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公仔也有春天 第十二章
    廟方人員將繩索、椅子還有金紙和草人放上貨車車斗,接著廟方人員要他們直接坐到貨車車斗上。他和阿坤上車不久,就見隊伍前頭的黑令旗一揮,喧天鑼鼓聲立即響起,拿柳枝和七星劍的廟方人員跟著擺動手中物品,緊接著是鞭炮聲,然後他見到最前頭壓鎮的神轎開始前進。

    這些儀式其實不關他和阿坤的事,由廟方去做便是,不過因著家屬將後事交由公司處理,公司總得派幾個人過來,除了表示關切,也怕臨時需要人手。

    張啟瑞坐在車斗上,看著那一樣與他們待在車斗上,卻是站著吹號角的廟方人員的背影——那號角的聲音在這暗夜時分聽來格外淒涼,加上路旁住宅商家早因這事而拉下大門,整條路無人煙,這兩日又遇上入冬第一波寒流,入夜後氣溫甚低,風呼呼吹著,更顯得陰森。

    「瑞哥。」一旁阿坤聽著那號角聲和風聲,愈聽愈覺得頭皮直泛涼意。

    張啟瑞懶懶地掀了掀眼皮,掃了身旁助手一眼,沒應聲。

    阿坤看了看街道。「真的都沒有人車耶。」他知道前兩天蘇王爺府已先發通神符給這路線的住戶和店家,並告知今晚有這場儀式,他以為北部人沒有這種習俗,未必會理會,但沒想到大家還真的將門拉下,整條路冷清得只有他們這支隊伍。

    「嗯。待在屋裡有神符上的兵將把關,就不用擔心被煞到還是附身。」這也是他從小聽來的。

    「是哦……」阿坤聽得一愣一愣的。「上吊用這種方式送,那吃藥還是割腕或是燒炭的呢?好像也沒聽說有什麼特別的儀式哦?」

    「應該都有吧。我知道像開瓦斯自殺的就會做出煞法會,要送火神煞。」

    「……沒聽過。」

    張啟瑞扯了下唇角。「習俗那麼多,每個地方也不大一樣,聽不完的。」

    「說的也是。」阿坤聳了下眉。「送肉粽這習俗到底怎麼來的啊?」他初聽到時,還想說端午節都過好幾個月了,幹嘛還要送肉粽。

    「不清楚。」張啟瑞皺了下眉,回憶著什麼。「印象中好像有什麼人在樹林上吊,之後那棵樹陸續有好幾個人在那裡上吊,後來就是做了法事,請廟裡去跳鍾馗,讓天師砍了那棵樹,還燒了它,才沒再發生上吊的事。」

    「所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這種習俗的?」

    「我不很確定,反正我小時候就聽過很多這類的傳聞。」

    由於路上冷清,送煞隊伍一路順暢,很快地就到了殯儀館,這附近未鄰海,才改送殯儀館化煞。

    鞭炮聲幾乎響徹雲霄,暗示生人勿近,也有嚇祖惡靈的用意。他們跳下車,跟著神轎和隊伍魚貫步入室內。張啟瑞才踏進,一團白影晃過眼前,他眼一眨,就見面前站了個……嗯,對方不是人。

    總覺面前這張慘白的面孔似在哪見過,他不作聲,等著對方下一步動作。

    你幫我。

    張啟瑞皺起眉頭,眉心中央的褶痕深了深,他冷冷看著對方。

    我要報復。都是那個女人害我變成這樣,我要去找她報仇。

    女人?報復?變成這樣?他凝思幾秒,霍然懂了——這靈就是今晚要送的。

    我知道你看得到我,也聽得到我,你身體借我用,讓我去找她!

    借身體?張啟瑞膛大眼,瞪著對方。開什麼玩笑!這身體是他的,豈能說借就借?又不是借錢,不還還可以再去賺,這身體被借了要是不還,不換成他死?

    你不肯嗎?

    張啟瑞掀唇,原想應聲,但見阿坤似乎發現他沒跟上隊伍而轉過頭來看他,他抿住嘴,搖頭表示。

    為什麼?就借一下就好,如果等等那些東西都被燒了,我的怨氣就散了,散了我就沒能辦找她報仇了。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自殺,管它背後有什麼因素,不愛借生命就是錯。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留著命讓自己過得更好,讓對方後悔她沒選擇你,這不是更好?」

    我後悔了啊!我現在這樣什麼都不能做,我很後悔,所以才跟你借身體用。

    「你後悔干我屁事啊!是我害的嗎?他媽的你既然死了就認份回去你的世界!」憑什麼自己不愛借生命,再來後悔,甚至想借用他的身體?門都沒有!

    「瑞哥,你跟誰說話?」阿坤見他立在門口看著某處,一個人也不知道在念著什麼,難道……阿坤頭皮一緊,嚥了咽喉。「瑞哥,你該不是看、看到……」

    「走吧,跟上。」張啟瑞繞過那團白,拍了下阿坤的肩。

    為什麼這麼小氣,就借用一下而已……

    聽聞身後那幽幽低語,張啟瑞只覺得厭煩,但卻也似乎證明了上吊靈怨氣較重,否則為何還想報復?心思翻轉之際,突覺腳底一陣涼意,緩緩竄過他腳踝、腿肚、腳膝……

    跟你開口是尊重你,我也不想找你麻煩,因為我和你無冤恨,不過你既然這麼不給面子,幫個小忙也不願意,我只好用我的方式了。

    那低語已靠近,恍若就在耳畔。張啟瑞心口一縮,直覺有什麼要發生,卻無能為力阻止——那涼意竄過背脊了,他感覺頸背一寒,從頭涼麻到腳,身體裡面卻火燒般地疼著。

    體內燒灼,體外涼麻,他顫著身子,胃部一陣翻攪,來不及反應時,「嘔」地一聲,他軀體下意識地朝前一傾,張嘴嘔吐,眨眼瞬間他看見自己的晚餐全吐了出來,原來玉米濃湯和青花椰混在一起的顏色像奇異果泥啊,只是,唉,好浪費呀……

    他聽見阿坤大叫著他的名,他抬頭想應聲,突然間又有什麼要撞入他身體似的,這感覺他從未有過。抱著翻攪的腹部,他雙膝軟得讓他只能矮下身子,腦海裡突然竄出那句「我只好用我的方式」,他這刻心底顫寒,該不是想硬上吧?

    感覺自己有什麼要被擠出這個軀殼,他意識逐漸模糊,仍能感覺身子不受控制地顫著,一面還有什麼在擠壓著他體內的什麼。糟糕了,不會是真的想附身吧?!萬一真附了,他要回不來那怎麼辦?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眉間有道直紋?那看起來就像長了第三隻眼,我一整個晚上在你們這群人附近繞來看去,就發現只有你有這種體質,那第三隻眼便是方便你跟我的接觸啊……

    啊,是眉間那道深褶。他眉心皺起時,中央會有一道很深的直紋,他以為每個人皺眉都會如此……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看得見,直到父親和好友身亡後才明白他看得見另一空間,他還納悶家裡無人有這種體質,原來全因眉間那道直紋嗎?

    家人可以輕易分辨他和兄長,但老師同學們根本很難辨出他們誰是誰,後來有同學發現他眉間那道直直的膚紋可以證明他是弟弟,卻原來別有用處……他突然想起陳小胖總能一眼就認出他,是否也是因為他眉間的直紋?

    陳小胖啊……模糊間,他想起自己都還沒向她問清楚前幾晚她那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如果這身子真被另個靈體侵入,他怎麼找她問她那晚的話?還有媽怎麼辦?哥又怎麼辦?

    感覺身子忽寒忽熱,慢慢地又感覺到他身體一部分特別沉,沉的那部分還很疼,可另一部分卻輕飄飄的,是自個兒的靈體要飄走了?這可不行,他什麼都沒交代,怎能就離開這身體?

    「瑞哥、瑞哥!瑞哥你別嚇我!」

    阿坤喊得這麼淒厲是怎樣?他快死了嗎?做這行做了這麼久,他沒怕過什麼,就算被亡靈纏上,也沒有怕過,他秉持著「不做虧心事」的心態面對他的工作,卻沒想到他不犯鬼鬼卻來惹他……這刻他感到怕了,怕自個兒被擠出這個身體後會回不來。

    他已有好幾天沒遇上陳小胖,真想見她。他也好幾天沒和阿娘講電話了,好懷念她那張嫌他的嘴,還有哥到底哪時有空跟他打一場球啊……意識完全被黑暗吞噬前,他莫名又想起陳小胖那張圓嫩嫩的臉……怎麼辦?會不會再也捏不到了?

    也許愛情真是沒有規則和道理。在陳以希還苦惱著要如何打破自己與那人之間毫無進展的感情,甚至為了林芝慧而對他發了一頓脾氣,在事後以為自己與他再無可能時,它卻以另一種她從未想過的姿態來到她身邊。

    「唔——惡——」

    那什麼聲音?陳以希皺了皺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見了什麼……好睏,也許那聲音只是她睡意朦朧下的幻覺,她翻了個身,打算繼續好夢,但那聲音又來了,而且較方才更明顯,她睜眸,瞪著天花板,細細尋著那聲音。

    「呃……嘔……」

    誰在吐?她頓時清醒,撈來床頭的小鬧鐘一看,凌晨四點二十三分。她這星期輪小夜,十二點下班回來時家裡只有她一人,那麼她聽見的聲音哪來的?

    「嘔……嘔……」嘔吐聲後是馬桶沖水聲,那麼清晰,絕不是幻聽。

    是誰回來了?陳以希心一跳,掀被下床,鞋也沒穿,外套也沒套,直接開門往浴室走去,還沒走到浴室,就從敞開的門看見浴室馬桶前跪了個身影,那背影她一瞧就認出是誰,心口一提,她大步上前。

    「啟瑞。」這時候哪還管得了什麼,她矮在他身邊,雙手握著他臂膀。

    張啟瑞跪在馬桶前,兩手擱在馬桶座蓋上乾嘔著,他把胃裡能吐的全吐光了,偏偏那股從胃底冒出的噁心感就是讓他忍不住想嘔出什麼東西來。

    他很虛弱,微側面龐看向那張滿是慌色和憂色的圓圓臉蛋,竟是微微一笑,輕道:「以希,我想睡覺,你扶我進房間。」還能見到她,真好。

    「你怎麼了?吃壞肚子嗎?我帶你去掛急診好不好?」她看了眼馬桶,乾淨得只有透明的水,她想他一定是吐到沒東西可吐了,也許是腸胃炎,甚至是病毒性的感冒也有可能,總之他應該去醫院做個檢查才對。

    「……不必。」他攬著她略顯厚實的圓肩,藉著她的支撐勉力起身。「我……沒事,睡一覺就好,先讓我刷牙漱口。」

    「好。」陳以希攙扶起他,讓他靠在洗手台前,她在牆角懸掛的置物架上拿了他的牙杯牙刷遞給他,看他白著臉色,有氣無力地刷牙漱口,她又說:「你臉色很不好,我叫車送你去醫院吧。」

    吐掉嘴裡的水,他放下牙刷杯子,直接把手臂放到她肩上。「扶我回房間。」

    「可是你看起來不大好啊……」陳以希肩上負了他大半的重量,她半傾著身,一手握著擱在她肩上的粗腕,一手環抱住他腰身,吃力地攙著他走出浴室。

    「真的沒事,睡一覺就好。」他喘口氣,慢聲說:「睡一覺醒來沒有好,再去醫院,這樣行不行?」

    「但是萬一你——」

    「萬一我真的很不舒服,我會告訴你,別囉唆了,快扶我進房間。」他開始不耐煩,可因為沒什麼體力,以效說出來的話毫無威嚴可言。

    陳以希歎口氣,撐著他慢慢走回他房間。他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似乎方才跪在馬桶前嘔吐的不是他似的,但即使目前看上去已無礙,她仍是不放心。

    見他襯衫上沾了什麼,她想了幾秒,便跑去浴室端了盆溫水回來,拿了毛巾擦過他臉、手腳,又脫了他襯衫和長袖內衣後,簡單擦過他身體,再幫他套上她從他衣櫃裡翻出的乾淨黑色長袖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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