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闐王朝康廉元年.十一月
強勁的寒風伴隨著細雨,然而卻不影響聚祿城裡熙來攘往的人潮。
聚祿城是都闐王朝的京城,每年逐季有四回開放鄰國商隊在此進行交易,而城北外的碎陽城,更有各國商隊必得一訪的馬市,只因這塊大陸上最勇猛的赤目馬,唯有都闐才有,並以碎陽城為最大集散地。
於是,饒是這種天雨路滑的壞天氣,城裡還是人滿為患。
儘管有數條大道允許馬車通行,但此刻,卻有不少馬車被堵在路上動彈不得。
坐在馬車上的常家寡婦鐵凝香百無聊賴,索性動手掀開車簾,但是——
「放下,你不知道外頭冷得緊嗎?」坐在對面的女子不善地開口。
鐵凝香頓了下,雖然放下車簾,但還是偷偷拉歪一角,瞧著外頭流水般的人潮,順便透口氣。
「我說,大嫂,你什麼時候不去布坊,偏選在這當頭,這天冷地凍的,咱們就卡在這裡,你心裡可痛快了?」屈瑞英身為常家二房媳婦,嘴裡是喚著大嫂,但數落的口吻,就像在罵女兒似的。
「……不搭馬車不就不會卡在這裡了?」鐵凝香嘟囔一句。
布坊她是想去,可搭馬車是瑞英強力要求的,現在反倒是算到她頭上了。
「哎呀,敢情大嫂是在怪罪我了?」屈瑞英長得極俏,可惜就是說話有些咄咄逼人。
「不,我的意思是想步行去就沒事了。」一開口,鐵凝香就後悔了。
她這個妯娌,就像顆炸彈,她只要說錯接話,就像是點燃引信,她會馬上爆給她看。
唉,頭好痛呀。
「你說這話也未免太不知好歹!」屈瑞英瞇起眼,上下打量著她。「也對,像你這種鄉下地方長大的農家女,哪來的福氣搭馬車?也真不知道當初大伯怎麼會娶你,更天殺的是,才娶進門沒三天,大伯就無故升天了,我說,該不是你下了什麼藥吧?」
擁有織造廠和布坊的常家在城裡也算是大戶人家,她真的不太能理解,大伯怎會迎娶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對象。
鐵凝香聞言,臉色微凜。「弟妹,話不能隨便亂說。」
屈瑞英撇了撇唇。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看起來像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大嫂,生起氣來還是有些魄力的。
雖說才十八歲,但她雙目有神,擁有不符合年紀的從容,就在大伯死後,她也不擔憂自個兒在府裡會失勢,甚至主動想要介入布坊的經營……這女人,要她怎能不提防?
要是不小心一點,說不定哪天,她就把常家的產業全給獨吞了。
鐵凝香不想猜測她肚裡的九拐十八彎,總覺得跟她相處真的很累人。
偏偏自己又是半點選擇都沒有。
甚至,有的時候,還得強迫自己和她閒聊,從她口中套到一些許關於鐵凝香的身世背景。
有什麼辦法?誰讓她莫名其妙地附到這個小寡婦身上來了?
歎了口氣,鐵凝香從窗簾縫隙看出去,直覺外頭的街景,真的很像她拍戲的現場。
她,鐵凝香,不,正確的說,她是侯雅君。
她來自二十一世紀,原本是打算成為服裝設計師,卻在畢展時被星探發掘,成了模特兒,後來甚至還跨足大銀幕,其實她對成為藝人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是想藉此掙錢留學巴黎,可誰知道一場爆破戲,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她想,自己應該已經死了,要不然她的靈魂怎會穿越到這裡?
都闐王朝……雖然她不是主修歷史,但她真的對這個朝代一點印象都沒有。
硬要說的話,這裡和明朝有點相似。
這觀察,來自於她對服裝的歷史有研究。
外頭的人潮裡,可見男人身穿罩甲,頭戴小帽或網巾。
如果她沒記錯,網巾是明朝時發明的……
目光停留在街角一隅,她突然喊道:「停車。」
車伕聞言,立刻停住馬車。
鐵凝香迅速打開車門,等不及馬車外的丫鬟打傘過來,已經快步朝街角走去。
「喂,大嫂!」瞧她撩起裙擺跑步而去,屈瑞英暗嘖了聲,跟著下馬車,等著丫鬟打傘,一邊低罵著,「村姑就是村姑,居然在大街上撩裙跑……這像話嗎?壽兒,還不趕緊跟上大夫人!」
在屈瑞英的氣急敗壞聲中,一名大約十五歲的丫鬟已經打傘小跑步追上去。
「掌櫃的,何必如此呢?」
站在知名客棧重陽樓門口,鐵凝香彎腰拉起一名跌坐在地的婦人並幫忙查看她懷中的孩子受傷有無,確定只有身上染上髒污後,她回頭看著把人趕出客棧外的掌櫃,好言相勸。
「你又是誰?」掌櫃上上下下打量她,瞧她穿著華服,首飾不少,猜測八成是個富貴人家的少奶奶,所以儘管不耐,但口氣緩和了些。
「我家主子是城西常家的大夫人。」壽兒已經快步跑來,撐傘替她遮雨。
「喔……就是那個過門三天便剋死丈夫的小寡婦。」掌櫃拖長尾音,語氣明顯的不屑。
「喂,你怎麼可以……」
鐵凝香伸手,制止貼身丫鬟未竟的話,淡噙笑意道:「掌櫃的,開門做生意,求的是和氣生財,何必如此粗魯趕人?」
她將壽兒的傘接過手,替身旁的婦人遮雨。
那婦人見狀詫異不已,卻不敢消受,趕緊往後退一步。
「瞧,連她都有自知之明的退開,你還在這裡湊什麼熱鬧?」掌櫃哼笑了聲。「聽說你是常家大少爺從南方的村落迎娶來的,果真是連一點世事都不懂,還是少出門,免得丟常家的臉。」話落,氣勢囂張地轉進客棧裡。
壽兒氣得牙癢癢。「什麼嘛,我家大夫人好歹是個主子,你也不過是個夥計罷了,跩什麼跩啊你。」她罵著,但聲音幾乎是含在嘴裡,因為奴籍的她沒有身份和資格罵人。
鐵凝香倒未將掌櫃的態度放在心上,側眼望去,瞧那婦人真的退至傘外,趕緊再把傘給遞過去。「小嫂子,就算你不怕冷,但也得要替孩子著想。」
那婦人猶豫了下,終於接受好意,走到傘下。
「大夫人,不可以。」壽兒趕緊拉著她。
「為什麼不可以?」
「她是賣身的花娘。」她指著婦人額間,小小的花形烙印,解釋著。「王朝中妓籍是賤民中最下等的,額間都會烙上印記。」
鐵凝香輕呀了聲,總算搞清楚掌櫃的剛才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
「那又如何?」
「大夫人……」
「壽兒,你身為奴婢,被他人歧視的感覺你也很清楚,如今,你怎能用同樣的眼光去看待花娘?」
壽兒不禁語塞。
沒再多說什麼,鐵凝香朝著那位花娘輕笑。「這位小嫂子,你是要上哪去?要是順路的話,我送你一程吧。」
那位花娘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彷彿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關懷,一時間熱淚盈眶,更加用力地抱緊懷裡的孩子,道出自己的處境。「我……無處可去。」
「那麼,就到我這兒來吧。」鐵凝香柔聲道。
「大夫人……」壽兒呆住。
「可是,我……」那花娘同樣震愕。
鐵凝香凝睇著她,發現她有張巴掌大的瓜子臉,年約二十出頭,但神色極為憔悴,就連身形都極為消瘦,在這種情況下,都能讓人覺得清艷了,可以想見她在生產前,必定是艷冠群芳。
「我說大嫂,你這是在做什麼?」
身後傳來一道咬牙切齒的的嗓音,鐵凝香溫婉回頭。「我正要跟你提,我手底下缺了個辦事的人。」
「再怎麼缺也不該找個花娘,而且是被花樓給掃出門的花娘。」屈瑞英走近,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瞧她那模樣,八成是為了生下恩客的孩子,才會被老鴇給趕出門。
「花娘有什麼不好?花娘在青樓裡官人富紳見得多,最懂手腕,有她在,剛好可以幫我打理布坊。」
雖然這藉口是鐵凝香信手拈來的,但聽在屈瑞英耳裡,已教她刷白了臉。
「你竟要這下九流的花娘打理布坊?」
「有何不可?」
「你是腦袋壞了不成?誰會找個花娘打理布坊!」屈瑞英覺得自己快要吐血,很想掐死眼前這話語天真,偏又一派正經的大嫂。
「沒人做過嗎?那我就做那第一人。」凡事總是要有人開先例的。
「下九流是不能從事原籍外的工作,她如果是花娘,到死都是花娘,你要是敢做那第一人,就是要累及常家被罰。」
鐵凝香微揚起眉。沒想到這年代的階級制度竟如此嚴苛,不過……「找個名目把她轉為奴籍,不就得了?再不,我認她當乾姊姊,她來幫我的忙,不犯法吧。」
規矩是人定的,總有漏洞可鑽。
屈瑞英瞪大眼,覺得自己要不是身子夠硬朗,真要吐出一大口血了。「不……我不准!我絕對不允許你做出這種事。」
哪個良家婦女會認個花娘當乾姊姊?傳出去,常家的臉要往哪擱。
鐵凝香還是笑笑的。「你沒有資格跟我說允不允許,因為論輩分,你還得喚我一聲大嫂。」她討厭用身份壓人,但要是用在這當頭,還挺方便的。
「你當我相公死了嗎?常家還有我相公當家。」
「那就叫你相公來跟我談,好歹我才是常家名正言順的大夫人。」確定弟妹已經被她氣得說不出話,才滿意地點點頭,回頭想問那花娘的名字,卻見對方早已跑開。「她怎麼走了?」
「不知道,但走了就走了吧,大夫人,你就別管了。」自家主子的言行太驚世駭俗,壽兒也不由得勸道。
「那怎麼成?她看起來那麼疲累又抱個小孩,天候寒凍,要是不管她的話,他們母子會橫死街頭的。」
說著,她便朝前追去,壽兒猶豫了下,也只能跟上。
瞪著她的背影,屈瑞英向身後的丫鬟低聲吩咐,「去通知二爺,要他到布坊候著。」
「是。」那丫鬟溫順應聲,領命離開。
而屈瑞英撐傘站在雨中,簡直是咬牙切齒,多想打道回府去喝一碗熱湯,偏又不能放任大嫂胡搞瞎搞。
鐵凝香撐著傘往前跑,可因為前頭的人潮更為擁擠,讓她始終追趕不上那位花娘。
開口想要喚她,偏又不知道她的名字。
所幸,跑了一小段距離之後,人潮少了點,不知怎地,原本熱絡的嘈雜聲突然然消停了。
她沒細想太多,只想追上那花娘。
卻見對方竟跌了一跤,為了護及懷中孩子,而以自身為肉墊。
鐵凝香趕忙加快腳步,想要將她扶起,但有個男人比她快一步,彎腰拉了那花娘一把,不過,不是用手,而是銬住雙手的枷鎖,她不禁一愣。
那花娘抓著枷鎖,緩慢地站起身,還未道謝,便聽前頭有人重聲斥責著。
「誰准你動了?」
罵的同時,鞭子落下,咻的一聲,結實地打在背上。
鐵凝香正對著他,自然看不見他背上皮開肉綻的鞭傷,但那鞭子聲,還有對面人潮瞬間驚嚇的表情,足以想見那一鞭打得有多重。
可是,被打的人卻連眉眼都沒動,確定那花娘已經站妥,才緩緩收回枷鎖,面無表情地朝前望去。
那男人的姿態,讓鐵凝香看直了眼。
他有張傷疤橫陳的臉,尤其是從鼻樑橫過的那道疤,看起來極為猙獰而嚇人,但仔細看他五官,雙眼深邃,眉骨立體,讓那兩道濃眉看似剛毅,卻嚴而不惡。
他相當有型,深目高鼻,加上古銅色肌膚,非常陽剛而好看。
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姿態,那是渾然天成的尊貴,噙著從不示弱的頑固,背上正滲著血,但他卻吭也不吭一聲,挺直背脊往前走去。
她幾乎移不開眼,直到貼身丫鬟喚她的聲音傳來,她才急忙回神,趕緊先將那花娘給攔下來。
「你怎麼跑了,這天寒地凍的,你帶著孩子要去哪?」
「夫人,我不能連累你,像我這種人……不該給你添麻煩。」那花娘倔強地將淚水噙在眸底。「這是我的命,都怪我天真,以為給他添了個孩子,他就願意收我當妾……」
「你沒錯,要怪就怪那男人太薄情寡義,可眼前你要以孩子為重,好好將孩子扶養長大。」
「可是……」
「放心,一個你,我豈有保不了的道理?」鐵凝香勾笑地安撫她,而壽兒已經跑至身旁。「壽兒,帶著……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
正要吩咐壽兒帶她上布坊,倏地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姓名。
「我……被賣進青樓之前,我爹總是喚我喜芽。」
「喜芽嗎?好名字。」鐵凝香笑瞇眼。「壽兒,就麻煩你路上照顧著喜芽。」
「大夫人,你還要上哪?」她那口氣讓人不安極了。
「想去瞧瞧眼前那陣仗……」她指著那一列身穿囚服、戴上枷鎖腳鐐的囚犯。
「哦,哪個啊……為了解決牢裡人滿為患浪費國帑的情形,每逢年節之前,官兵都會從大牢裡領出一批囚犯,帶到廣場上拍賣為奴。」
「嗄?囚犯賣身為奴?」
「這又和我們這種因為家境而賣身的奴隸有所不同,一旦犯罪進大牢的人,身上都有烙印,就算轉為奴籍,也只能成為最下等的奴。」壽兒解釋。
沒辦法,她這主子並非京城人,很多事都不懂,她自然要多講解一些。
「下等的奴?」鐵凝香有點想笑。
因為,不都一樣是奴嗎?
「一等奴,指的是王公貴族家中的奴隸,二等奴的話就像我,是大戶人家的奴隸,可是三等奴,就只能當苦力,不能住進大宅裡。」
這下她笑不出來了,極為厭惡這年代的迂腐陋規。
「所以,那一長列的奴隸都是要拍賣的?」鐵凝香問著,一手牽著喜芽,防她又逃。
殊不知,她這舉措看在喜芽眼裡,窩心極了,安撫了她內心的不安。
「是啊,價錢都很低廉,而且通常是被一些商人給買去當苦力,就算被操死,主人家也是沒罪的,但要是膽敢逃走,官差就會派人緝捕,倘若不從,是可以直接殺頭的。」
「……這麼沒人性?」鐵凝香咕噥著。
「所以,大夫人你可別跟去看,一個女人出現在那種場合,傳了出去,並不好聽。」瞧她直往前走,壽兒不禁好心地提醒她。
鐵凝香微噘起嘴。
確實,她不該太多管閒事,畢竟處在這人命似乎不太值錢的年代裡,要是一個不小心害死自己事小,連累別人,她就罪過了。
可是,不過是買個奴隸,應該也不算什麼大過大錯吧。
況且,剛剛那個男人幫了喜芽。
那個舉動在現代也許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在這種男尊女卑、階級制度嚴明的年代,他算是對姑娘家極友善的了,而且身為階下囚,明明自身難保他卻依舊樂意助人。
這種人,怎麼可能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呢?
「你帶喜芽先走。」
「大夫人!」
鐵凝香不管壽兒的阻止,執意管這檔子事,但才走了幾步,屈瑞英便已迎面走來,教她頭痛地歎了口氣。
「大嫂,玩夠了,該去布坊了吧。」她皮笑肉不笑地問。
「呃……再等我一下。」
「你又要做什麼?」橫步一擋。
「沒要做什麼。」
「那就跟我回馬車上。」屈瑞英只想趕緊把她送到布坊去,讓自家相公來整治她。
「嗯,再等我一下,讓我瞧瞧前頭是在熱鬧什麼。」說著,她就閃過她走向前去。
「前頭還能有什麼?不就是……」神色一變,屈瑞英小碎步地跟上,咬牙問:「你該不是想要去看拍賣吧?」
「是呀,弟妹真是聰明。」
「我聰明?你去看那做什麼?被拍賣的那些人全都是壞蛋,你不會愚蠢到想要……」
「就說你聰明,猜得真準。」鐵凝香笑著,加快腳步。
「你!」屈瑞英氣得直跺腳,一把拉住她。「那種拍賣一向是男人的場子,你一個婦道人家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就看熱鬧嘛。」
「那有什麼熱鬧可言,倒不如去逛首飾鋪子。」
「好啊,待會再去瞧瞧。」輕輕拉開她的手,繼續往前。
多虧這個身體的原主人出身農家,雖然身材不顯粗壯,但力氣相較京城的千金小姐倒是大一些。
屈瑞英攔不住人,只得跟著走。
一小段路後,就見那列囚犯停在衙門前的小廣場上,此刻前頭圍了不少人,但鐵凝香還是硬擠了進去。
不少男人見她出現,皆多看了兩眼,隨即便專注在拍賣上。
聽著這些男人交頭接耳的內容,感覺像在做牲口買賣,評論著誰比較耐操,鐵凝香忍不住搖頭歎氣。
就在這時,持鞭的官兵震聲吼道:「從他開始拍賣,底價十錢。」指向排在第一列的男子。
鐵凝香難以置信起價竟低廉到這地步,畢竟就她所知,這個時代包子一顆也才一文錢而已,看看周圍那些買苦力的大爺還興致缺缺呢……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因為這第一個被拍賣的男人,實在是太瘦小,年紀又大了。
一會,到底還是有人花了十錢買下。
就這樣,拍賣迅速地進行。
鐵凝香靜心看著,直到剛剛那男人被拉到前頭,主持拍賣的官兵中氣十足地喊道:「底價,一錢。」
沒想到他的起價竟只有一錢,她心間一抖,想著自己要是不趕緊出價,被人捷足先登就糟了。
他身上帶傷,要是還被買走當苦力,那還不去掉半條命?
但正開口,卻見現場一片冷清。
欸?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