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 上 第四章
    皇甫遲沒有拒絕,因有傷在身,近來他一吃完飽飯眼皮就直直往下掉,他挪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後,兩眼一合就夢周公去了。

    當特意下山的蘭總管,去採買完皇甫遲要煉丹所需的大半藥材回來時,就看到一隻羽毛黝黑油亮的黑鷹,躺在自家小姐的膝上睡得兩爪朝天,不光是不遠處的春嬤嬤悶聲笑得都趴在廊上了不說,就連自家小姐也憋紅了小臉,辛苦忍笑忍得渾身頻頻顫抖。

    瞧瞧他們這些邪惡的凡人,究竟把天上的神仙給帶壞淪落到什麼地步了?

    真是罪過太罪過……

    也不知是曬多了冬陽的緣故,還是飯吃太撐的關係,皇甫遲胸前的傷勢在幾日後總算是好些了,這天夜裡子時一過,又再次變回原貌的他站在他打算用來煉丹的那間廂房房門處,看著那三雙對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睛。

    「你們……這是做什麼?」

    紀非笑咪咪的,「神仙大人煉丹呢。」

    「對呀對呀。」春嬤嬤也暫時忘記了害怕,好奇不已地杵站在房門處就是不動。

    夜半不睡跑來湊熱鬧的蘭總管也跟著點頭。

    皇甫遲一雙耐看的劍眉微微往眉心靠攏。

    「不能看?」紀非惋惜地問。

    「不能。」

    「我們保證不會偷師。」不就是想開開眼界而已?

    「是會分心。」皇甫遲不講情面地雙手合上門扇。

    七日後,一個形容憔悴的皇甫遲自房內走了出來,在白日裡也沒再變成黑鷹,依舊是夜裡的原樣。本以為他出了什麼事,可又不敢擅自闖進房裡一探究竟的三人,擔心不已地走至他面前問。

    「成了?」

    「嗯。」

    紀非直盯著他消瘦的面頰,「雖是變回原樣了,可你這臉色是怎麼回事?」怎麼跟個逃荒饑民似的?還她仙風道骨的神仙大人來。「我餓……」餓得兩眼昏花的皇甫遲話一說完就眼冒金星的往前一倒,蘭總管見狀趕緊上前攙住他,這才沒讓他來個五體投地。急忙喚春嬤嬤去整治了一桌飯菜,紀非坐在飯桌邊,看皇甫遲以狂風掃落葉之勢,奮力將那一桌飯菜給掃下腹,雖然他那筷子……拿得實在是有夠亂七八糟的。「以往不是都不會餓的嗎?」紀非邊說邊拿起了另一雙筷子,教導他正確的拿法。

    「興許就是你說的,變成鷹後某些部分也跟著改變了。」皇甫遲模仿著她的姿勢,一點就通,夾起菜來也順手多了。

    唯恐他這吃法會噎著,她順手再替他盛了碗湯。

    「人間之外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皇甫遲也沒諱言,「還有神鬼妖魔佛及修羅道。」

    「你來人間多久了?」紀非一手撐著小巧的下頷,打量著他仙人似的外貌,卻很是納悶他身上怎都沒染上半點人味。「數不清多少年了。」

    「在這世上,有朋友嗎?」

    「無。」

    「在來人間前,你可有親朋好友?」

    「無。」

    紀非愈問一顆心愈是往下沉,「你一直都是獨個兒?」

    「嗯。」他老實地應著,對於她投過來的憐憫目光毫無所覺。

    「不寂寞嗎?」

    他抬起頭,「寂寞?!」

    沒想到他連這也不明白……

    「你為何來這人間?」紀非在他總算吃飽喝足時,將一碗熱茶遞過去。

    皇甫遲沉默了很久,那雙眸子裡似是醞釀著什麼,又似想遺忘些什麼,好半晌,他這才回答。

    「為了一個承諾。」

    紀非猶不及問他是什麼承諾時,皇甫遲驀地繃緊了身子,猛然一抬首。

    「怎了?」她納悶地問。

    「雪崩。」他扔下一字便閃身出了屋外,一晃眼,天地間就沒了他的身影。

    雪崩?

    大地在下一刻隱隱顫動,桌上杯盤因此而咯咯作響,紀非詫異地站起身。

    他說的不會是真的吧?若是的話……她怔了怔,晚了一步這才想起山腳下還有小鎮,她連忙揚聲急喚。

    「蘭!」

    「小姐?」蘭總管在外頭險些撞上急急跑出門外的她。

    她一手緊揪住他的臂膀,「你快出去宅子外瞧瞧,外頭是不是雪崩了?」

    「是。」蘭總管臉色驟變,轉身就以輕功奔出宅子外。

    與紀非一塊兒等上了約莫半個時辰後,她們一心盼著的蘭總管總算是回來了,但與他急奔出去時的模樣不同,這回,他是拖著遲疑的腳步回來的。「蘭?」

    「小姐,雪崩了……」蘭總管花了好大的力氣,這才說服自個兒方纔所見著的並非是夢境。

    紀非心焦地問:「那皇甫呢?山下的百姓呢?他們有沒有事?」

    「神仙大人他……」蘭總管定了定神,這才順利的把所見的說出口,「他救了山下的百姓,鎮上無損一人。」

    什麼?

    紀非聽了就扔下他快步跑出宅子外頭,一路跑上了小山坡,站在最高處往旁邊的兩座大山瞧,就見入冬以來山頂堆積了不少厚雪的鄰山,此刻山頂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白雪,日夜累積的積雪早已不見蹤影。她再轉首往就在下方的小鎮看去,卻見小鎮仍舊是原來的小鎮,半分無改,獨獨就是不見那些原本該因雪崩衝下山坡的積雪。

    「皇甫是怎麼辦到的?」

    「老奴也不知。」蘭總管不解地搖首,「神仙大人站在山腳下抬起一掌,就輕輕鬆鬆擋住了自山壁上滑落的雪堆,然後也不知他是施了什麼術法,那些雪就都不見了……」

    紀非站在原地吹了一會兒寒風,接看便一一話不說地返回宅子裡一路往書房的方向跑,一進到書房裡頭便開始在牆邊的書櫃東找西翻。「小姐?」跟進來的蘭總管一臉茫然地問著。

    她記得,往年有些天災,與今日的情況很是相似……

    紀非翻出那本藏在櫃裡的國土大事年監,翻開厚厚的書頁細看,這才發現,數百年來發生過不少天災人禍,可在冥冥中,卻總有人在暗地裡解救了百姓,助他們適時避開了巨禍,而部分獲救的百姓曾傳言,救他們之人,是個仙人似的年輕男子……

    莫不會是他?

    「小姐,你快來!」

    春嬤嬤慌張的叫嚷聲自外頭傳來,屋裡的兩人連忙擱下了書本往外頭跑,一到院中,他們順著春嬤嬤所指的方向看向天際,接著他們共同的表情便是瞠目結舌。

    一手掩著胸口的皇甫遲乘雲歸來,緩緩自天際而降,當面色蒼白的他落至地面上時,腳步似有些踉蹌。

    紀非幽幽地問:「數百年來解救百姓於水火之人,一直是你?」

    不需要皇甫遲承認或否認,自山腳下傳來人們鬧哄哄的聲響,和方才蘭總管親眼所見的事實,已代他回答了她的問題。

    聽了紀非所說的話後,蘭總管再次看向皇甫遲時,那目光裡已徹徹底底換上了拜神的心態,而春嬤嬤則還是哆哆嗦嗦的站在紀非的身後,一臉崇敬地膜拜著眼前的天上仙。

    「你所給的承諾是什麼?」紀非有些不忍地瞧著他狼狽的模樣,「守護這座人間?」

    皇甫遲一怔,面上一閃而逝的訝然沒能逃過她的眼,他正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冷不防的喉間忽然一甜。

    眼見他就生生地這麼吐了口血,紀非大驚失色地快步上前扶住他前傾的身子,忍不住對他大罵。

    「你這呆子,身上有傷你還逞什麼強?」剛才威風凜凜的扮神去時,他把這身傷勢都丟哪兒了?

    皇甫遲瞇著眼,看著眼前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龐都忙著朝他湊過來,她溫暖的掌心柔柔地拂去了他額際的汗水,隨後便是蘭總管用強壯的臂膀攙住了他,為此,他大大地打了個寒顫,格外鮮明地感覺到由他們身上所透過來的暖和體溫。

    以往在修羅道時,他從不曾覺得自個兒的身子寒得凍人,畢竟他可從沒被自個兒給凍著過,當他離開了修羅道來到了其他五界流浪,由於生性冷淡的關係,一直以來,他還是沒怎麼接觸其他眾生,所以他還是不覺得冷。直到誤打誤撞來到了這一家子這兒,接觸過了他們身上透過來的溫暖後,他這才發覺,自個兒的身子真是寒得可以。

    被扶進房裡的皇甫遲,因一時之間大量耗竭法力的關係,不但使得他受過重創的胸口再次疼得鑽心刺骨,也令他睏倦得睜不開眼。

    「春姨,你要拜神改明兒個再拜,還不快去端兩盆炭火過來,沒瞧他臉色都白成那樣了?!」昏昏欲睡時,耳邊傳來紀非不滿的低語。

    「小姐,我說你怎又抱上他了?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你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而這則是春嬤嬤明顯氣急敗壞的聲音。

    「小姐你別摟著他,這樣我沒法替神仙大人換下濕衣……」蘭總管的音調聽來依舊是不疾不徐。

    在體力耗盡昏睡過去前,皇甫遲意識模模糊糊地想著,她的懷抱,熱呼熱呼的,有些燙,但那熱意……

    簡直就是舒服進了心坎裡。

    積雪深厚的院子裡,在白雪靜靜反射著月光的子夜時分,傳來患患率率的腳步聲。

    蘭總管埋伏在院子一角,老早就等看這批夜半來客現身,武將出身的他提刀一躍,燦白的刀身在雪地裡劃出兩道月虹般的瑰麗流光。

    這一場雪地裡的偷襲與埋伏,並沒有想像中的刀刃相交聲,多虧了來襲者低估了北方的嚴冬,沒料到這兒的天候遠比中原之處嚴峻,使得他們的身手失了往日的靈活,也多虧了蘭總管抹人脖子這門技藝老早就練得如火純青,不過一會兒的工夫,踏入院裡的來襲者已安靜俯臥在雪地。

    「小姐。」待收抬完院裡的一切後,蘭總管無聲地來到紀非的面前回報。

    她不忘提醒,「外頭還有幾個把風的,記住別留活口。」

    「是。」

    春嬤嬤皺著眉,「小姐你……」

    「就算這回他們是歪打正著瞎蒙到這兒的,咱們就是不為自個兒看想,也不能給他們機會去為難山下的百姓。」紀非對於她這種老是想對敵人仁慈的心態不予置評,可卻不能不提醒她眼前的現實。

    「小姐是怕他們……拿山下的百姓作為要脅?」

    「這不是他們一貫的拿手把戲嗎?」打從六歲起就被追殺至今,她要是再不長點教訓,豈不是白活了?

    「那……咱們可是又要搬家了?」春嬤嬤怎麼也想不通這回又是如何走漏消息的,現下她只怕他們又得火速搬離這處沒住多久的宅子了。

    紀非拍拍她的手,「不急,我已叫蘭去另佈疑陣,咱們先瞧瞧日後的情況再說。」

    這幾日來一直都在客房養傷的皇甫遲,早在偏院的這場來的突然的敵襲開始前,就已注意到了異狀,只是既然紀非他們有意要瞞他,他便裝做什麼都沒察覺,天色一黑,他喝完了藥就早早躺在床上歇息了。

    可即使他無意要去看,空氣中淡雖淡,卻還是存在的血腥味,知覺遠比凡人靈敏的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嗅著了,而他們方才刻意壓低音量的低語,也一字不漏地都傳到了他的耳裡。

    起身無聲無息來到院中,他遠遠地瞧著猶站在雪地裡的紀非,此刻的她,面上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凌厲與認真。

    「紀非?」他忍不住想探知這是否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女孩。

    她一怔,有些僵硬地側首看向他,「抱歉,吵醒你了吧?」

    「發生何事?」

    「沒什麼。」她一語帶過,「夜深了,你快回房歇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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