的每一個夜晚。

    然後她想起,下個禮拜她必須再出席第九次的相親——

    瞬間,她無法理智思考明天是不是要上班,不管鬧鐘上到底是什麼數字,只想不顧一切逃離那場惡夢,或者是逃離她住了二十六年的家。

    而她也真的做了。

    她衝出大樓攔住剛好經過的計程車,隨口說出她沒去過的地方,然後下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蕩,盡量放空自己的思緒,不讓自己去憂慮當雙親發現她瘋狂的舉動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誰知道她的放空,反倒讓自己成了盜匪下手的目標。

    也許爸爸早已發現她離家了,畢竟剛剛接到電話時,他的語氣並沒有太多的訝異,聽見她出事時,甚至也沒有太多反應。

    爸爸一定認為她是自作自受。

    也許經過這一次,他真的會對她徹底失望,然後徹底放棄她這個女兒。

    一瞬間,數顆淚水無法抑止地滾出眼眶,她的心摻雜著痛苦、鬆弛、自厭、解放、悲愴、麻痺……等等錯綜複雜又激烈矛盾的情緒,讓她不自覺地更加顫抖。

    而窗外一道閃電落下,照亮了窗外大雨,也意外照亮了她的側臉。

    霍剛才煞車停紅燈,一轉頭就看見了那些淚。

    雖然她一身濕淋,就連小臉也是濕的,但是他就是清楚那是她的淚。

    雖然她很快就拭去了那些淚,卻雙手顫抖地揪緊外套,眼神愴然,宛如無家可歸的孩子茫然地看著遠方。

    一瞬間,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何會對她有印象,甚至注意到她的存在。

    不是因為她不同於時下OL保守的裝扮,不是因為她擁有特別白皙美麗的肌膚,而是當眾人圍繞在他身邊時,她總是靜靜站在角落,偷偷地看著他。

    當她看著他時,眼神裡有藏不住的戀慕,卻從來不曾接近他,總是一觸及他的目光就驚慌地別開小臉,像是膽小的小動物。

    然而當他看著她時,她卻不見得會發現他的視線。

    她經常落寞地看向遠方,眼神泊著孤寂,讓他記住了她。

    這個小女人在安靜溫婉的表情下,其實藏了許多許多心事……

    窗外雨還在下,車內卻是一片寧靜,他不再出聲追問任何問題。

    她不是那種他經常來往的世故女人,她羞怯而內向,沒有任何防護能力,所以他保持沈默,假裝沒注意到那些淚,幸虧這一路上沒碰到太多紅燈,他也相當熟悉附近的道路,很快就抵達了最近的警察局。

    「警局到了,我扶你下車吧。」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解開安全帶,甚至推開了車門。

    「不、不用了。」她連忙喊住他,同時手忙腳亂的解開自己的安全帶。「這樣就好了,謝謝你的幫忙,接下來我可以自己來,不麻煩你了。」

    「你需要幫忙,你無法否認這一點。」他意有所指的看著她扭傷的腳,難以言喻此刻的心情。

    他不是個善良的男人,向來最厭惡麻煩,但莫名的,他就是無法撇下她不管。

    「可是太麻煩你了……」她的語氣充滿歉疚。

    「我既然出手幫忙,就不差再幫一次。」語畢,他立刻下車,冒雨繞過車頭替她打開了車門,看了她腳踝一眼。「來吧,有我幫忙,你絕對可以『盡快』掛失你的證件。」

    「我……」

    「看在同事的分上,在我的衣服濕透之前,希望你能夠答應伸出你的手。」

    他扯了扯嘴角,語氣略帶玩笑,而她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的猶豫,害他幾乎也淋成了落湯雞,於是只好歉疚又慌亂的將手交給他。

    「對不起,謝謝你。」

    他沒有回應,只是將她扶進警局,一路上不曾讓她觸碰到扭傷的腳踝而再一次痛白了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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