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般吱吱喳喳的聲響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馮剛冷眼看著這天天都要來他這跑完SOP︵標準作業流程︶的學姊,心裡除了無言,還是無言。
他明明沒搭理她,為什麼這學姊總能自顧自地講上那麼長一段話?
「學弟,你請假那麼多天,功課沒問題吧?要不要我幫你補課?」聽見這話,馮剛來不及發表任何意見,樂無美便繼續往下講。「還是你想要借上課筆記?我也可以幫你借,我還沒來之前,你無聊就可以先預習。先說哦,教你一些基本題沒問題,但不保證有問必答,雖然我三年級了,不過功課只能算普通……」她繼續嘰嘰喳喳的說著。
如誦經般絮絮不休的干擾,讓馮剛很想命人將她攆出去。這絕對是他開學以來最大的考驗。
原本習慣家教一對一教學的菁英模式,上學後卻得面對效率低下的授課,閒聊無意義話題的同學,有時老師還會因一時興起而講起笑話或家中瑣事,這些種種,都讓他對於才剛開始一個多月的高中生活仍感到適應不良。
如今,又來了個莫名對他死纏爛打的學姊,每天都來摧殘他的神經與細胞……
面對這場酷刑,他只好使出大絕招。
「我想睡了。」簡單一句話,立即堵住那隻大麻雀的嘴。
「哦,好!那你好好休息哦,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理所當然的反應讓馮剛心生不悅,話脫口而出,「不要再來了。」
「怎麼可以,你還沒出院耶!」
「快了。」
「真的嗎你病好了?」
「老毛病。」他雲淡風輕的帶過,始終如一的不提自己昏倒的原因。
本要起身離開的樂無美見他一語帶過,便又自動接上話。
「學弟,我跟你說,」她正襟危坐,一臉慎重地說:「你真的太瘦了。」
「……」
「我跟你說,人體的脂肪有保護功能,屁股有點肉,跌倒才不容易受傷。」
這是在諷刺他一撞就倒嗎?
從不覺得自己身材體能有任何問題的馮剛,被她這麼一說,陡然有些惱火。
「雖然你一直說昏倒是老毛病發作,不過那天早上我恰巧撞到你,說不定有點關係,人家說預防勝於治療,我們不知道意外什麼時候發生,所以要提早做準備,就跟保險要提早買的意思是一樣的,肉也要提早養。」
「……」
這是什麼跟什麼鬼扯道理?
還有,她有必要用這麼凝重的表情說這些嗎?
無法生氣,馮剛表情僵硬,繼續無言以對。
明明開學才不到兩個月,他待在學校的時間可能還不到一半,怎麼會招惹來這位感覺很有問題的學姊?
「好啦,我不打擾你休息了,甜湯等你睡飽起來或餓的時候再喝吧,我先回去嘍。」如老人般的勸告完畢,樂無美自動轉身拎起待回收的保溫壺,準備離開。
見她把自己搞得滿肚子火就要走,馮剛終於忍不住,問出了他連日來的怨氣與疑問。
「妳不覺得妳很吵嗎?」
樂無美停下腳步,轉過頭,臉上露出訝異。
「呃……是嗎?」她聽出了他話中的不快,卻也沒生氣。「對不起哦,我不知道你覺得我很吵,我以為你不太會聊天,怕你太悶才會比較囉唆。那我以後就不要講太多了。」
馮剛沒料到會聽見道歉。
他身份矜貴,習慣發號施令而非溝通,卻不代表他不懂人性。這女生不是他家的隨扈或下人,而是同校大了他兩屆的學姊,在她天天送食物關心,如此用心討好下,他剛才的態度絕對是不知感恩、差到極點,可她竟然毫不生氣,甚至還向他道歉?
「妳……」他覺得不可思議。
就算她直接轉身走人,沒回罵都算有風度了,這女生真的讓他很難理解,她到底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好啦,你不要生氣了,整天躺在病房裡已經很悶了,開心一點才不會對身體不好,我明天煮綠豆湯給你喝。」
「……」他幾乎確定,這人要不是有著比電纜線還粗的神經,就是另有目的。
「那我回去嘍?」見學弟一臉陰晦,基於不能刺激病人的道理,樂無美小心試探地說。
「……妳到底為什麼堅持天天來看我?」
他陰沉地問了這句話後,只見那像賊般想躡手躡腳溜走的傢伙,一臉心虛的望向他,眼神不安地閃爍著。
馮剛不自覺間露出他習慣的態度——威嚴地板起臉。
「說!」
樂無美被他那聲低喝嚇得差點跳起來。
「好啦,我說我說啦!你不要生氣哦……」她膽子只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淚差點飆出來,立即討饒,「呃……因為……因為我很怕你死翹翹……」
聞言,馮剛頓時滿頭黑線。他看起來快死了嗎?
「因為你昏倒前是被我撞倒,如果你死翹翹的話,警察去查,我可能會成為兇手……那我可能就要去坐牢了……」
「……」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千萬不能死掉哦?」
原來。
原來這學姊死皮賴臉、不屈不撓、風雨無阻的天天送吃的過來探望他,不是因為她意外得知他的身份,不是因為太有良心心懷愧疚,只是很單純的……怕死。
或者說,怕坐牢。
「妳可以回去了。再見。」馮剛覺得自己需要躺一下。
「學弟,你不會生氣吧?」樂無美怯生生地問。
這也不能怪她呀,她才十八芳華,未來還有大好人生等著她,第一次離犯罪的距離如此之近,這讓從小身家清白、奉公守法、連紅燈也不敢闖的她嚇得好幾日都睡不好,就怕他有個三長兩短。
做錯事要負責任,她不能裝作沒事,只好天天來了。
生氣?馮剛倒覺得自己像個呆子,憋了幾天,猜了一圈,結果得到的竟是如此「單純」的答案。
長那麼大以來,他頭一回覺得自己蠢。
「妳,出去。」
「那、那我先走嘍!明天見,Bye-bye!」如獲特赦,兔子膽的樂無美沒半點年紀稍長的學姊威嚴,聽見那陰沉得嚇人的命令後,脖子一縮,丟下話,人立即跑了。
這是他入學後,在同校師生面前首度破功。馮剛一臉陰鷙,而更讓他怒火中燒的是,造成這一切的對象……竟然是個阿呆!
面對這種角色,失去沉穩代表他的情緒控管尚不成熟,他的判斷失誤也顯得如此可笑,如果這是商場上的談判,那自己極有可能會給出錯誤決策,造成財團的損失。
他竟然就栽在那傻乎乎的學姊手上
馮剛越想越氣,不曉得是在氣樂無美,還是在氣犯錯的自己,直到隨扈回到病房,他還是一臉吃了火藥的表情,害那位偶爾才值班,對他脾性不熟的小隨扈不敢吭上半聲。
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語,一室沉默,直到天明。
過了寒暑假,馮剛並沒有因大量缺課而留級,順利升上高二,樂無美同時也脫離高中生涯,進入大學就學。
但或許是當初驚嚇造成的陰影太深刻,樂無美食物送著送著也送習慣了,就算馮剛出院後,她依舊三不五時會塞些東西給他吃,儼然將這學弟的身體健康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馮剛平時在同學間還算客氣好相處,可轉身面對她時,卻很少給她好臉色。
樂無美的粗神經也很自動地將他的壞脾氣忽略,反正他沒真的拒絕過她送來的食物,於是就算她上了大學,吃到什麼好吃的,也會習慣性的打電話通知這位該多吃點的學弟一聲,然後被他冷言冷語念上幾句,再毫無知覺地掛掉電話,偶爾也會接到那不甘心被掛電話的傢伙打回來加罵一場……
總之,這段荒腔走板、不倫不類的友情變奏曲,就這麼意外譜出樂章,一奏就是多年。
很快地,幾個學期後,馮剛離開高中,上了與樂無美同一所大學,這對疑似迷糊天兵和冷面天將組合的學姊弟,再度在同個校園合體。
「阿剛學弟!」見到久違故人,樂無美笑得頰上兩團肉將眼都擠瞇了,熱情地想衝上前去給這個她自認和自己感情超好的學弟一個擁抱。
只見馮剛那萬年冷臉不變,腳步往旁一站,直接躲過了飛撲而來的肉球。
被撞倒在地的經驗,一次就夠了。
「哎唷!你很不熱情耶!」
「鬧什麼。」他冷淡響應。
樂無美被冰冷語氣堵得抖了抖。果然是冷冰冰學弟,本人的寒流比電話中強太多了!
「好久不見,你也長太高了吧!你東西整理好了嗎?要不要我去幫你整理?你怎麼會想搬出來住呀?對了,這附近好吃的店家有幾間要走比較遠一點,既然你住這邊,我再把店名抄給你。」
熟悉的嘰喳聲響起,馮剛唇角扯了下,算是給了見面後的第一個招呼笑容,儘管是一閃而逝。
「直接帶我去看看吧,順便認路。」
「哦,也好!」今日出門本來就是為了學弟而來,樂無美當然點頭答應。「對了,你住在哪邊?我們先從你住的那附近逛起。還有,學校後門那裡有一間咖哩專賣店,味道滿不錯的,我知道你不喜歡太重口味的,不過哪天想換口味的話,那裡也是不錯的選擇,他們的烤餅很好吃哦!」
在某人滔滔不絕的介紹中,兩道身影肩並肩,離開了大學校園。
時間是上午九點,馮剛跟在這吱吱喳喳的小導遊身旁,現在還是暑假,路上不似開學時的熱鬧,但明天是新生訓練,已能在路上見到拖著行李、背著背包返家的舊生,以及三兩結伴或由家長領導前來探路的新生。
馮剛跟著樂無美走在街道巷弄間,少露喜怒的臉上,帶著難得的悠哉。
平時的他除了上學外幾乎不出門,像現下這般在路上閒逛的機會相當難得,即使太陽毒辣,他亦享受其中。
「這家店的白飯很好吃,我問過老闆,老闆是用台灣的越光米,食材都有特別挑過;前面那家小木屋也不錯,但是廚師手藝差了點,如果去那吃的話千萬別點炸的,肉太干了,扣分!」
這位導遊非常盡責,遠遠的就開始指著招牌比手劃腳地介紹,顯得十分來勁。
馮剛則是老樣子,放任她自言自語,偶爾才回她一兩句。連走了幾條街,他才開口叫住那個似乎打算在今天將學校方圓幾百米全介紹個通透的女人。
「太熱了,找個地方坐。」
「噢,好呀,那我們去前面那邊,路口再過去有一家咖啡廳。」
本身就是隨和個性,加上在她心中,馮剛還是那個體弱多病、需要好生照顧的小學弟,只要他一句話,樂無美絕對盡力配合。
一會兒,兩人來到咖啡廳,當步入咖啡廳的同時,才發現自己被曬到有些發暈的傢伙愉悅地歎了口氣。
「呼∼∼還是有冷氣的地方舒服!」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
馮剛睨了那張被毒辣的太陽摧殘得變成紅蘋果的圓臉一眼,對她的遲鈍已習以為常,沒發表任何意見。
隨意挑了個位置入座,點完餐,在冷氣房中重生的樂無美,繼續吱吱喳喳地跟這位新生講解學校裡的大小事。
馮剛看著眼前那張數年如一日的圓臉,白嫩的肌膚上潮紅未褪,粉唇彎彎,鼻圓眼圓,一臉無憂無慮的笑容,底下的穿著還是件粉色的塗鴉T恤和休閒可愛的紫芋色褲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