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夫 第四章
    他知道陸慶祥不情願將想雲嫁他,每次都沒給他好臉色。

    直到這一刻,他才吁上一口氣,安心地拍拍胸口,再把紅頭巾蓋回去,捨了煩人又礙事的禮俗,直接牽起她的手,扶好她上花轎。

    「瞧這新郎官急的!」賓客打趣笑道。

    將新娘子扶進花轎,丟了扇,一路送進祝家大門,從此成了一家。

    陸想雲獨坐新房,正要掀了紅蓋頭透透氣,便聽聞門板開啟的聲響,而後眼前一亮,祝春風站在她面前,手中端了盤餃子。

    這人,今日起已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的一切了。

    「賓客都走了嗎?」明明還聽得前院的喧鬧聲。

    他搖頭,餃子往前一遞。「吃。」

    他是怕她整日未進食,會餓著,急著來給她送吃的吧?

    她笑歎。「不可以這樣,今天你是主人家,得招呼客人。」

    他皺起眉頭,似乎甚是困擾。

    也罷,又不是不知他這性子,誰也不應不理,客人要鬧他也鬧不起來,多虧春水嬸忙裡忙外地招呼打點。

    她拉了他同坐,一起分食了那盤餃子。

    阿娘還說,要喝交杯酒。

    他倒了兩杯來,臂勾著臂喝了。

    「這樣,就算夫妻了嗎?」他不甚確定地問。

    「是啊。」她淺笑。「相公。」

    他喜歡她這樣喊他。

    聲音柔柔的、軟軟的,目光帶笑。

    從來、從來也沒人待他這麼好,會對他笑,給他吃好吃的糕,無論他做了什麼,從來都不會笑話他,耐著性子地一遍遍教著他。

    他起身,從床底下拖抱出一隻瓦罐,遞給她。

    她認得這只舊瓦罐,那是他存放全部財產的地方,如今打了開來,只餘些許碎銀子。

    「成親都花光了。」他說。

    這是在埋怨娶她花了太多錢嗎?

    他接著又道:「很少,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幹活,再把它存回來。」

    「那你拿給我做什麼?」一直以來,不都自己保管得好好的嗎?

    「阿娘說,成親以後要聽你的話。」他什麼都聽,什麼都給她。

    陸想雲也沒嫌棄這空得貧乏的瓦罐子,滿懷窩心地受下他全心全意的信賴。「我們一起努力,把它存回來。」

    她收妥了瓦罐,催促他去前廳幫忙招呼,免得早早就賴進新房與新媳婦廝磨,又要被笑話。

    過沒半個時辰,他又回來了,手中端了溫水盆。

    「客人都走了?」

    「走了。」他很肯定地點頭。

    這麼早?她半信半疑。

    依阿風的性子,應是不會說謊騙她才是……

    正凝思著,便聽他端著那盆水,擱在她腳邊——

    「我說你們不走,想雲不給我進去。」

    「……」她差點一個抽搐,抬腳踢了過去!

    祝春風,臉都給你丟光了!

    這下可好,明兒個以後,全村子都要笑話她,說新郎官急著要洞房,趕起客人來了!

    他反倒若無其事,蹲在她跟前,為她脫了繡花鞋,洗起腳來。

    她心裡頭正悲涼,又被他的行徑怔住。「你這是做什麼?」

    給媳婦兒洗腳?誰教他這麼沒出沒息的?!

    「爹也這樣……別動!」祝春風大掌一握,不讓她縮,還不小心瞪了不配合的她一眼。

    公公……會給婆婆洗腳?

    他做來理所當然,白嫩纖細的腳丫子在他掌下握著,讓她湧起些許羞澀。瞧他坦然自在,每個步驟都做得仔仔細細,神情無比認真,把每根小趾頭的水珠都擦得乾乾爽爽了才收手。

    坐回床邊,眨巴著眼很期待地望住她。

    「……」她無言望回去。

    「……」他再瞪回來。

    這樣瞪來瞪去也不是辦法。她歎了口氣,不恥下問地求教。「然後?」

    「換你。」

    換什……喔,她懂了。

    新嫁娘蹲下身,禮尚往來也給新科夫婿洗大腳丫。

    公公是讀書人,竟也不拘世俗、如此寵妻,她想,這對夫妻必然感情甚篤,於是,阿風也就有樣學樣了。

    他的念頭很純粹,在他的心裡,這就是夫妻應有的模樣,也以為全天下的夫妻都該是如此。

    洗了腳,他擺妥鴛鴦枕,拍拍裡頭那一個。「你睡這兒。」再拍拍外頭這個。「我睡這兒。」

    冷不防再追加的那句,害她又差點打翻水盆——

    「孩子睡這兒。」

    「……」哪來的孩子呀!

    他未免想太多、想太遠,連孩童用的小枕頭都備妥了。

    她瞥向擱在中間的小棉枕,簡直哭笑不得。

    倒了洗腳水,回到房裡來,他還在摸著洗得乾淨舒爽的腳丫子,表情傻乎乎的。

    「發什麼愣?」

    他抬陣望她一露出一抹笑,縮了縮腳好讓她進到床的內側。

    想起這是他倆的洞房花燭夜,她滿懷緊張,僵著身子躺到他身側。

    他伸出手,替她兜妥了被子,調整出最舒適的位子,便心滿意足地閉上眼。

    她傻了,滿懷的侷促緊繃,頓時間卡在那兒不上不下。

    「阿、阿風——」她戳戳他。

    「對了,燭火沒吹。」他又爬起來,吹熄了燭火,再躺回去。

    「……」這是該哭還是該笑?

    好吧,想必公婆也不會在孩子面前親熱,更沒人教過他夫妻間這回事,他傻乎乎的也是可以理解。

    初為夫妻,兩人都還在適應這全新的身份,順其自然也未嘗不可。

    他們還有長長、長長的一生要共同度過,可以慢慢摸索,學會夫妻相處、所有該學習的一切。

    如此一想,也就寬心了,朝他的方向軟軟一偎。

    他似乎嚇到了,從未碰過女孩子軟乎乎的身子,就在他臂彎裡,香香的,盈了滿懷,驚得他手足無措。

    「你、你……壓到孩子的枕頭了。」

    她輕笑,摸摸掌下的小軟枕。「這哪兒來的?」看起來,不像是全新的。

    「我、我的,還有小衣、小鞋,阿娘都給我收著了,說那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娘給我縫的,要收好。」

    阿娘還說,現在他有了媳婦兒,接著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他想,很快用得到,就拿出來了。

    她似乎,有些能夠分辨了。

    阿娘,說的是春水嬸。

    娘,指的則是生他的親娘。

    「咱們的孩子,一定會很幸福。」有一個那麼期待「他」出現、把自己心愛之物都留給「他」的爹爹,能不幸福嗎?

    挨靠著,間或交換幾句體己話,漸漸地也適應了懷裡的柔軟溫香,他壯著膽子,將她方才洗得乾乾淨淨的腳丫子也給貼上,熨著她的小腳丫。

    她瞧了他一眼,沒閃躲,頰畔蹭了蹭小軟枕。

    「你、你別蹭壞了,孩子還要用……」

    「小氣!現在就疼孩子,不疼我了。」

    「我疼!我都疼。」他心急地辯解,挪了挪身,摟近她,大方將他的枕分她,然後安心地想,這樣就沒問題了。

    她笑了,沒再有異議,靠上他肩頭,安然閉目。

    新婦第一天,起了個大早,春水嬸起床時,桌上已備妥早膳。

    雖然春水嬸不是阿風的親娘,陸想雲依然備了茶,將其迎上座,以媳婦之禮為她奉茶,跟著阿風喊上一聲娘。

    丈夫是喝她的奶、被她養著長大,當中恩義早已與親娘無異。

    春水嬸窩心地受下了那杯茶,更加確認阿風這個媳婦娶對了,想雲懂禮數又識大體,有她在阿風身邊,凡事都會為他打點得周全。

    稍晚,她回房要叫丈夫起來梳洗,見他散亂著發坐在床上發愣,看著旁邊那空空如也的床位,還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一場從小到大,不曾作過的美夢。

    有人疼著他、幫他洗腳,還讓他抱得身體暖呼呼的夢。

    陸想雲取了齒梳,上前來為他梳發,他才像是終於回過了神,呆呆地仰頭望她。

    「發啥愣?不都說好,成親後每天給你束髮。」

    對,他們成親了,她會幫他梳頭。

    梳好頭,她由木匣子裡挑出一條鑲了墨玉的冠帶。

    她知道爹要了祝家不少聘禮,她這些年所得多數也都拿去貼補家裡頭,手頭沒有太多積蓄,只能用現有的這些,備上一點他用得著的物品,木箱子裡還有幾襲新衣裳,也是自己挑了布料,親自裁製,當作是嫁妝還報於他。

    梳好頭,又取出木箱裡的新衣給他穿上,再轉身去擰巾子給他擦臉。

    見他站在銅鏡前,摸摸發上的冠帶,又摸摸身上的新衣裳,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似的,一臉飄飄然。「這些……都是我的嗎?」

    「是啊,都給你,是你的。」

    「是我的、是我的……」

    「欸,你還沒擦臉——」那直直奔出房門的人,完全不理會她的呼喚。

    她捧著巾子追去一見他拉著春水嬸獻寶,反覆著同樣的話。

    「是我的、想雲給我做的……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也是,阿娘、阿娘,好看不?」

    「是是是,好看極了,有媳婦兒了嘛,瞧你得意的!」一早就來炫耀。

    「祝春風,你給我過來坐好。」她不得不出聲,讓他放過春水嬸。

    「喔。」他乖乖坐過去。

    替他抹了抹臉,再添上一碗白粥給他,他很快吃了起來,想著自己讓她花了好多錢,一定要更努力幹活,賺更多錢回家才可以。

    她說還有一道菜,便又鑽回灶房裡去。

    春水嬸跟了過來,見她盯著未熄的灶火發怔。

    「我很久沒見他這麼開心了。」

    陸想雲回眸,撐起有些酸楚的微笑。「這只是一點小事。」

    她天天都在給人做衣裳,讓每個人穿得體體面面的,不過就是順手也給自己的丈夫打點打點門面而已,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沒花費她太多心思。

    可是他那麼開心,只是一點點小事,就讓他那麼開心。

    春水嬸拍拍她,沒多說什麼,端起那道菜出去了。

    所有未竟之語,都在那一記拍撫中,她懂得。

    多疼疼他!

    那是春水嬸的請托。

    他的心很小,只要一點點的幸福,就能將他填得滿滿,快樂很久很久。

    他值得,值得她待他更好,無論她給得再細微,他都會記在心上,然後百倍、千倍地來回報她。

    新嫁娘回門日,陸想雲打點了禮品,拉著丈夫一道回去。

    陸家與祝家相隔其實不遠,可祝春風不敢過橋,於是只得捨了捷徑,多繞點小路。

    到了陸家大門,他也死活不進去,只說要在門外等她,問他為什麼也不說。

    其實,她哪會不曉得為什麼?

    阿風本就不喜歡外人,加上她家裡人又都從來沒給他好臉色,他會心生排斥也是可以理解的。

    人家待他好,他便待人好,人家若給他臉色,大不了不理人便是,也不管那人是誰。

    他的想法很直接,不懂表面功夫,也壓根兒就不管什麼人情世故。

    她心想,這樣不行,往後得多少教教他,但這一時半刻也逼不得,要慢慢來,這頭一回也就沒勉強他。

    父親多少有些微詞,念他不懂禮數。她左耳進、右耳出,想著丈夫在外頭,也就沒有久待,稍坐了會兒,便告辭與丈夫返家。

    反正兩家住得近,往後多得是機會回來探視。

    初為新婦,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適應的,不過就是換了個屋簷,丈夫好相處,倒也不需要去配合遷就什麼。

    這幾日,春水嬸也一點一點把阿風的日常生活、飲食習慣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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