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背後利益、無關是非對錯,更無關道德的那道坎,他們這些局中人在與生死擦肩而過多年後早摸出了門道,能喘口氣,日後就是勝者,躺下了,那就是代表提早出局。
她並非草木,她也想活著。
自小風雨血腥在她身上淋過澆過,屍山也踏了數回,不麻痺自個兒的心志,她不認為這種日子她能熬得過來,當然,她更不曾指望一旦太子戰勝兩名王爺登上那個位子,一切貪婪與掙扎就能落幕,只要胸坎裡的那顆心不能跳動,那麼這條路就一日見不著漫漫盡頭。
只是這兩年來安逸的日子讓她遺忘了,她原本就是那道上的人,今日見過那個她早已記不太清楚的墨池後,她才憶起,眼前這太平的日子,其實是個她細心掩藏裝飾的假象,鋪設在她面前的未來道路,前行的方向一直都沒有改變過,她也仍舊一步步地在這道上走著,她只是欺人欺己,妄想貪求一點短暫的幸福而已。
見她一逕出神地凝視著窗外院子裡如茵的綠草,兩手無意識地絞著手中雖不浮艷華麗,卻確確實實是由上等絲綢製成的衣裳,皇甫遲自懷中掏出個巴掌大的銅鏡塞進她的手裡。
「拿著吧,日後你用得上。」
沒過幾日,紀非就明白了銅鏡的用途。
太子前腳一走,蘭總管就收到了紀尚德的飛鴿傳書,信上說,十幾前她一直駐守在朝陽關附近的大哥紀良,已在銳王爺這監軍的令下,被派上了與西戎國交戰的戰場最前線。
皇甫遲說這面銅鏡叫霧鏡,此鏡能讓她看見她想見之人,但一日只能看上三回,每回約莫一個時辰。
在鏡中,只大她三歲的大哥紀良,奉命在沙場上奮勇殺敵,可她知道,西戎國國力遠勝於墨國,軍員戰備更是在墨國之上,多年來西戎國騷擾邊境朝陽關已是常事,日子久了,邊關守軍的防備也跟著鬆懈了,於是上個月西戎國派出大軍一舉叩邊時,朝陽關的守軍在猝不及防下死傷甚慘。
這一回奉皇命率軍退敵的銳王爺也知西戎國不好惹要想成功拿回朝陽關幾是不可能之事,而紀良這回被調至最前線,不光是銳王清楚,她爹也明白,紀良將面對的不是九死一生,而是他不可能活著回來。
在第五日天方破曉的清晨裡,霧鏡鏡中的戰局有了變化,始終率員頑抗的紀良在糧草短缺及援軍久候不至的情況之下,迫不得已頒令大隊後撤,可一道由銳王所下的軍令很快即抵達前線,言明怯戰敗逃回關者,不審即斬,硬生生掐斷了紀良的唯一活路,不讓他退回朝陽關。
於是鏡外的紀非,只能無能為力的捧著銅鏡,眼睜睜看著紀良被窮追不捨的敵軍追上團團圍困,新一波廝殺再起,身負重傷的紀良無力突圍,敵將先是斬斷他的雙臂,再一刀捅進了紀良的心窩。
那一刻,鏡外的紀非沒有挪開眼。
漫飛開來的血花染紅了整面銅鏡,再看不見紀良的身影,過了許久,她輕聲問向一直和她一塊兒待在書房中的皇甫遲。「我大哥他還活著嗎?」
皇甫遲不語,撥開她因過度施力而握得泛白的手指,拿過銅鏡反手擱在書案上。
「是嗎?」紀非深吸口氣,「我知道了。」
「紀非……」皇甫遲看不清此刻面無表情的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想一個人靜會兒。」
兩手覆上書房的門扉,皇甫遲一轉身就見著了兩張擔憂焦急的面孔,他對老早就聽到房內所言的他們搖了搖頭,接著蘭總管使勁握緊了雙拳,春嬤嬤掩著帕子一路哭回了房裡。
當天深夜裡,當皇甫遲捧著蘭總管送來的吃食進了書房時,紀非仍然保持著今早的姿勢坐在書案前未動。
「你……可還好?」
「嗯。」
擱下盛著吃食的托盤後,皇甫遲拉了張椅子坐在她的身邊,見她遲遲不動筷,他忽然想起了她以前喂鷹時的模樣。
兩年下來已學會用筷子的皇甫遲,夾起飯菜送至她的嘴邊,紀非沒說什麼,只是配合地張口吃下,當他喂完這頓飯收拾好餐具準備拿回去給蘭總管時,他聽見她在他的身後說。
「我大哥之所以會死,是因死在政敵的手上,也是因我。」
皇甫遲旋過身,這才發現她的眼瞳中寫滿了哀傷,登時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籠上他心頭,不待他分清,他又再聽她道。
「他等不到我長大進宮去幫他。」
她不該還這麼小的,若是她已長大,在宮中身在其位,那麼她定會奮力拖住銳王的後腿,不讓他有機會將手伸至兵部裡,更不會讓他動紀良一根寒毛,哪怕是要嫁禍要誣陷甚至是毒殺,她相信她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只要她能保住紀良一命。
哀傷中又泛著殺意的眸光,不一會兒就自她的眼中散去,皇甫遲走回她的面前,一指挑起她的下頷問。
「別什麼都往自個兒的身上攬,你才多大?再說得遠點,憑你一己之力,你又能做些什麼?」
紀非握住他的長指,拉開他的手掌將它攤開,輕撫著他冰涼的掌心,他皺著眉,感覺她的指尖像蓬溫溫又微弱的火焰,在他的掌心上緩緩曳過,他忍不住張開五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螓首,「你不記得前些年大年夜裡你在鎮上瞧見的那些笑臉嗎?」
「記得。」
「讓那些百姓年年都這麼笑著,是我最大的心願。」那曾據留在她心上的小小幸福,在她這兩年間努力鞭策著自個兒時,一直都是她的動力。
皇甫遲的手緊了緊,「這事不能由別人來做嗎?」
「我倒希望這世上人人也都能似我這麼想……」她扯動嘴角,笑得有些艱難。
「那你就別--」生性自私自利的修囉,想也不想地就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紀非卻打斷他,恢復澄淨的陣子裡,盛滿了堅毅不可動搖的意志,「我活著,不求能得到什麼,我只想讓那片刻永恆的停留在百姓的身上。」
「永恆究竟是什麼?」這二字,子問說過,其他修羅也說過,可他就從沒明白過這--字。
她伸出另一手按向他的心房。
「它就在這。」
當她小小的掌心觸著胸口時,皇甫遲像是察覺了危險本能地想要躲開,可它帶來的東西來得太快,一轉眼間就在裡頭落了地、生了根,與他飲春嬤嬤所釀的酒時感覺很像,陣陣燒灼灼感,來得猛烈可又舒坦醉人,一個不注意,就在他心底烙上痕跡。
紀良之死,確實是打擊了紀非好一陣子。
但生活仍舊被日子推著走,悲傷也好憤怒也罷,日日痛過日日繼續過,因此紀非並沒有沉湎在這種傷懷的情緒裡太久,在夜半無人時分將眼淚抹淨後,她便積極接手由太子交託而來的諸多政務,並老是在忙得分不開身時叫皇甫遲去替她出遠門。
站在宅邸大門處,遠遠恭送著皇甫遲再次乘雲而去,蘭總管一手虔誠地撫著胸口,再次深深覺得皇甫遲真是救苦救難的神仙大人。
一塊兒住久了,這些年下來,宅子裡的每個人都對皇甫遲的存在感到習慣了,無論是他古怪的問題,還是他那雙帶著疑問的無辜眼眸,都在昭示了,神仙大人,他是真的對這座人間不熟,因此就算他隔三差五地自嘴裡冒出幾句令人匪夷所思的問句,哪怕再突兀,他們都漸視為理所當然。
只是小姐最近又在教壞孩子了……呃,是神仙大人。
前些日子,她在書櫃裡翻出一本關於金石方面的礦書,於是她就推著神仙大人日日外出,替她去高山峻嶺間查探礦脈,她甚至還在宅裡幫皇甫遲修建了座煉丹房,好方便皇甫遲行事。
身為宅邸的總管,他問了小姐幾回,可她也沒把探脈的詳細內情告訴他多少,反倒是皇甫遲較他乾脆,連問都不問就直接出門去替她這名凡人辦事了,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縱容。
算了,不管小姐究竟想做什麼,眼下只要能讓小姐開心就好,因此甭管小姐又是如何大不敬地使喚神仙大人,他全都睜隻眼閉只眼就是。
只是沒過幾天,當神仙大人再次踩著祥雲歸家時,迎接他的,是紀非極度不悅的臉龐。
「這傷怎麼來的?」平時騰雲駕霧都不會亂根頭髮的仁兄,怎麼這回三天不回家他就帶了個戰利品?
「打架。」皇甫遲摸摸頰上的小傷,說得很輕描淡寫。
「都幾千歲了你還打架?當你是三歲的毛孩子嗎?」她沒好氣地接過蘭總管過來的濕巾替他擦臉,「同誰打的?」她才不相信他會找凡人做這種無聊事。
「幾隻龍子。」
「又是龍?你怎麼老找龍類的碴?」
「它們擋了路。」
確切的說法應該是,在紀非給他的地圖上所標記的那幾座山山腳下,居然住了只被天帝通緝的龍子狴犴,率著一批小龍孫大刺刺地佔山為王,死死霸著幾座山不肯識相的滾開讓他一探礦脈,加上他又素來對神界之獸特別沒耐性,所以就不多廢話直接收拾了它們。
擦淨了他的臉順道也檢查過他的手腳一回後,紀非拿過傷藥小心翼翼往他的臉上抹。
「往後受了傷了不要再置之不理,要學會愛惜自己。」她就不懂他為何那麼傻,明明就無所不能卻從不幫自個兒治治,好像他傷了病了都不會疼不會痛似的。
聆聽著她叨叨絮絮的教訓,皇甫遲冷不防地從口中蹦出了一句。
「你愛惜我嗎?」
「當然。」她以指彈了彈他光滑的額際。
「為何?」他眼中盛著濃得化不開的迷惑,彷彿她帶給他的,是個千古不解之謎。
她想也不想就應道:「因我在乎你。」
在乎他?
生平頭一回被人在乎,皇甫遲有些估摸不清此刻自個兒的心情。
獨來獨往數千年,他對眾生的態度向來就是--殺,與不殺。而見過他的眾生,不是想要他死,就是想將他大卸八塊啃骨噬肉,獨獨從沒有人擔心過他是否又吃太撐。是否又不睡覺,還有臉上是不是添了道無關痛癢的小傷。
倘若她的這種心情就是在乎的話,那他呢?
他也在乎她嗎?一想到在他空曠的心房裡可能擱進了這二字後,就像是有人拿了根羽毛在他的心坎上搔呀搔的,他愈是不想去注意就鬧得愈在意,愈是不想去想起,偏又深深鏤刻進腦海裡,最要命的是,他根本就不懂得她口中的在乎是什麼,因他千百年來從未對任何人事物執著過。
因此紀非挑燈寫摺子他看,紀非整理皇城往來書信時他瞧,紀非在院子裡練劍時他瞅,在紀非都快因此而對他翻臉時,他還是兩眼瞬也不瞬。
她兩手叉著腰對他吼,「再看下去你就能在我身上戳出兩個透光的洞了!」
充耳不聞的皇甫遲依然故我,不弄個明白不死心,讓拿他沒轍的紀非也只能由著他去看個盡興。
三日後,總算看夠的皇甫遲來到她的書房,正經八百的告訴她。
「我也在乎你。」
紀非手中的墨筆一頓,在摺子上滴下了大片的墨跡,她不可思議的問。
「就因為這,所以你就連連年看了我三日?」
「還有三夜。」他不忘加注。
她黛眉一擰,「敢情夜裡你還跑來偷瞧我睡覺?」
「嗯。」
「禮義廉恥呢?不是早塞你腦袋裡了嗎?」他不會又叫那四字搬家了吧?
「忘了?」他老老實實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