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薄荷神情驚慌、臉色蒼白地奔跑著,右手抓著皮包,左手握著一張捏皺的報紙。
身後有人追逐著她,讓她更加快了腳步。
腳步慌亂,腦袋一片空白。她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逃開,不要被記者堵到。
這是怎麼回事?
明明早上起床時一切還是天下太平,她一如往常地漱洗、出門上班。誰知道剛靠近公司,突然眼前竄出幾個人影擋去她的去路,攝影機、麥克風一股腦地全塞到她眼前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她追問魏克俊取消婚約一事,眼前黑壓壓一片,耳邊萬分吵雜。
她僵在原地,對面前的景況不知所措。
在一陣混亂中,一名女記者塞了張報紙給她。
她低頭飛快一看,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也瞬間從幸福美好的夢境掉落地獄。
她抓著報紙,匆忙地推開記者拔腿就跑。直順的秀髮在背後揚起,細密的汗從額頭淌下。驚慌失措的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些記者,只能朝自己熟悉的路徑奔逃。
關於未婚夫魏克俊的這些行為,她完全不清楚,知道的絕對不會比記者們多。
她也想問,為什麼魏克俊要做得這麼不留情面?倘若他不想跟她結婚,大可私下退婚,何必先一步昭告媒體,讓她顏面盡失、深深受辱,讓她被視為想攀龍附鳳的虛榮女人,被人譏笑她攀權附貴落空、活該被拋棄?
纖細身影逃往辦公大樓內,穿越上班人群,急切地穿過鋪著米色大理石地板的氣派大廳。
逃!
身後雜沓凌亂的腳步聲愈發逼近,讓她心驚膽跳。
看著大廳裡幾部電梯門關閉著,她一秒也不敢逗留,直接推開安全門轉進樓梯間,拚命往地下停車場跑。
高跟鞋在停車場內輕擊出喀喀喀的響聲,後頭沒再傳來其他腳步聲。她停下來,正想喘口氣,腳步聲卻紛至沓來。
她悚然大驚,直起身子,拖著最後的力氣繼續往前跑。
窄裙影響她的步伐,高跟鞋禁不起她這樣不住奔跑,此時,右腳突然失衡一拐。
「啊!」
驚叫出聲,她以為自己會狠狠摔一跤。
突然,旁邊伸出一隻手臂,穩穩地抓住她的右手,把往前撲倒的她拉入懷裡。
她硬生生地撞上一堵堅實胸膛,這胸膛給了她強烈的安全感。
她像溺水者攀住救命的浮木般,緊緊抓住這穿著雪白襯衫、深藍色西裝的高壯男人,向他求助。
「幫、幫我……求求你……有記者在追我……」輕盈嬌小的她躲在這堵寬懷裡,抓著他的西裝,顫抖驚慌地祈求著。
「小姐,有話慢慢說,我會幫你。」一陣熟悉的淡雅香氣拂來,讓凌風揚心中微微一蕩。
「拜託……我是九樓『雨巖藝廊』的員工,我叫周薄荷……求你幫幫我,幫幫我躲開記者!」
周薄荷?!
記者在後面追?
他望著把臉埋在他胸口的女人一眼,眼神一閃,迅速回頭,望著腳步聲逐漸逼近的轉角處。
「跟我來。」
他將慌亂無助的她帶往旁邊,按下遙控器打開車門,把她輕推進他的車子裡。
「低頭躲好,別出聲。」
她聽話地窩在後座,縮著身子,低著頭躲起來。
砰!車門旋即被關上。凌風揚按下遙控器,將車門上鎖。
他的進口房車貼著兩層黑色隔熱紙,從外頭很難看到車內的情況,除非有人刻意接近窺探。
但他既然決定幫她,就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凌風揚面無表情地拎著黑色公事包,邁開沉穩的步伐,從容不迫地走離車子一小段距離,在車道上跟記者迎面遇上。
那幾名記者停下來,左右張望,神情就像禿鷹看見垂死獵物般嗜血、狠戾。
「先生,請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女人朝這裡跑過來?」有記者向他問道。
「女人?好像有。是不是穿著米色襯衫、淺灰色窄裙?」壓下心裡對這些記者的厭惡感,他平靜地答道。
「對!」
「沒錯,就是那個女人!」
「嗯……我看她朝安全門跑了。」低沉渾厚的嗓音再度在地下室裡響起,有著自信的語氣和不容質疑的威嚴。
「哪個安全門?」地下室有好幾個安全門。
高大的身軀微微一側,手臂一揮,毫不拖泥帶水地指向一扇安全門。
「那裡。右邊那扇安全門。她剛跑走。」
連一聲謝都來不及說,那群記者立即拔腿朝安全門狂奔。
紛至沓來的腳步聲消失無蹤,不到三十秒,地下室恢復了一片寧靜。
又等了約莫一分鐘,一確認緊急情況解除,沒有記者回頭找人,凌風揚立刻掉頭大步走回車旁,按下遙控器打開車門。
「你可以出來了。」他彎下身,看著縮著身子、抱著自己不斷發抖的周薄荷,一股疼惜感油然而生。
「謝……」她連一聲謝謝都說得破碎。
「你還好吧?」他真的很為她擔心。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怎會被大群記者追著跑?
是雨巖藝廊經營上出了問題嗎?
可若是藝廊惹了什麼麻煩,也不該由一個小秘書來承受,記者應該去找長袖善舞的負責人楊雨巖,絕非追著她跑。
「我……」周薄荷茫然地搖搖頭,發呆幾秒後又搖了搖頭。
她不好,一點都不好。
隨時會崩潰,隨時會昏厥過去,隨時會掉下脆弱的眼淚。
「需要幫忙嗎?我可以陪你上樓。」凌風揚看著無助又發著抖的她,多想將柔弱的她抱入懷裡保護、給予安慰。
他的手握了握拳,然後緩緩放開,終究沒有衝動行事。
他和她沒有任何關係,自然沒有立場為她做什麼。要是自己按捺不住,只會讓她更受驚嚇。
為了不再增添她的不安和驚慌,他只能將心中的情感壓抑下來。
「……不、不用了,謝謝你肯幫我,謝謝。」她不想在別人面前失態。在她完全崩潰之前,她得離開。
她低頭下了車,給幫她忙的好心男人一個九十度大鞠躬。
從頭到尾,她完全分不出多餘的心神看對方一眼。她陷在強大的驚慌裡,一心只想躲起來,只想逃離這令人不安的混亂。
「不客氣,舉手之勞。」他上前想扶住身子不斷顫抖的她,深怕她會隨時昏過去。
周薄荷退後一步,緊緊抓著發皺的報紙和皮包,婉拒他的協助。
在淚水落下之前,她轉身跑走。
即使她已經快撐不下去了,還是死咬著牙離開停車場,維持最後的一絲堅強。
這端,望著那單薄的身影,佇立在停車場一角的凌風揚,掩不住一臉擔憂。
到底出了什麼事?
跟她手上拿的報紙有關嗎?
剛從馬尼拉返回台北,凌風揚對台灣發生的任何事都不清楚。即使機上有提供早報,可前晚熬夜的他一路上都闔眼打盹,沒去翻閱任何一份報紙。
現下,記者都追上門了,那麼報紙應該有所報導吧。
若不是藝廊出了事,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他記得她的未婚夫魏克俊是個名人,還是個花花公子,難道跟她未婚夫有關?
思及此,凌風揚迅速往電梯移動。
他得去瞭解狀況才行。
***
麻雀變鳳凰戲碼變調!
一個月前才舉行盛大訂婚宴,即將於五月初步入禮堂的「和亞紡織集團」二公子魏克俊,被媒體拍到在夜店跟兩名小模飲酒作樂,三人親密擁吻,並在酒過三巡後相偕前往五星級飯店過夜,大玩3P。
魏克俊昨晚被拍到照片後,本報記者立即上前證實其身份並訪問。而魏克俊完全未替自己放浪形骸的行為做任何澄清辯解,更未將未婚妻放在眼裡,而是直接投下一枚震撼彈,逕自對記者宣佈,他「不願接受父母安排踏入婚姻的墳墓,娶一個看了就倒胃口的村姑」,就算因此失去繼承權,他也不想當傀儡任長輩擺佈。
根據瞭解,原本魏家冀望私生活放浪不羈的魏克俊與出身普通家庭的未婚妻周薄荷訂婚後,能夠一改放浪個性,好好經營婚姻。但魏二公子顯然並不打算收斂,反而片面解除婚約,恢復單身,完全無視未婚妻的顏面。此舉讓這場麻雀變鳳凰的戲碼徹底翻盤。
凌風揚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眉頭緊蹙,閱讀著報紙頭條新聞。
一進入公司,他立即吩咐助理,將公司所訂閱的報紙全部拿給他,隨即在《水果日報》頭版看見了這條新聞。
緊鎖的眉頭驀地鬆開來,嚴肅的神情一變,緊抿的寬闊唇角微微鬆動,露出笑痕後又斂去。
魏克俊這私生活淫亂的人根本配不上恬柔秀麗的周薄荷。解除婚約,正中他的下懷。
矛盾的心思在凌風揚心中交纏著。一方面,他擔心周薄荷受不了被悔婚和輿論的打擊;一方面又為她慶幸,不必嫁給一個聲名狼藉的壞男人。
「風揚,早上樓下發生大騷動,來了一堆記者--」凌風揚的合夥人兼好友范祖文推開辦公室門快步走進來,原本想講第一手八卦消息,卻看見凌風揚面前已經攤開一堆報紙。
凌風揚揮揮報紙,與好友對視一眼。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斜靠在辦公桌邊緣,范祖文雙手抱胸,一臉興味盎然地研究著凌風揚的表情。「嘖,你倒是挺開心的嘛?」
「周薄荷被劈腿了,姓魏的又片面解除婚約。那堆記者想堵她,不過我出手幫了忙,讓她躲過記者。」不理會好友投來的揶揄目光,凌風揚黑眸閃爍著一絲光芒。
「你很樂吧。」范祖文看見了凌風揚臉上一閃而逝的奸詐笑意。
「這的確讓我比談成一筆上億的投資案更樂。」凌風揚大方坦承。
他確實為周薄荷感到慶幸。她能和魏克俊這種人劃清界限,真是再好不過了。
雖然身為企業家第二代,魏克俊卻毫無作為,而且不學無術。
稍微有在注意娛樂新聞的人,都知道魏克俊身邊有多少鶯鶯燕燕圍繞。他不務正業,一天到晚玩樂揮霍,在社交圈聲名狼藉,可說是富二代紈褲子弟的最佳代表。
「看來你很急著翻盤。接下來呢?你要怎麼做?」
凌風揚對周薄荷的心意,范祖文一直都知情。但是凌風揚目前長駐馬尼拉,又因為談投資案的關係,常當空中飛人往返各個城市,每個月在台灣停留的時間只有兩、三天。
這樣短暫的時間,如何翻盤?
就算周薄荷取消婚約恢復自由身了,以凌風揚的狀況,也不可能有多少機會和時間對她展開追求,更別說擄獲佳人芳心了。
「我得好好想想。」畢竟是突發狀況,他尚沒有因應方案。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她與自己擦身而過。他要擁有她、保護她,撫平她所受的傷痛。
「我倒是有個辦法。假如能引她上鉤的話,也許有機會讓她主動到你身邊……」
為了結束好友的寂寞單身生活,讓他跟自己一樣擁有幸福的家庭,范祖文主動獻策。
黑眸一閃,凌風揚驀地起身,幾個大步來到范祖文面前。
「什麼辦法?快說。」
「你不是缺個秘書嗎?我讓助理把徵人啟事放到大樓的公佈欄和電梯內的付費告示欄上,或許她會看見。」
周薄荷當前被輿論批評聲浪纏身,像蒼蠅般纏人的記者訪問不到她絕不會死心,鐵定會一直糾纏不休。
雨巖藝廊還得經營下去,裡頭的員工卻惹了一身腥,擺脫不了記者上門騷擾;以范祖文對楊雨巖的瞭解,他一定會要求周薄荷留職停薪,或者乾脆要她自動請辭去避風頭。
另,周家這段時間也絕對不得安寧,記者不可能放過周家人,肯定會在住家附近日夜守候。倘若周薄荷和家人想徹底圖個清靜的話,身為事件主角的她就得遠離是非圈。
那麼……換個工作,或乾脆換個城市生活,絕對是明智的抉擇。
「是個不錯的辦法,只不過成功機率不大。也許周薄荷並不想換工作,也許她根本看也不看徵人啟事一眼。」凌風揚佩服好友能想到這個計策,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向來不會盡如人意。
「不試怎知道會不會成功?假如張貼告示欄幾天沒動靜,我就直接去找楊雨巖幫忙。最近藝廊有重要的展覽,他這個人向來死要錢,絕對不允許任何狀況延誤展覽,鐵定會犧牲周薄荷。既然如此,不如讓他引薦這個工作給她,他也做個順水人情。」
「那好,馬上叫助理去張貼。」沒錯,不試絕對沒機會,試了至少還有希望。「對了,如果有其他條件適合的人來應徵,你知道該如何處理吧?」
他的秘書,只能是周薄荷。
「當然。」范祖文點點頭。「我來處理這事,你忙吧。」
范祖文離開辦公室,凌風揚把辦公桌上的報紙頭版收起來,折好放進公事包內。
他打開電腦,上線跟馬尼拉分公司的人員聯繫,掌握分公司的狀況。
一小時後,他起身離開辦公室。
身為總公司負責人兼馬尼拉分公司管理者,他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此時,他吩咐助理立刻召集相關人員開會,無暇再去擔憂周薄荷的事,專注地投入工作,處理起一件件繁瑣公事。
***
雨巖藝廊在業界小有名氣,剛開業時專門代理得獎新銳作家作品展覽,慢慢做出了名氣。近幾年來,雨巖藝廊積極接洽國際知名藝術家來台辦展覽,最新策畫的旅日藝術家荻原美的版畫展將在近期開展。
每次開展前,楊雨巖都會結合公關公司討論宣傳方式,務必將宣傳做到淋漓盡致。
荻原美的版畫展將在十天後舉行,這幾天並沒有任何展覽,藝廊外卻是人聲鼎沸,擠滿了各大報與雜誌的記者。
記者二十四小時在門口守著,妨礙了展場佈置進度,外包廠商紛紛投訴抱怨。
「這次的展覽非常重要,我們藝廊好不容易才請到旅居日本的版畫家荻原夫人回台開展,絕對不能被任何事情給延誤擾亂。」說話的是雨巖藝廊的老闆楊雨巖。
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神情嚴肅地坐在沙發上。坐在他對面的人不是訪客,而是他一向倚重的秘書--周薄荷。
關於周薄荷的前未婚夫魏克俊掀起的悔婚風波,已經延燒第五天了。看這情勢,好像還會繼續燒下去,沒完沒了。
再這樣下去,展覽前置作業定會受到波及,享譽國際的版畫家荻原夫人萬一聽到風聲,可能會心生不悅而取消展覽。
自展覽訊息公佈至今,藝廊已經花了不少廣告費、宣傳費與精力,若畫展被迫取消,藝廊將損失慘重。
「楊先生,很抱歉,因為我而造成藝廊的困擾。我會立即提出辭呈,等一下就離開公司。」一直喜歡這個工作環境的周薄荷,經過幾天的考慮後,心裡已經有了決定。
她原本就打算今天提出辭呈走人,好讓展覽的前置作業能順利進行。
十分鐘前,她正在寫辭呈,寫到一半便被老闆叫進辦公室,一開口就是一陣無奈的抱怨。
這些抱怨她聽在耳裡,著實不好受。
事情不是她引起的,但的確跟她有關。就算不是她惹出來的風波,卻因為她的關係,造成大家的困擾和不便。
「薄荷,其實你工作能力強,又細心負責,我也不想失去你這得力助手,但實在是情勢所逼,我不得不替藝廊著想……」楊雨巖就等她主動提出辭呈,這麼一來,他就不必付資遣費。
「楊先生,我知道。」
「這樣吧,你要不要先出國避避風頭?你家裡應該也飽受騷擾吧?」
「我是有這打算,或許會離開台灣一段時間……」住家附近也是成群的記者,已經對她和家人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困擾了。
「既然你有這打算,那你要不要到樓下的凌威地產應徵外派馬尼拉分公司的秘書?他們公司在電梯裡有貼徵人啟事,你這幾天有看見吧?」
她搖搖頭。「我沒搭電梯。」
這幾天,她上下班都走樓梯,從公司後面的防火門進入,好避開記者。
「來,我這有一張徵人啟事,是凌威地產的范總經理給我的。他昨天來找我聊天,順便要我幫他推薦個適當人選,你就去應徵看看,或許有機會去國外待一段時間,避開目前的混亂和麻煩。」楊雨巖走到辦公桌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張淡綠色A4紙遞給她。
周薄荷低頭看著徵人啟事,上頭的字體模糊不清,映不進她的眼裡。
她神情茫然,眼神呆滯。
她只想逃離眼前這一切,一個人冷靜冷靜,恐怕暫時沒辦法投入工作。
「去應徵看看吧,或許換個環境、換個工作可以讓你重拾笑容。你笑起來很好看,不該這麼落寞。魏克俊那男人不值得你為他難過,你沒嫁給他不見得是壞事。」楊雨巖拍拍她的肩,總算說了句人話。
周薄荷無法回應。她對魏克俊並不瞭解,這樁婚事是父母安排的。她向來聽話,相信父母是為了她好,才會幫她決定結婚對象。
只是沒想到,她的乖順換來如此的羞辱,讓外界誤解了她,也讓她深受打擊。
「說真的,我很不看好你跟魏克俊的婚姻,也真不懂你的父母怎會安排你跟魏克俊訂婚……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是多餘。總之,魏克俊悔婚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等新聞退燒,你冷靜下來想清楚後,就會知道自己有多幸運,脫離魏克俊那花花公子。」
幸運……脫離……
或許吧。婚前被劈腿,總比婚後發現魏克俊外遇好,至少她能全身而退。
被楊雨巖這一點醒,手上徵人啟事的印刷字體突然清晰起來。她抿著粉唇深呼吸。
「好,我會去應徵看看,謝謝楊先生。」
她決定,絕不被壓力擊垮,要很快地重新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