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alie,這個案子你怎麼看?」穿著三件式西裝的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鋼筆,詢問坐於長桌末端的年輕女子。
「案件的關鍵在於證人的可信性,因為只有一名事實證人,要是法官質疑證人的供詞,疑點利益歸於被告,自然是當庭釋放。」推了下金絲邊眼鏡,她淡淡的說:「根據警方記錄的供詞,證人聲稱於案發當晚約十一點經過銅鑼灣羅素街後巷,然而我調查過,證人當時應該在灣仔的地下賭場賭錢,並且輸了兩百萬,而債主正好是我當事人生意上的對手。很明顯的,這是一樁有預謀的栽贓事件。」
在她解釋的同時,其他參與討論的人都紛紛翻閱面前的文件夾,然後不約而同的看著警方記錄供詞的那一頁資料。
「看來你們幾個沒一個及得上Natalie一半的細心。」
「師傅,我們還有其他案件要處理,所以……」一名同樣西裝筆挺的男子首先開口。
「藉口!」被稱作師傅的周景從冷聲說道,「這是有多困難的事?!就是細心與不細心的分別。你們覺得Natalie才來到Chamber沒多久,就認定她沒事忙,可以整天查資料嗎?要是你們有心的話,這又要花多少時間?」
被訓的數人都不敢作聲,一點也沒有平常在法庭內的威儀。
「好了,統統給我出去,忙你們的案子,別出任何差錯。」他趕他們出去。
她也跟著師兄們准備離去之時,卻被喚住。
「師傅?」裴殷問。
「你來Chamber多久了?」
「快一年了。」
從法律系畢業以後,她費盡千辛萬苦才成為周景從的徒弟,可是至今仍是被投閒置散居多,很多時候都是為了芝麻小事上法庭答辯。不過即使如此,她每次都會全力以赴,而付出的努力亦終於有回報,近一、兩個月已經能獨立處理一些比較具挑戰性的個案,當然都是大獲全勝。
盡管如此,她還是會想,當初有否選錯大律師這條路?要是當個事務律師,會比較容易吧!畢竟能接的案件比較多,也不需要像大律師那般,必須由事務律師轉介才能接案子。可是唯有當上大律師,才可以在高等法院為委托人辯護,這亦是她繼續努力的理由。
「你最近的案子處理得不錯,尤其是替當事人洗脫盜竊嫌疑,夠乾脆俐落。」周景從贊許,「還有那宗替老婦奪回產業權的案件,都做得很好。」
「這都是師傅教得好。」她不敢居功,不過是看多了師傅和師兄們上法庭時所用的技巧,絕不敢班門弄斧。
「呵,連師傅也要哄嗎?」他笑問。
「這是真心話,我仍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像她這種畢業一年多的新手,在司法界沒什麼地位可言,雖然之前處理的個案讓她有些知名度,但是仍遠遠及不上師兄們。
而她的師傅周景從則是香港數一數二的資深大律師,單單是當法律顧問的收費,便足以支撐整個律師樓,當中尤以擔任紀氏的法律顧問收費最高。
「有一件工作,我一直不放心交給你任何一個師兄去做。」周景從看著她,「你應該知道我也是紀氏的法律顧問吧?」
「嗯。」她點了下頭。
像紀氏這種上市公司,龐大的律師團都是由數一數二的大律師組成,如果能夠加入其中,一定聲名大噪。
只是她這種新手,別說是加入了,就是替他們提箱子也未必夠格。
不過他會這麼問,難道……裴殷管不住心髒的跳動,會是她所想的那般嗎?該不會吧……
「我想推薦你加入。」他淡淡的說。
「咦?不……不是吧?」紀氏?真的如同她所想的那般?那不就可以見到……表面上維持著平靜,然而她的內心早已翻起滔天巨浪。
她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那是黃葉紛飛的時節,身穿學士服、頭戴四方帽的她一眼便看見人群中佇立的他,那合宜的西裝將頎長的身軀包裹得更顯修長。她一直以為自己該是喜歡愛笑的男人,沒想到抿嘴的男人都可以……如此美麗。
沒來由的,無可壓抑的悸動湧向心坎,在這麼一個瞬間,她知道自己已墜入愛河。
即使跟這男人一句話也沒說過,然而,她就是愛上了,毫無道理的。
周景從睨了她一眼,「你沒有信心?也對,紀氏本來就有自己的法律部門,也有自己的律師團,不過我倒認為這是你學習的好機會。」
因為有很多涉及法律條文的合約,紀氏擁有的法律顧問團要比想像中來得龐大,屬於不同派系的律師都想乘機在司法界占更重大的位置,擔任知名上市公司的法律顧問絕對是名利雙收的重要一環。
撇開紀氏本身的法律部門,單單要應付來自不同派系大律師的斗爭已是一件輕易令人心力交瘁的事。加上集團內的律師出現了競爭的問題,那些律師會覺得他們專門找碴,因而看他們不順眼。
與其說是工作性質的問題,不如說是人事關系會比較復雜。
多年來,他都想拉拔徒弟加入律師團,然而他們沒一個能長時間待在那邊,因此,這次他轉移目標至裴殷身上。
搞不好像她這樣的新手大律師能夠爭一日之長短,何況他還有一項其他大律師沒有的利器足以讓她加入其中。
倏地從過去回過神來,她實話實說,「不是的,只是……對方不一定肯用我。我仍是寂寂無聞,就算師傅再德高望重,也很難相信紀氏會答應。」
她絕不懷疑周景從的江湖地位,但她能否被人所相信是另一回事。
然而想到那個人,她的胸口不期然的產生了一陣騷動。即使那般青蔥歲月早已被汲汲營營所取代,那幕始終如一的占據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周景從輕笑,「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有時也得走後門。難道你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的話令她的心一沉,剎那間明白所謂的後門是怎麼一回事,周景從跟紀氏創辦人紀紹海是老朋友並非秘密,憑藉這點關系,她要成為其中一名法律顧問也不是難事。她當然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有多少資深大律師都沒這個機會,就因為她是周景從的徒弟,便輕易而舉的得到,當然要好好把握。
見她一直不語,周景從又開口,「Natalie,我也不是無故拉拔你的,我是相信你有這樣的能力。機會擺在你的面前,能否把握得住便看你的本事了。當然,Chamber的工作還是要做好,不能出現任何紕漏。」
「是的,我明白。」的確,機會是別人給予,但能否成功還得看她的能力。
「那麼由下個禮拜起,你都得跟我去紀氏開會,之前我會將相關的文件給你做參考,你得好好准備,別失禮人前。」他交代。
「我知道了。」
掩不住心底的喜悅,裴殷在返回自己的辦公室後,禁不住輕拍了下自己的臉。
她……成了紀氏的法律顧問?至今她仍有點不敢置信。在訝異的同時,又難掩喜悅,不知道會不會遇上他?那個只看了一眼便住在心底的男人,那明顯不愛笑的臉容不知為何竄入了眸心,讓她再也看不見周遭的人潮。
她當然知道彼此有著天和地的距離,所以從不奢望可以遇上他,就算她知道他有時會去大學裡給學生們演講,她亦刻意的不曾去過,怕……一不小心,會執意與他扯上關系。
既然如此,她應該推拒師傅的吩咐才對。
她未免太自大了,憑什麼以為只要前去紀氏便可以見到他?她充其量也不過是芸芸大律師中的一人,何德何能見到他這名副總裁?
眸光流轉,喜悅慢慢的消退。
是的,她得好好准備,不能丟師傅的面子。
吁,好累!裴殷趁著所有紀氏的代表律師都離開會議室後,重重歎了一聲。
比想像中還累人,她原以為不過是磋商而已,哪知現場卻十足一個戰場,每名與會者都急於發表自己對合約條文的看法,每當彼此的看法不一致時,便會展開辯論。三個鍾頭下來,單單是記下不同的意見已令她寫得手酸軟了,別說是窺覬機會發表意見。
不得不承認走後門有其好處,至少在周景從的庇護下,她勉強被其他大律師接納──她當然知道那是看在師傅的份上,否則他們是不會將她放在眼裡。
總有一天,她的能力會被認同,不需要倚賴周景從的威望。
想到未來每次會議後都得跟他們好好應酬便頭痛了,周景從似乎已很習慣在開會後跟他們不著邊際的談天,難道她也得這樣?
這時,她終於有心情環顧這偌大的會議室,檜木制的桌子,舒適的皮椅……雖然她還是覺得她辦公室裡的那一張比較好坐,不過在這兒又有另一番感覺。
不知道他在哪裡呢?
她承認自己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寄望,要是能遇上他就好了。一眼,只要一眼就夠了。
兩手撐於桌上,她借力站起來,收好一大堆文件後,提著大大的皮箱,准備離開。
對她來說,皮箱是過大了,近乎跌跌撞撞的走抵門扉,在手快要碰上門把時,門卻打開了,她因為被嚇了一跳而踉蹌了一下,偏偏又被放在一旁的皮箱絆到,眼見就要栽跟頭,腰間忽地感到一陣灼熱,她看著自己停在距離地面十數公分的地方。
事情發生得太快,連驚呼的機會都沒有,她便被人扶好,整個人呆愣住。
「Natalie,你沒事吧?」周景從望著仍在發呆的她,出聲叫喚。
裴殷終於回過神來,望向皺著眉頭的師傅,目光卻在下一秒落在剛剛救了她的男人身上,表面上仍然平靜,心髒卻跳動得快速。
「師傅。」她開口,收回目光,重新看著周景從。
「這位是紀二少,他是副總裁,也掌管法律部門。從今天起,一切關於法律文件上的商議都必須向他確認,知道嗎?」他向她介紹。「紀二少,她是我的徒弟Natalie,雖然年輕,但是為人細心,一定能勝任,多謝你肯給她機會。」
「是嗎?」紀觀月不著痕跡的打量身高僅及他胸口的嬌小女生,她猶帶稚氣的臉容,加上剛才的笨手笨腳,實在想像不出她站於法庭時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朝他伸出手,她努力維持專業冷靜的表情。「紀先生,你好,我是裴殷,Natalie。從今天起,加入紀氏的法律顧問團。」
「嗯。」紀觀月禮貌性握住她的手,隨即放開。
被他碰觸的地方漸漸變得灼熱,傳遞至心窩,裴殷有點不自然的別開臉,調整呼吸,耳際回蕩著周景從剛才說的話。他竟然掌管法律部門?很出奇嗎?念法律的他當然是最適合的人選,她當初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往後要直接與他接觸?單是這麼想,她的胸口便怦然不已。
別吵了!她蹙起眉頭,呵斥自己。
「紀先生,你對我有意見?」就算明白他生性淡漠,可是……也未免太冷淡了吧?而且……他剛才的虛應好像包括了一絲絲的不以為然?
她被看輕了?
紀觀月挑起眉頭,狹長的眼眸盯著她仰起的小臉,靈動的眼眸閃爍著倔強,緊抿的嘴角透露出她是個很固執的人,認定了的事就難以做出任何轉變。
這點,跟他很像。
他莞爾了,不解自己何以出現這種想法。她不過是個外聘的法律顧問而已,既然不是紀氏的正式員工,又何需管她的事?也許教他驚訝的是,她知道自己對她的不以為然。是的,就算周景從如何的力薦,他還是覺得讓一名才當了大律師一年的小女孩加入集團法律顧問團是不智的事,尤其周景從多年以來已多次提攜徒弟,結果卻是未如理想,要不是看在周景從跟紀紹海是舊識的份上,他根本就不打算應允,會來這兒看,亦只是想確定她有什麼地方值得周景從這般力薦。
她的能力,他倒還未見識過,便發現她的笨手笨腳。
明明個頭小,卻要提著那麼大的一個皮箱,走路又一晃一晃的,活像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副不可靠的樣子,雖然他不在乎那點小錢,但也得令他覺得用得其所。
只是,他才不過應了一聲,便讓她發現了自己看輕她?
看來他真的要重新評估這個小女生。
「沒有這種事。」他淡淡的說。
「Natalie,紀二少向來都是這樣子,你別被他的態度蒙騙。」周景從打圓場,「好了,我們也占用了紀二少很多寶貴的時間,先走了。」
向他點了下頭,裴殷提起皮箱,繞過他。
「對了,」紀觀月忽然出聲,「你還是換一個有輪子的皮箱比較好。」
「呃?」她回頭,只看得見剛合上的門扉。
在這麼一個瞬間,透過門合上前小小的縫隙,她彷佛看到了那一直緊抿的嘴角微微的勾起幾不可察的弧度。
有可能嗎?那個冷酷得彷佛所有的人都欠了他一般的男人……會笑?還有他最後那句……說了什麼?
「怎麼了?」周景從看著出神的她。
「沒什麼。」她轉回頭,費勁的提著皮箱,跟上他的步伐。
也許她該換個有輪子的皮箱了。裴殷邊走邊想,驀地想起那隱約傳進耳裡的輕語。
腳步頓了一下,她搖搖頭。怎麼可能呢?一定是她開會開得太累了,才會出現幻聽。
嗯,一定是這樣。
※※※
「……所以我認為這樣的改動會較為有保障性。」聽起來軟軟柔柔的女嗓滲透著一股不容別人質疑的意味,為方才吵得面紅耳赤的場面做了個結論。
要在十數名知名大律師中突圍而出並非易事,還好大家都是受傳統英式教育,對所謂的「Lady First」有著重大的情結,因此她才能得到發言的機會。
其實她也不是提出什麼精辟的見解,只是為爭持不下的論點做出簡單的整理。
然而,也許是眾人都有點累了,又或者不好反駁自己之前提出的論點,加上有些忌諱她的後台,所以順利進入下一個議程。
不愧是他的徒弟。周景從滿意的微微點了下頭,雖然裴殷個頭嬌小,臉容猶帶稚氣,嗓音偏向輕軟,可是她予人一份氣定神閒的感覺,令人不敢掉以輕心,而且她在眾多資歷比她深的大律師面前還不算怯場,頗具大將之風。
近五個鍾頭的冗長會議,當到達尾聲時,就連本該習慣這情況的眾人都難掩疲憊,有好些人不時望著手表,像是趕著要去約會。
冷冷的將眾生相納入眼底,紀觀月調回目光,不著痕跡的打量著仍努力翻文件的嬌小女生,緩緩的露出絕不可以稱為笑容的神情。
她……一點也不累嗎?眉宇間是清晰可見的不服輸,彷佛將與會者全都視為敵人。她身上是一套平淡乏味的黑色套裝,跟其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員工完全是兩個樣,頭發甚至綰成髻,只有在她低頭看文件時,才能看到線條優美的後頸。
「今天,」他驀地開口,「就到這兒吧!」
像是聖旨一般,眾人無不松一口氣,臉上都是顯而易見的喜悅,除了裴殷。
就這麼完結?還有好些合約條文未厘清,怎麼可以散會?這當中涉及數以千萬,要是拖延一天的話,說不定會令成本上漲,這樣也無所謂?
傻眼的看著眾人魚貫而出,她想開口留住他們,然而目光在瞄到坐於首位的紀觀月時,理智提醒她,既然他開口說散會,她並沒有資格干預。
「Natalie,去會所嗎?」其中一名大律師走向她,提出邀約。「你師傅也會去。」朝早已走在前頭的人努嘴。
她搖頭,對這些交際應酬一點也不感趣,心中依然記掛那一疊疊文件。「代我跟師傅說一句,可以嗎?」
來人沒有勉強她,道別以後便離去。
不著痕跡的歎了口氣,在他人走得差不多之際,她終於動手收拾桌面四散的文件。
看著一只大手加入收拾,她不禁愕然,順著手臂的線條往上望。
「紀……先生?」他不是走了嗎?
「大家已經忙了一整天,快八點了。」
裴殷傻傻的看著手表,點點頭。「我知道,可是這些合約不是趕著要嗎?」他們當中有誰不是忙了一整天?她今早才到法庭答辯,中午時還得邊吃邊處理厚厚的合約文件,連喝口水的時間也沒有便馬不停蹄的趕來這兒開會,她會不知道大家有多累嗎?
紀觀月不語,只是慢慢的將文件收拾好,並遞給她。
她接過,再將文件放進箱子裡。
「我明白了。」關好箱子,她站起來。
「賞臉一起吃個飯嗎?」他淡淡的問。
「嗯?」停下了步伐,她回頭看他,臉上淨是不可置信。
「約了人?」他又問。
她沒聽錯吧?雖然才加入法律顧問團兩個多月,可是從各方面聽到的傳言,加上之前於畢業典禮中的匆匆一瞥,得出的結論都只有一個,就是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冷酷得很。
所以她絕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話,尤其是他看起來就像什麼也沒說過一樣。
「你……你是說……邀我一起吃飯?」她囁嚅的重復。
他第一次看到她這種傻瓜似的表情,然而跟她的衣著發型又是那般的不相配,明白她不想因為娃娃臉的關系而讓人質疑她的專業,只是也犯不著將自己弄得暮氣沉沉,十足一個小老太婆。
「嗯。」他應道。
調整著呼吸,她不自在的調開了目光,好幾秒後才對上他的,輕輕的點了個頭。「好的。」
心髒的跳動頻率疾速得令人差點受不了,她不著痕跡的摀住胸口,提醒自己不要如此輕易的被撩撥。
「怎麼了?」已走在前方的紀觀月回頭,望著正要拉皮箱的她一手按在胸口處。「開會時間太長?」
她定定的看著他折返,心坎的悸動不跌反升,怦怦跳個不停。怎麼跟她的認知有著如此大的差距?他應該很冷漠才對,怎麼會開口邀約?
「不,」她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只是有點奇怪而已。」回避他帶有審視意味的眸光。
「奇怪?」他了解的發出輕笑聲。
他當然知道外間的人是如何評定自己,大多是寡言淡漠,再來便是冷酷,做事不近人情,經常擺著一張冷臉示人,甚至試過將辦事不力的女下屬罵哭了,加上零緋聞的紀錄,令他厭惡女人之名不脛而走。
他倒是樂得由得別人如此誤會,反正也不需要不中用的家伙留在身邊,只要是有能力的人,會得到禮遇也是正常的事。
而她,正好是有能力的人。
自從他接手紀氏的法律部門以後,周景從已不下數次拉拔徒弟加入律師團,對此他並無意見,畢竟這點錢絕不能吝嗇,只是他那些徒弟都比想像中來得沒本事,也許是太習慣處理刑事案,對商業上的要求並不特別理解,而且他們大多自視甚高,不屑與人合作,因此沒多久便退出。這次,他對周景從再次拉拔徒弟抱持著觀望態度,要不是看在他跟紀紹海是多年老朋友,根本就不打算應允,即使周景從對裴殷是如何的贊不絕口。
在首次見到她之時,他的確對她有意見。她太嬌小了,稚氣的臉容十足一個剛踏出大學門檻的小女孩,根本令人難以想像她有本事加入一個龐大集團的法律顧問團。
只是她一下子便發現他對她的不以為然,也令他不得不對她重新評估,經過幾次的相處,他很快就發現她柔弱的外表下,是比誰都倔強的個性。在每次的會議上,她都巧妙的化解了劍拔弩張的場面,並成功取得結論,而她亦證明了本身的能力,雖然還有很多要改進的地方。
紀氏本來已有自己的法律部門,法律顧問團與之不咬弦並不是秘密,前者認為後者一知半解,後者則覺得前者沒有真才實學,這樣的矛盾引發了強烈的斗爭心態,他一直都將雙方的明爭暗斗看在眼裡。
難得裴殷暫時未被卷進爭權的斗爭中,反而比誰都賣力工作。
她還真是個工作狂。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夠愛工作了,雖然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他那個孿生哥哥丟下正事不管,終日游走女人堆中,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唯有一個人當兩個人在用,但是在見識過她對工作的狂熱後,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能被稱為工作狂。
像現在,經過整整五個鍾頭的會議,難道她不會感到餓?他倒是覺得餓極了。
他……在笑?裴殷更是傻眼了。他不笑時,她已經覺得他夠俊帥了,再加上那微翹的嘴角……讓她感到臉頰囤積起熱氣。
「可以了嗎?」他又問。
「嗯。」跟著他的腳步,她不敢相信竟然有機會與他一起用膳。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停車場,在她來不及反應之際,他拿過她的大型皮箱,放進車內,再為她開了車門。
「上車。」
愕然看著他所有的動作,她有點手足無措。
這個人真的是紀觀月嗎?那個傳言會將人罵哭的冷酷男子?怎麼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
不……她根本不算認識他,不過是開過幾次會,會上他很多時候都不說話,有時會坐完全程,有時待一會兒便離去。就算她有跟他通過一、兩次電話,也都是關於公事的,而他的話也簡潔得一句起兩句止。
所以說,她談不上認識他。
心中回蕩著形形色色的想法,然而雙腳卻按著他的聲音而行,乖乖的上了車,並系上安全帶,她筆直的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發動車子。
「想吃什麼?」他邊控制方向盤邊問。
「都可以。」她回應。
在狹小的車廂中,總覺得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就像是再微小的動作都會被他發現,而她最不想就是被他看到臉頰的火熱。她對他有好感是一回事,喜歡他又是另一回事,但是她絕不希望跟工作混為一談。
然而,她也很清楚要不是有這層關系,他們一輩子也不可能有任何關聯。
「有什麼不吃?」他又問。
「沒有。」她對吃向來沒要求。
他明白的點了下頭,方向盤驀地一轉,車子平穩的往左駛去。
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一家中式餐廳。
「二少,今天又是照舊嗎?」上了年紀的服務生甫見到他即笑逐顏開的上前詢問。
「嗯。」紀觀月淡淡的回應。
又是?照舊?裴殷咀嚼著這兩個詞語,就是說他經常來這個地方。打量著室內稍嫌陳舊的裝潢,木制的家具,配上了淺淺的薰香,天花板懸著吊扇,挺古色古香的。
「Natalie?」他呼喚呆站的她。
「呃?」她對上他深邃的眼眸,幽湛的眸光宛如大海看不見底蘊,耳畔嗡嗡作響。
只因為他第一次這樣叫她,心髒鼓動得快要沖出胸口。
「這邊。」他指指身後的門扉,率先走進去。
會死人的。這是她冷靜過後的第一個想法,要是再聽見他用如此動人的嗓音叫自己的話,她真的不肯定理智是否還能發揮作用。
小跑步跟了上去,她坐在他身旁。
「你經常來?」她呷一口上好的香茗,漫不經心的問。
「嗯,算是半個老板。」他舉箸,吃一口剛端上來的冷盤。
「喔!」她沒有追問下去,也跟著舉箸。「好吃……」微酸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那份滋味讓人食指大動。
她輕舔唇瓣的舉動悉數落入黑眸中,不知為何,竟令他感到一陣火熱在心底流竄,以吃東西做為掩飾,眸光卻緩緩的落在一旁正小口吃食物的她身上。
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許多,要不用上老式的發型、古舊的裝束,根本就不會有人相信她是律師。然而,當她開口時,那不知打哪來的氣勢又會將其他人壓下去。
這樣的她,讓他打破了從不跟陌生人同桌的慣例,尤其是看到她好看的唇線透出一股慘白,他不禁想起周景從說過她是工作狂,要是沒有人說停的話,她會一直工作,即使身體快撐不下去。
因此,盡管知道合約條文的逼切性,他還是喊停會議,將她帶來吃飯,可不想公司搞出人命。
生平第一次,他關心起家人朋友以外的人和事,卻壓根兒沒有留意到心底慢慢出現的漣漪。
※※※
摘下眼鏡,裴殷揉了揉眉心,往椅背一靠,緩緩的合上眼眸。
文件十分的多,無論如何也看不完呢!每當她以為自己能夠下班之時,案前的文件又在不知不覺間增添了厚厚幾疊,這些還未包括有關上法庭的那些。
每次望著那些上百頁的合約條文,她都感慨不已,為什麼不推掉紀氏法律顧問一職?
反正周景從一年前已退出顧問團了。
已經三年了吧!在當法律顧問的同時,她亦忙於接案子,以增加在業界的排名,因此三年來,別說是休假了,就算她病得快要死掉,還是拖著病軀上班。拜她的勤勞所賜,現在已經是業界有名的新進大律師,而且在顧問團的重要性也漸漸增大。
「Natalie?」門扉處傳來一陣聲響。
裴殷本能的張開眼眸,看向聲音來源。「師傅?這麼晚,你還沒走?」她沒記錯的話,他的兒子及媳婦好像都從英國回來,他不是一直都很期待與他們見面嗎?
「你不也是?」周景從拉開椅子,坐下。「年輕女孩子不談戀愛,終日埋首工作中,難道不覺得乏味?」
「不會呀!」她拿過一旁的案例,翻了幾頁。「師傅不是常說現在是沖刺期,要在業界站穩陣腳,就看平常的准備功夫,現在不勤勞一點,又如何取得成功?」
「我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你是女孩子,談戀愛不是罪,將自己搞得像個工作狂,男人看了會怕的。」他語重心長的說。
「我就是跟工作在談戀愛嘛!」她重新戴上眼鏡。「師傅,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用擔心。」
突然,一陣優美的電話鈴聲響起。
「看,你的兒子都在催促了,還是早點回去,一家團聚吧!」
打發了周景從離去後,她頹然停下一切動作。戀……愛嗎?是說她看起來很孤單寂寞,還是她像極沒人要?當然,她不是沒有過夢幻的年紀,只是現實生活一下子便摧毀了她的幻想。
她本來也有個快樂的家庭,縱使不富裕,卻也過得幸福美滿。可是父母親在她剛成為大學生一個月之時遇上了致命的交通意外,從此只剩下她一人,靠著努力取得獎學金繼續學業,但是生活上的所有開銷都得努力打工才能勉強維持,因此整個大學生涯幾乎沒有結交過什麼朋友,畢業後她都努力讓自己在業界取得一個位置,談戀愛這種浪費時間的事,她又哪有時間去想?
不,她不是沒想過,只是她所仰慕的對象是那般的遙不可及。
她沒有天真到相信世界上會有王子公主的故事,那種哄騙小孩子的童話早在現實中慢慢的褪色變黃,雖然她偶爾還是會質疑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那樣的男人?
可不是嗎?不過是看了他一眼便喜歡上了?太過不切實際了吧?然而經過三年的相處,她或多或少摸清了他的性格。
他是個做事認真的人,有時認真到近乎固執,為人淡漠寡言,不熟悉的人會以為他是個冷酷的人,雖然事實上他的確很冷漠,也確實不愛說話,可是她知道他並非壞人,不過是想將工作做好而已。
她怎麼可能討厭一個認真的人?
而且他在法律上的知識豐富得令她甘拜下風,也會令她想其實紀氏並不需要什麼法律顧問團,但是當想深入一點時,要是沒有這層關系,他們是絕不可能扯在一起的。
每個禮拜能夠與他相處的幾個鍾頭,都是她最開心的時光。
解開了綰在後腦的發髻,她驀地站起來,准備為自己弄一杯咖啡,回首看著凌亂的桌面,看來又是個無眠的晚上。
※※※
將車停好,紀觀月習慣性的繞道走到主屋。這種時間,大家應該都睡了,因此他最愛一人待在主屋的書房,處理一些私人事務。
只是今天,他誤算了。
「喲,就說他一定會來這邊。」風允豪端起杯子,啜飲一口。「來,五百元。」他朝季仲凱伸出手。
「呿。」季仲凱丟出一張鈔票,斜睨紀觀月一眼。「你就不能換個地方辦事嗎?不會回去你的冬樓?」
有自個兒的書房不用,硬是要來用主屋的,太奇怪了吧?
沒有理會他們,紀觀月大步的准備上二樓。
「我說呀,你現在也不需要這麼晚歸吧?」幫自己倒了杯熱茶,尹庭弈笑容可掬的問,「你不是很努力的工作了嗎?還是你仍然虐待他?」
被問的紀望星聳肩,「要是被卓妍聽見了,真的會以為我虐待他。我有勸過他放假的。」
「你們想說什麼?」紀觀月稍微松開領帶,不想再聽他們不著邊際的對話。
「想你放假。」四人有志一同的說。
他轉頭,看向四人,他們都噙著微笑,但眼中都流露出堅持,彷佛說明要是他不點頭的話,他們絕對會吵得他無法有安靜的一刻。
都多大的人,怎麼一個比一個更像小孩子?
「你知道,我們每個都不知有多想放假,你現在竟然放著大好機會不放假?會遭天譴。」風允豪笑咪咪的說。像他,都不知道多想名正言順的放假。
「是嗎?」紀觀月不以為然。不曉得誰一天到晚往外跑,將工作全都丟給下屬辦呢?
「這是哥哥的命令,你就給我乖乖的放假,要去哪兒都可以,去多久也不成問題。」紀望星一錘定音,不容他反駁。
「喂……」紀觀月傻眼,卻喚不回已走遠了的紀望星。
而當他想轉向季仲凱等人時,才發現偌大的空間只剩下他,以及尹庭弈。
「對於你這個工作狂來說,放假的確是一件苦差事。」尹庭弈笑道,「如果另有事情要辦呢?」
他挑了挑眉頭,「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