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是妖怪。
從那天起,她就知道了。
身為兔精的娘,在好幾年前愛上了她的爹親,幾次相好後,娘親就懷了她。但爹親是人類,身為妖怪的娘親知道繼續跟爹親生活在一起,不老的容顏總有一天會揭穿她的身份,所以娘親便離開了爹親,一個人將她養大。
雖然身上只有一半的兔精血統,但她終究還是妖怪,所以數十年過去,她還是一副孩童的模樣。
「我也不知道你會什麼時候開始成長,但也幸虧你有一半人類的血統,你才能以人的樣子長大。」
娘親說她自己是因為經過數百年的修行,才得以幻化成人形的。
所以從那天起,她也不再有疑問。娘親說什麼她都乖乖做,也盡量跟山腳下的小孩們保持距離,甚至,她會自己算時間,主動將自己的包袱打包好。
「娘親,我們應該再換地方了。」
第一次對娘親這樣說,娘親抱著她哭了好久,一直不斷地對她說:「對不起,都是為娘害了你。」
不過,其實她不怪娘親的,因為身為妖怪的她,可以活好久好久,久到,她可以一直等他出現——
「嘿,又是你!」披著黑髮的少年,將窗欞打開,方便嬌小的女孩翻進來。
「是啊,看看我帶了什麼給你。」小布包打開,裡面塞滿著熱騰騰的包子,還有用油紙包的油蔥大餅。
「哇,真棒!」少年毫不客氣,一手豆沙包子,一手油蔥大餅,也不怕燙的直往嘴裡塞。
「吃慢點,包子又不會長腳跑了。」小腿咚咚咚地跑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又咚咚咚地跑回床邊,想讓少年潤潤塞滿食物的嘴。
「午哇嗚嗚午物物無瓦嗚……咳咳咳!」
「看看,我就說吧,喝茶啦!」拿掉包子跟大餅改塞了茶,小手輕輕地拍著因為劇咳激烈起伏的背。
「呼,差點提早去見閻羅了。」要是因為這樣死掉,他的爹娘一定覺得哭笑不得吧。
啪!
小手轉移陣地,一手揮上黑髮腦袋。
「做什麼啦窩窩,會痛耶!」揉了揉後腦,看她手小小的,勁道卻這麼大。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再也不來找你了!」說著,她將大半堆的食物包了起來,作勢要往剛爬進來的窗戶走去。
「窩窩,我錯了,拜託你不要走。」他的包子跟大餅啊……
「哼,你是真捨不得包子還是捨不得我?」看他兩眼發直的瞅著她手上的布包,想也知道他那顆腦袋在想什麼。
「嘿嘿,都有都有。」沒有窩窩就沒有包子,所以他兩個都捨不得。
將窩窩牽回床邊坐,他再自動自發地打開布包享用未完的食物,不過有了剛剛的教訓,他這次選擇了細嚼慢咽。
「唉,這一世的你,跟上一世差好多。」一個沈穩一個莽撞,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他?
就拿頭髮這件事來說好了,明明早就到了束髮的年紀,他卻任由一頭黑髮披散在腦後,連用繩子綁起也不肯;跟蒼哥哥完全不一樣,印象中,每次看到蒼哥哥,總是一身的清爽乾淨。
「你說什麼?」少了過多的填塞,這次他說起話來清楚多了。
「沒、沒什麼。」也拿了一個豆沙包,她秀氣地先剝一半,才放入軟嫩的小嘴。
「不過,為什麼你要叫窩窩,這名字,老實說有點怪。」喝了口茶解膩,方便他進攻下一個。
「有點怪嗎……」她悶笑在心裡。
如果他知道,這個名字是他的前前前世取的,他還會說這名字有點怪嗎?
她還記得好清楚——
「你叫什麼名字?」溫和的笑,很配他俊雅的臉龐。
「我……我沒有名字。」娘親都喚她女兒,而以前的同伴都是叫她「喂」或「欸」。
「這樣啊……不然,從今兒個起,我叫你窩窩。」
「為、為什麼?」窩窩,聽起來有點怪。
「因為你笑起來,臉頰旁就有兩個好可愛的小酒窩,我很喜歡。」食指點了點她的粉頰,正中一笑就深陷的窩心。
「真的?」喜歡她?
「真的。」有酒窩。
就這樣,她有了名字,是他取的名字,屬於他們的名字。
每一世,當她再度找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絕對是——「你好,我的名字叫窩窩!」
「窩窩,你一個人在傻笑什麼?」
「我哪有在傻笑!倒是你,我已經聽到你家小婢正端著藥準備過來嘍。」
雖然她身上流有一半兔精的血液,但除了長生不老之外,她並不會精怪的半點法術。不過或許就是因為她是半隻兔子,所以她的聽覺跟嗅覺比人類來得靈敏。
像現在她就聽到,小婢關上灶房門板的聲音,也聞到了她手上端的藥汁正飄出濃濃苦味兒。
「你說什麼?!」一聽到每日照三餐的苦刑要來到,不管三七二十一,急急忙忙要將布包裡的食物全部吞下。
「就跟你說吃慢一點,小心又噎到了,蒼……」話還沒說完,小手就趕緊摀住差點闖禍的嘴。
「呼,好飽。」少年拍拍鼓脹的肚皮,還打了一個心滿意足的飽嗝。
窩窩收拾起只剩熱氣的布包。「好啦,那我也該走了。」
「你要走了?」怎麼覺得,今天他們相處的時間好短暫。
「是呀,你家小婢就要來了,要是讓她看見我在這裡,去跟你爹娘碎嘴怎麼辦?」他可是丞相家唯一的兒子,先不提他孱弱的身子,光是他的身份,就不容許他跟村野的孩子玩耍在一塊兒。
更何況,她還是個妖怪。
「那……你明天早些來!」霸道地下指示,也不管人家樂不樂意。
因為窩窩總會帶好吃的東西給他吃,也會跟他說外面世界有什麼有趣的事,偶爾還會做些小玩意兒給他。哪像府裡那些笨蛋下人,只會遵照爹娘說的去做,整天防他像防賊一樣,無聊透了。
他最喜歡窩窩這個朋友。
「好啦,我會早些來,不過你今天該喝的藥可不准少喝一滴,不然我就半個月不來找你!」短短的手指指著少年鼻尖,雖然她還是一臉稚嫩的娃娃樣,但說出的恫嚇聽起來讓人不得不信服。
「會啦,絕不食言。」他也不想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嗯,好乖。」圓滾滾的大眼睛,只有在笑的時候會彎成一條線。
熟門熟路的往方才翻進來的窗欞走去,短小的身子有著看不出來的俐落。
「欸,窩窩!」少年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急匆匆地從窗欞探出半個身子,朝不遠處的小身影喊。「我的名字是莫湛風,不是什麼蒼的啦!」
她當然知道,他的名字是莫湛風。
這是他這一世的名字。
第一世遇見他,他叫左衣蒼;第二世找到他,他叫白軒奕;第三世再找到他,他叫李問;而這是他的第四世,叫莫湛風。
「可是,目前為止的四個他,就數蒼哥哥對我最好,而且我的名字,也是蒼哥哥為我取的。」蜷在炕上的窩窩,身上披蓋著暖呼呼的獸裘,遠遠一看,還真是像極了一隻雜色毛的小兔子。
窩窩嘴角噙著甜滋滋的笑,墜入夢中——
「你為什麼總是躲在草叢中偷看我們呢?」溫溫的笑容一直都掛在他的臉上,窩窩從來沒看過他有另外的表情。
「我……」咬著粉嫩的下唇,窩窩的懊惱全寫在臉上。
怎麼會被人發現呢?她以為她躲藏得很好。
「你真像一隻小兔子。」
「你怎麼知道……」摀住大張的嘴兒,她不敢相信,他竟會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是半隻兔精。
「兔子最喜歡躲在草叢中,用圓滾滾的眼睛偷看週遭的一舉一動,耳朵則一刻不閒的聽著四面八方的動靜。」更不用提她剛剛外露的兩顆大門牙,她現下的模樣活脫脫像只飽受驚嚇的小兔子。
「哪有啊,你少取笑人。」呼,她還以為自己的大秘密被發現了。
「不想我取笑你,就別這樣偷偷摸摸的偷瞧別人。」呵,鼓脹臉頰的她也好像兔子。
「我……我知道了啦,明兒個起我不會再來偷看你們的!」小氣鬼,借看幾眼又不會少他幾兩肉。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呢!」長臂一伸,他輕而易舉抓住她細瘦的臂膀。
「做啥啦,我已經說了我不會再來了……」該不會,他還想將她抓起來懲處一頓?!
看不出來他臉上總是笑笑的心裡卻是這般歹毒!
「我是想跟你說,不要再這樣偷看我們了,明兒個起跟我們一起玩吧。」怎麼看,她都好像一隻小獸,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半點不隱藏。
方纔還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只差沒對他咆哮兩聲,卻在聽完他的話之後笑逐顏開,圓滾的眼兒儘是滿滿歡喜。
「真的真的嗎?我當真可以跟你們一塊兒玩耍?」天,她已經好久不敢跟「純」人類的小孩子一起玩了,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
但是她觀察他們這群孩子好久了,她發現他們真不是一等一的……笨!
不會放紙鳶、不會打陀螺、不會踢鞠球、不會鬥蛐蛐兒……連最簡單、最不需要用腦子的扮家家酒都不會!
她好受不了他們的笨,有好幾次都差點要衝出躲藏的草叢,好好地跟他們「曉以大義」一番。
「當然是真的,我相信其他人一定也很歡迎你的。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對遊戲不太在行。」她都已經觀察這麼多天了,沒道理不發現他們的窘況。
「哈,那是當然。不是我在說,你們幾個的技巧真的差到姥姥家了!
「總是逆著風,紙鳶怎麼可能飛得起來;雖然說是『打』陀螺,但也沒有必要把陀螺往死裡打吧;踢鞠球踢到球都不見蹤影了,還在那裡互相踢著對方的腳,我看你們根本就是藉機報仇;最後,我真的不得不說,所謂斗蛐蛐兒顧名思義,就是要拿蛐蛐兒來互相比鬥,你們抓那麼多蜚蠊(註:蟑螂)到底是想做什麼?!」扳著指頭一項一項數著,越說小巧的眉心越是緊擰。
而且要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狀況發生……泰半都是眼前這個堆滿著笑的呆子惹出來的。
也不知道為何,那群跟他一起玩耍的孩子都以他馬首是瞻,他說了一沒人敢吭聲二,偏偏他又是全部人裡面最沒腦子的一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果,她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被一個小他半顆頭的女孩數落還真是頭一遭,不過她說的的確句句屬實,他也就沒有理由反駁。
「好吧,明兒個起我就好好教導一下你們,什麼叫真正的玩遊戲!」哼,可不是她在吹噓,她都已經當了快五十載的孩子,一般的鐵杵早就磨成粉了,更何況區區的這些小玩意兒?
「那我先謝謝你了。對了,我叫左衣蒼。」伸出手來,他喜歡她這爽朗的性子。
「嗯……呃,不客氣。」真討厭,她不喜歡人家問她的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左衣蒼溫和的笑,很配他俊雅的臉龐。
「我……我沒有名字。」娘親都喚她女兒,而以前的同伴都是叫她「喂」或「欸」。
「這樣啊……不然,從今兒個起,我叫你窩窩。」
「為、為什麼?」窩窩,聽起來有點怪。
「因為,你笑起來,臉頰旁就有兩個好可愛的小酒窩,我很喜歡。」食指點了點她的粉頰,正中一笑就深陷的窩心。
「真的?」喜歡她?
「真的。」有酒窩。
從那天之後,窩窩儼然就成了那群孩子的小霸王……呃,應該是軍師。
她不僅教會了他們放紙鳶、打陀螺、踢鞠球、斗蛐蛐兒,甚至還有更進階的小遊戲。例如——
敲了人家的房門就跑,躲在一邊偷看應門的人傻乎乎的蠢樣;披著白色的布單,在黃昏時分嚇嚇經過樹林小徑的旅人;在茶館裡大聲嚷嚷外邊正有戲子搭台唱戲,卻在茶館客人都往外跑後將桌上未吃完的點心搜刮一空。
諸如此類的小遊戲,雖然事後總免不了挨一頓責罵,不過孩子們還是樂此不疲,跟著他們的新頭頭玩得不亦樂乎。
「哈哈,蒼哥哥,你有沒有看到剛剛阿三叔的臉,說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一陣青的再一陣白的,眉啊眼啊鼻啊嘴的全皺成一團像顆包子,還彷彿剛出爐似的,耳朵邊還隱隱冒著氣呢!
「窩窩,別玩過頭了。」小心樂極生悲。
「我知道啦,我會很克制的。」她也是懂得什麼叫見好就收。
拉了拉左衣蒼沾了墨的指。「好快喔,蒼哥哥,我們一起玩也都快兩年了呢!」
說是一起玩啦,但其實……從她加入開始,蒼哥哥總是笑笑的跟他們待在一塊兒,但不會跟他們一起玩。偶爾他會看看自己帶來的書,偶爾他會拿著本子在那兒塗塗寫寫的。
後來她發現,原來蒼哥哥對玩遊戲這件事其實一點興趣也沒有,她還沒加入之前,只是因為他是所有人裡面最年長的,其他人才覺得應該聽從他的指導。
「是啊,不過窩窩,我看你這兩年怎麼都沒怎麼長大?是不是你太挑嘴了沒好好吃飯?」拍拍她的頭,明明兩年前他還只高她一個頭呢,現在的窩窩卻只到他的胸前。害他都懷疑,是自己長過頭,還是窩窩倒縮回去了。
每次看窩窩跟其他人玩在一塊兒,他都覺得她快被人海給淹沒了。
「哪、哪是啊,我只是……長得慢一點而已!哼,再過兩年你就知道,我會長到天上去的!」嘴裡說著壯志凌雲的話,可一雙圓滾滾的眼卻騙不了人,明顯洩漏她心裡的不安。
他們能相處的時間……就快要結束了嗎?
「好好好,我等著看你長到天上去的那一天。」呵,每次窩窩一生氣,就會把雙頰鼓得飽脹,真像隻兔子。
「對了,窩窩……」用手絹輕輕擦去染上窩窩手指的墨漬,確定都擦乾淨了,才轉回擦自己的手。
「什麼事?」蒼哥哥真的……好溫柔呢!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她,除了娘親之外。以前的同伴都覺得她就是跟他們一起玩耍的野孩子,從來都不把她當女孩兒看待;只有蒼哥哥,會人前人後的叮囑她別受傷別弄髒。
她傷了,蒼哥哥就幫她上藥;她髒了,蒼哥哥就幫她打理乾淨。
所以,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這麼不想離開一個人。
「從下個月起,我不會再跟你們一起玩耍了。」輕歎一聲,他知道自己應當結束現在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為、為什麼?!」怎麼會,怎麼會是他先結束他們的關係呢?
怎麼可以……
「窩窩,我已屆弱冠之年,其實近來我都是跟著家裡的帳房先生學習,但我大了,也是時候去學堂讀書習字了。」因為上有兩個兄長,所以父母才會對他的教育比較放鬆,不然早在兩年前,他就應該跟著哥哥們上學堂去了,哪能這麼消遙自在的跟村裡的孩子一起嬉鬧。
「可是可是,學堂不能偶爾才去嗎?五天去一次……不,三天去一次應該也成吧。」她不想要看不到他,她的心……第一次這麼的難受。
「別說傻話,學堂又不是玩耍的地方,哪能這樣說來就來的。」況且,他其實心裡是非常想要快點進學堂學習讀書的。
「可是……」她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心底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反駁。
這樣也好,反正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
「窩窩,別皺著一張臉,以後下了學堂,我會順道繞過來看看你們的。」他可不是這麼無情的人,兩年多的情誼不能說斷就斷。
「嗯……」是啊,這樣也好。
她這個身體,不可能陪蒼哥哥一輩子。已經兩年了,這個身體的模樣眼看也要到極限了,何不就……放手。
「那,蒼哥哥,我們來拉勾。」掃去心裡的陰霾,窩窩將圓滾滾的眼彎成一條線,假裝開心。
「拉什麼呢?」看來,窩窩是個懂事的孩子。
「既然你下個月就不會跟我們一起玩了,那你剩下的日子,天天都要跟我們玩耍!先說好了,是『跟』我們玩,不是『陪』我們玩,明白嗎?」少在那邊拿那些書本筆墨的橫在中間,看了它們就討厭!要不是她不愛吃書,她一定用她白淨俐落的門牙一口一書的把它們碎屍萬段。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她明知道自己不擅長這些。
「我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憤憤的跺著腳,她只差沒在地上躺平耍賴了。
「好啦,我答應你便是。」才剛想她懂事,現下卻又馬上像個孩童般鬧脾氣。
「說好的喔!」扯開一個大大的笑,兩個深深的酒窩清清楚楚印在白嫩的臉蛋上。
說好的……不會再見面了。
蒼哥哥去學堂後,她也就不再出現了。
因為,當初會留在那裡的理由,已經沒有了。
不過,偶爾,她會躲遠遠的,偷看他們一起玩耍的小空地,因為蒼哥哥偶爾會出現在那裡,露出失望的表情。
是不是因為少了她呢?她沒有勇氣問。
不過她想,如果蒼哥哥給她的答案是肯定的話,她一定會丟下那些破堅持,毫無節操的飛奔到他身邊的。
漸漸地,蒼哥哥也不再出現了。
可是她卻好清楚他不在空地的時候,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考取了秀才,沒幾年又進京考取榜眼,同一年,他的爹娘給他找了一戶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他娶了一個身上飄著芍葯香的美姑娘,不到兩年,芍葯姑娘給他生了一對雙生子,他還升了官,又隔兩年,芍葯姑娘給他生了一對雙生女,他又升了官。
就這樣,他幫左家添了名利及香火,最終享壽八十有七。
「嘿,要不是有我這好鼻子,茫茫人海中,我怎麼找得到蒼哥哥呢?」摸了摸挺俏的鼻樑,她最自豪的就是她過人的嗅覺!
蒼哥哥去世的幾年後,她在另一座城裡嗅到了蒼哥哥的味道,她知道,是蒼哥哥又投胎來了。
從那刻起,她不再傷心了,因為她明瞭,雖然她都只能陪伴蒼哥哥的童年,但卻能參與他的每一世!
「這一世的蒼哥哥,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呢!」唉,怎麼每一世,他的性格都會變呢?
第一世的蒼哥哥沈穩又溫柔;第二世的蒼哥哥叫白軒奕,木訥古板;第三世的蒼哥哥叫李問,則是粗魯又少根筋。
到底什麼時候,那個愛笑又溫柔的蒼哥哥會再回來呢?
「窩窩,你很奇怪耶,今天一整天都在自言自語的。」他不喜歡!他不喜歡窩窩沒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莫湛風,你的藥還沒喝完!」以為把藥碗藏到床底下就沒事了嗎?那濃濃的苦藥味兒根本就逃不過她的鼻子。
「嘖,怎麼又被你發現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從床底下摸出涼透的藥汁,莫湛風還想打馬虎眼。「那個……窩窩藥都涼了,可不可以……」
「不行!」這個蒼哥哥,他還沒脫褲子她就知道他要放什麼屁!「藥是你自個兒弄涼的,自己想辦法喝下去!」
誰叫他這一世的身子要這麼差,從小他就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所以莫湛風可以說是用藥喂大的,也因為他喝了太多藥,害她差點沒法辨認出屬於蒼哥哥的氣味。
雖說這幾年經過數位名醫的調養,他的身子已不像過去那般孱弱,但是畢竟他是唯一能傳莫家香火的人,讓莫家兩老根本放不下心。強身的藥是早一盅晚一盅、健體的藥是照三餐伺候,更別提這中間的點心時間用藥丸藥膏來餵養,要說神農嚐百草那根本不稀奇,因為莫湛風喝過的吃過的洗過的搽過的藥草,別說上百,就是上千也有可能。
其實光用她靈敏的鼻子聞那藥味就覺得很受不了,更遑論將它吞下腹,但她也跟莫家兩老一樣,有著自己的私心。
希望這一世的蒼哥哥,能長命百歲。
「窩窩……你就這麼忍心看我每天吞這些毒害我的藥汁。」這個窩窩,他太清楚要怎麼對付她。
「胡說八道!這是救你命的東西耶。更何況,這些藥材有多珍貴你知道嗎?尋常人家想喝也喝不到,怎麼能說它會毒害你。」他是不是又病了,才會開始說渾話。
「是啊,這些藥救了我的身子,但卻苦毒了我的舌頭。你想想,人生在世不過幾個年頭,卻不能品嚐各樣美食珍饈,那不是白活一遭了嗎?」光說不練還不行,他掩起了顏面,肩膀配合著一抖一抖,遠看還真像個楚楚可憐的少年。
「這……」他說的似乎有理,但是她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我真的好可憐,打小就只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要天天用苦藥汁餵養,好不容易身體健壯了,卻還是要過著這樣生不如死的日子,嗚嗚嗚……」嘻嘻嘻,就快上當嘍。
「嗯,好吧。」就幫他這一次。
「真的?那你說要把藥汁放到哪裡好呢?盂盆裡、花瓶裡、魚池裡還是茅廁裡?」倒在盂盆裡似乎一下就會被發現,不如倒在花瓶或魚池裡,反正是補藥嘛,給花和魚補一補,看它們會不會長得肥美些;但茅廁也是一個好選擇,可以蓋過那難以忽略的苦藥味兒。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藥當然是要倒到你的胃裡啊。」倒在其他地方對他的身體又沒有好處。
「什麼?!你剛剛不是說要幫我嗎?」得意的表情瞬間垮掉,莫湛風掏了掏耳朵,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是說要幫你啊,喏。」從懷裡掏出一小布包,遞給了莫湛風。「拿去,這是仙楂丸子,去苦味用的。」
其實這仙楂丸子她帶在身上已經一段時間了,但她卻遲遲沒拿給他過。
因為,她記得蒼哥哥不喜歡仙楂味兒……
「我不要!」他討厭那個味道,比藥汁的苦味更討厭。
「那我也沒轍了,你就乖乖喝吧。」看吧,他果然還是不喜歡。
「真的是……」唉,幾乎什麼事都對他百依百順的窩窩就只有這一點很拗,不論怎麼威脅利誘,她都還是堅持要他喝光每一盅補藥,令他不禁懷疑,窩窩是不是跟他的爹娘早就串通好的。
尤其是最近,幾乎都是她凶巴巴的監視著他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藥汁。
唉呀唉呀,快把以前那個可愛的窩窩還他。以前的窩窩總是每天笑嘻嘻的帶好吃的東西分享給他吃、帶好玩的東西跟他一起玩,對於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躺在床榻上養病的他,窩窩就像是漫漫長夜中的曙光。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不知道從哪裡冒出的窩窩硬是把病懨懨的他從被褥中拉起,先是捏住他的鼻咕嚕咕嚕灌了他一大碗的藥汁,然後撬開他的嘴塞進了他從沒吃過的糖葫蘆,在他終於恢復因為突如其來的東拉西扯而搞糊塗的神智之後,就看見她閃耀著好可愛的小酒窩,滿臉堆著笑地說——
「你好,我的名字叫窩窩!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到底為什麼,最近那個應該是愛笑的窩窩卻收起了笑容,圓滾滾的大眼睛裡也似乎裝滿著哀愁。
「這也是為了你的身體。」看他哀怨的眼神就知道他心裡一定又在埋怨她。
「我看,真正需要補一補的人是你吧。」擰著眉,他一口氣喝光因為放涼而更加酸苦的藥汁。
「為什麼是我?」丟了一顆仙楂丸子進嘴,她不懂為什麼每一世的蒼哥哥都不喜歡這個味道。
「我看你這兩年怎麼都沒怎麼長大?是不是你太挑嘴了沒好好吃飯?」眼神毫不客氣的掃遍她全身上下,連身子虛弱的他這兩年都抽高了許多,卻不見她有半點長進。
「你……」張大了嘴,連剛剛丟進嘴的仙楂丸子掉出來窩窩都沒察覺,只是愣愣的看著莫湛風。
這一天,果然又來了嗎……
「做啥啊你,眼睛嘴巴張那麼大是要把我吃了嗎?」奇怪了,他又沒說什麼,她何必一副嚇傻的樣子。
「沒有,沒什麼。」低下頭,雖然嘴上說著沒什麼,但門牙緊咬著下唇的舉動洩漏她的不安。
「窩窩,不要咬你的唇。」每次她一緊張,就會做出這個動作,難道她不知道自己的門牙有多堅硬嗎?瞧,才一會兒工夫,粉嫩的唇瓣就開始滲血了。
「不、不用你管啦,我那個我……我要走了。」匆匆忙忙地想逃離,因為她怕眼中的淚隨時會不爭氣地流下。
「窩窩,你到底怎麼了?」他剛剛到底是哪一句話惹得她不高興了?
「我沒有怎麼了啊,我只是、只是突然想到,明天是我娘親的忌日,我得趕緊回去休息,明天要一大清早地去給她掃墓。」這句話,不全然是說謊。
真的,她的娘親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為了保護她不被熊怪捉去當宵夜,娘親奮力與熊怪決鬥,雖然打死了熊怪,卻也賠上了自己。
不過,至於哪天是娘親的忌日,坦白說她壓根兒記不得,因為她活的歲數實在太長了,長到,她完全記不住今夕是何夕。
「當真?」他知道她是父母雙亡的孤兒,但是,他總覺得窩窩是在說謊騙他。
「真的啊!」真的是……騙你的。
「……那,你明天早點來。」他總是要求她早點來,因為每天睜開眼睛,他就覺得等待窩窩到來的時間是這麼的漫長跟遲緩;好不容易盼到了她,時間卻像是存心跟他作對一般,感覺才一眨眼而已,就又到了窩窩要離開的時間。
每次到了要分開的時刻,他就會覺得跟她相處的時間真的很短暫。
「嗯……嗯。」
低著頭,她含含糊糊的回應,小短腿更是不得閒,急匆匆地朝對她來說是門的窗欞走去。
「窩窩!」比她修長的身形只不過跨了幾步,細瘦的臂膀就被輕易抓住。
「明天,一定要早點來!」他的心裡慌亂亂,似乎有極大的不安,但是原因為什麼,他卻說不上來。
仍然是一聲輕輕的回應,窩窩低著頭,輕輕掙脫莫湛風的牽制,然後翻出他的院落。
等走到林蔭小道上,她才發現,自己早已是淚流滿面。
「你為什麼……總會對我說這句話?」
「我看你這兩年怎麼都沒怎麼長大?是不是你太挑嘴了沒好好吃飯?」
每一世,蒼哥哥都會對她說這句話,而這句話意味著,她在這一世跟蒼哥哥相處的時間,結束了。
好奇怪,都已經是第四次了,為什麼每一次的離開,心都還是那麼痛呢?她以為,她已經習慣了,也麻痺了……
「好難過,討厭,為什麼還是這麼難過!」
抹了抹滿臉的淚水與鼻水,她告訴自己——沒關係,再過個八、九十年,她又可以跟下一世的蒼哥哥在一起了。
「可是怎麼還是一直哭啊,討厭討厭討厭——」嗚嗚嗚嗚嗚,每次到了要分離的時刻,她都深深厭惡自己是個妖怪。
「小娃兒,怎麼啦,怎麼哭得這麼傷心?」瞧瞧,一張白白淨淨的臉沾滿了不知是淚水還是鼻水,看起來還真……噁心。
真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喜歡這樣一個瘦不拉嘰、哭起來又醜到不行的小娃兒……唉,誰叫他就是天生的勞碌命,為了成就一對鴛鴦眷侶,他也只好拉下他尊貴的身份來幫這個忙。
感覺有人輕輕拍了她的肩頭,窩窩抬起頭,看著臉上蓄了一大把鬍子的老翁。
「我……沒事沒事。」煩耶,看不出來她正傷心嗎?哪邊涼快哪邊待啦!
「唉唷唷,小娃兒,是不是跟爹娘走失了?」
不知是無心還是刻意,老翁忽略窩窩眼中的不耐,自顧自的跟她攀談起來。
「……不是。」走開啦,老伯伯。
「嘖嘖嘖,小娃兒,是不是想吃糖葫蘆啊?」
「……不是。」閃邊去,老頭子!
「唉呀呀,小娃兒,是不是想買布娃娃?」
「……不是。」滾遠點,臭老頭——
「唷唷咿,小娃兒,是不是想……」
「我什麼都不想只想一個人哭到天明哭到斷腸哭到我見猶憐哭到梨花帶雨哭到狡兔死走狗烹哭到樹倒猢猻散哭到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哭到——嗝!」什麼東西?
一顆又大又圓又香的粉色桃子突然湊到窩窩鼻子下,阻止了她一連串的胡言亂語。
「吃顆甜桃嘴兒笑。乖,小娃兒,拿去吃。」遞出手裡的大桃子,老翁捋了捋長鬚,笑笑地拍拍窩窩的頭。
「我不要。」一口回絕了老翁,窩窩一肚子的壞心情讓她連基本的禮貌都拋到腦後了。
「唉呀,小娃兒可別小看了這顆桃子,這顆桃子可是我跟王母……王大姊的母親買來的,珍貴得很呢!」好險,差點就穿幫了。
「既然是老伯你花錢買來的,我就更不能接受了。」更何況,王大姊的母親又是誰啊?為什麼她家的桃子就比較珍貴?
「小娃兒不用問那麼多,就當是我喜歡你,送給你吃嚐嚐鮮。而且……小娃兒心裡有一樁心願對吧?相信我,吃了這顆桃子,你的心願會實現的。」也可以實現另一個人的心願。
「怎麼可能啊……」不過是一顆尋常山野間長的桃子,又不是仙桃,怎麼可能會實現她的心願?
「總而言之,小娃兒就把它收下了吧。」不管三七二十一,老翁硬是把桃子塞進窩窩的手裡,然後轉身就往山腳下走去。
「等等,我不需要——」咦,看不出老伯伯竟如此健步如飛,一個轉眼已經走那麼遠了。
「你會需要的,小娃兒。」遠遠的,老翁的細嗓透過風,傳入窩窩的耳中。
「哼,我才不需要這個呢,多吃一顆桃,又不會讓我長大。」
喀喀喀喀喀!
像是要洩憤,窩窩一口氣咬了五、六口爽脆的桃肉,將雙頰塞得滿滿的。
「老頭子騙我,桃子一點都不甜……」哼。
這顆桃子明明就又酸又澀。
一邊擦掉又流出來的眼淚,一邊啃光桃子,窩窩拖著沈重的步伐,走回在山上的小草屋。
「對不起,莫湛風,我騙了你。」
明天開始……她不會再去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