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不是擺明為難我嗎?以我們的童年情誼,以我對你的深情,要我怎麼做得出這種事,拿出兩道『催召令』,我內心已經夠糾葛了,結果你居然對我做這種要求……」程喵深深長歎。「不過,你明知你每次開口的要求,我都必定辦到的,所以……」
她才伸手,一把長刀已先壓住程喵想探入衣袋內的手。
「少跟我演,敢真的拿給我,別怪我翻臉!」
「嘖嘖,我是要拿這個給你。」程喵格開她橫來的長刀,拿出數張銀票,張張面額大。「今日之後,你會很需要的,順便告訴你,城主為了你要親自以南方來了。」
袁小倪疑惑的拿起那些銀票,不懂她的意思。
「三道『催召令』一下,幾天內必得自古城或回報行蹤,否則就視之為反叛,勢必要被逮回古城就審。」她終於交完差了。「來,我的任務已了,要逃之前,先狂歡暢飲再說!」
「胡說什麼,哪來三道『催召令』?」她只收到兩道,沒放到她身上的都不算。
「在走道上幫你解圍,摟住你時,我就在你身上藏了第一道。」程喵笑得一臉歉然,捏捏她的臉頰。「情義、任務相衝擊時,大家都說不可能兼顧,你知道我專喜歡挑戰『不可能』,來,喝吧!」
小酒杯被丟到一旁,改拿兩罈佳釀放到几上,袁小倪牙關磨了幾回,直接拿來仰首灌。
「看來,面對朋友真是比面對敵人還危險。」
她沒好氣地與眼前一臉悠笑的童年玩伴,幹了這罈酒。
離開「春花塢」時,已是夜半時分,「春花塢」內正當歡樂,但街市巷弄內卻是一片入夜後的清冷寂靜。
袁小倪漫步在安靜的街道上,住家、商店和小販雖早已收攤,歲末時節,各處都隱隱透著春節將至的年昧,她信步的看著,轉進一條大街後,停下身。
「閣下,你跟了我一條街,有什麼目的,出來說清楚吧!」袁小倪沒轉身,只是冷笑對身後道。
「我該喚你三總管袁小倪;或者,沈雲霓?」幽暗中,沈雲希背手,緩緩步出道。
雲希哥哥?!聽到這個聲音,袁小倪整個人僵住!
「轉過頭,讓哥哥看看你,我要看看忍心隱瞞自己行蹤多年,讓親人為她痛苦,卻還是繼續隱藏自己,這樣的你,如今是何種模樣?」
來人走向她,那帶著責問與難以諒解的怒意,重重敲上她的心!
「『月泉門』比不上古城嗎?比不上廢了你一足,毀了你一生的『斜陽古城』!」從知道失蹤的妹妹是古城的三總管,他便對「袁小倪」的經歷徹底瞭解。
三總管袁小倪,在生母與照顧她的親人皆身亡後,十歲便被挑斷腳筋,身份被定為最低下;沈雲希永遠記得自己得知妹妹的遭遇時,震驚得呆坐椅上,久久無法思考,更無法再看桌上屬下回報的信函。
痛徹心扉是他當下的感受,要他如何對母親開口,沈家上下捧在掌心上呵護的寶貝,是被人這樣踐踏!到底有什麼天大的罪,要讓任燦玥廢了一個孩子的腳!
江湖人大多只知「斜陽古城」有一個不出古洲的三總管,用刀不用劍,也由於少出古洲,對其瞭解有限,甚至關於「她」的一切消息,像是被人刻意封鎖。
「還是你已經不再認定自己姓沈,是這樣嗎?否則什麼原因,要你接二連三地躲開自己的親人?」沈雲希怒,更多的卻是心痛,他不明白,從小面對這樣的環境,她為何還要提下去!「如果你還知道自己叫『沈雲霓』就轉過身。」
袁小倪痛苦地閉上眼,唇顫抖到她得咬緊,深深吸口氣後,她緩緩轉過身,面對幾步之外的沈雲希。
「如果我早見過『斜陽古城』的三總管袁小倪,那麼不需任何證明,我都能一眼認出你!」看著眼前那張清秀面容,小小的紅唇抿咬著一絲倔氣,雙瞳有慌亂,眉目依舊有著童年那份可人純真。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都是沈家的人,竟霓,跟哥哥回去。」沈雲希朝她伸手。
看到他伸出的手,袁小倪衝動地想要上前,卻又想到自己尚未完成的承諾,也只能硬生生地壓下自己的渴忘,朝他搖搖頭。
「霓霓,你離家太久了,忘了娘是如何盼著你嗎?」沈雲希再動之以情。「妳回過沈家就該知道,你對娘有多重要,你忍心再讓娘過那種日子嗎?」
「娘……」她忍不住想起那每天幽坐在女兒房內,美麗而孤獨的婦人背影。從她失蹤後,養母每天守在她的房間內,命人煮一碗甜湯等著她回家,當時目睹這一幕,讓袁小倪心如刀割,也知道對女兒的思念和悲泣是如何的凌遲著養母!
「家人都等著你,乖,過來,跟哥哥回去。」沈雲希再上前一步,她卻慌得退一步。
袁小倪搖頭,下意識地伸手握住背後的長刀,她知道面對眼前的人,想要脫身定得出手,但此時她的手指已不自覺顫抖!
「霓霓——你想對哥哥揮刀嗎?」
一聲喝問震住她,讓她深深吸口氣,出口的聲,句句皆顫。「請你……不要再靠近我……求求你,別逼我……」
她痛苦的模樣,讓沈雲希嚴厲的臉色一緩,卻沒停下再次逼近的腳步。
「霓霓……求你,不要再……走過來,雲希哥哥……不要再走過來。」
她倉皇踉蹌地連退著身,拖行的腳,說明她的殘缺,更看得沈雲希的心瞬間揪擰,終於再聽到她喚出的「雲希哥哥」,更令他萬般不捨。
「無論你有什麼苦衷,一切都有哥哥在,不用害怕,哥哥可以照顧你一輩子,乖,霓霓,跟我回去。」
袁小倪放下手,心中清楚,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對沈家任何人出手,她虧欠得太多了!
「沈兄,我四處找你,幸好追上你了。」楚千夢的聲忽從身邊另一條暗巷內傳來。
沈雲希這一瞬間的錯開視線,再回頭,眼前的人已無蹤影!
「雲霓!」沈雲希的內心有氣也有惱,對著走來的楚千夢,冷掀著唇道:「楚兄,你來的真是『適時』呀!」
「怎麼,沈兄的口吻似乎不樂見此時的我?」
「聽說你和『七門樓主』的兒女們交情都不錯?」
「童年至今,確實不差!」楚千夢坦然。
「如何不差?」
「『適時』出手,為童年至交解危,沈兄不也見識了。」
聞言,沈雲希不怒反笑了,他拍拍楚千夢的肩。「也許我該慶幸,在她受創的童年中,有你們這些童年至交。」
「沈兄?」楚干夢不解他的話與態度,遠遠,他只見到沈雲希貌似圍困小倪,才讓他出聲解危。
「走吧!我收到消息,教奇往南方來了。」
南方,名山古剎極多,也各有其擁護的信徒,其中的「恆沙古剃」的大佛,卻是最負盛名與傳奇色彩,而「普印禪寺」雖是座小廟,卻因歷史悠久,信徒香火也頗旺。
一個拉著枴杖的跛腳老頭,費心的拖著老邁的身軀,緩步踏下「普印禪寺」前的石階。
「呼,真夠折騰人。」易容成老頭的袁小倪,抬頭看了看剛過午的天氣,用袖子擦擦汗。
雖然是大冷天,但假扮成老頭子,得拖著身軀佝僂走,為免穿幫,在人來人往的寺廟內,她還是乖乖地像個糟老頭子好,慢慢拖、慢慢走,誰叫她現在的處境,見到誰都危險。
一路上,有些好心人要攙扶,她也樂得佯裝當個需要被攙扶的小老頭!
面對母親和福姥被安置好的骨灰罈,多年來的沉重像得到紆解,心情一鬆,她開始對自己的易容有幾分自得的玩樂心情。
來到寺廟前的廣場,看著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峰,南方的寺廟和美景,真是別有一番鍾靈毓秀。這時忽聽到週遭的人驚呼,連被親人牽著的孩子也快樂得舞動小手朝天空喊著,袁小倪好奇抬頭,驀見一片金綠色在陽光下飛揚!
無數的金綠色小鳥,像在林中被驚擾般,上百隻瞬間飛出,盤繞上空。
「哥——是小鳥、小鳥,金綠色的小鳥——好漂亮——它飛得好快——」
「抱好,哥哥抓那雙小鳥給你!」
「真的!」
袁小倪面色怔恍,腦海中滿滿的回憶,無數次夢中的小男孩背著小女孩,縱飛樹林,童稚的笑聲,歡樂得只知親情的圍繞與幸福。
她難受的轉身,撐著激動到幾乎難以自持的身心,勉力藉人群掩護,走進一旁山林小徑內,因為這個季節,根本不該會有這些小鳥,她被盯上了!
撕下人皮面具,拉下蒼白假髮,袁小倪倉皇地在林中快步走著,直至一處覆雪的平坦山坡,確定距「普印禪寺」好一段距離後,才撐著一旁大樹幹,歎了口氣。
「你打算就這樣,再一次無聲無息地來去?明知這是沈家為見你而排下的局,你也鐵著心不打算相見?」
身後忽來的聲,讓正要離開的袁小倪身形整個定住,她的心……激盪著,聲,卻啞口了!
沈家主母緩緩地從另一邊的山林內步出。「或者,你心中已經沒有沈家的存在,更不想……再認我這個娘嗎?」
袁小倪拚命地搖頭,卻是怎麼樣都無法開口,更不敢轉身,太多的內疚、太多的難受,此時此刻的她,無顏面對來人!
「當年你被放到娘手上時,是個早產、瘦弱的孩子……沒有人認為你能活下去,可是我卻不這麼認為,你小小的手明明握得這緊,這麼有生命力,為什麼大家要說你活不下去。」回憶當年,女兒那小小的模樣,沈夫人不禁微微笑起。
「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娘不停的守著你,大家都說辛苦了,可是我從來不覺得苦,因為只要輕輕碰你的小手,你總會緊緊握住我的手指,直到你終於健康起來,會拉著娘的手指笑,那一剎那,就算拿娘的命換你活下去,我都願意……如今,只因為不是生母,所以沒資格要回你嗎?」
「不——我……」袁小倪轉身,想朝來人走去!
她拖著跛足才走上一步,卻見眼前溫婉、哀傷的容顏,充滿震驚、痛苦地看著她,這拖行的一步,彷彿活生生地扯碎沈夫人的心,也讓袁小倪不敢再走,甚至再次轉過身!
從小,她沒在乎過自己的跛足,但自從面對親人後,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跛足是天大的罪。雲希哥哥和母親的表情是這麼悲痛,第一次,讓她覺得無論任何原因,都不該為留古城而接受被廢一足,重重傷害親人的心。
「沈雲霓——如果你還知道養育之恩大過天——就站住!」
正想不顧一切沖離的身形猛地停下,無論她有多毅然決然地轉身,只想一走了之,身後的人卻讓她無法這麼做!
「如果恩情才能夠讓你轉頭正視,那麼我要討回對你付出的一切,你就是欠我這麼多,現在我要你還——無論你有任何痛苦不願相認,都不要這麼懲罰我——不要這麼懲罰我……」沈夫人忽然掩面,痛哭出聲。「娘……娘只想見見你呀……妳怎麼忍心這麼懲罰我……」
腰間一個忽然偎緊的力量,讓沈夫人抬頭。
「娘,女兒……不值得娘的眼淚,娘不要哭,女兒用一輩子都難報娘分毫……」
袁小倪跪在沈夫人身邊,抱緊她的腰,哽咽地喚著這為她傷心痛苦的另一個母親。
「霓霓……就算你雙腳殘了,就算你癱了,有娘在,娘會照顧你,只要你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