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次畫的那張呢?」
「不……不知道塞到哪兒了。」費巧的聲音細如蚊蚋。
他的利眼掃過她全身上下。就說了,這女人不是人!
「反正你畫得那麼快,怕什麼……」她的頭皮微顫。那雙眼怎麼會……這麼討人厭?
「拿來。」他低聲命令。
她二話不說,乖乖的交出紙筆。
他看也不看一眼,坐下來,直接翻面。
「喂……我那裡畫得還不錯……」她怯怯的指著紙上的一個角落。
「你有意見?」他挑起一邊眉頭,語帶懷疑的問。
識時務者為俊傑,費巧馬上縮回指頭,「沒……你畫,別客氣,你就當我是小孩亂畫好,我閉嘴,你別再瞪我了……」
安靜不過五秒,她又忍不住了。
「我想喝咖啡耶!」
誰可以把這只麻雀丟出去?
蕭驤一沒理會她,迅速移動手上的筆,盡可能將她剛剛形容的部分想法畫在紙上。
「嗯……我煮的咖啡,你敢喝嗎?」費巧問得很卑微。
他挑一下眉頭,盯著她的臉,兩秒後又繼續畫圖,完全把她當作空氣。
這男人的睫毛和穎瑤真是雷同,讓她看了就火大。
「你的假睫毛也是在世真德買的,對不對?」
氣憤啊!他根本就是地獄使者派來要摧毀不談戀愛的堅強女性同胞的武器!那濃黑的睫毛,短短的髭鬚,包在黑色頭巾裡的長髮……噢,太致命了!
「你知不知道華陰街?」他低聲詢問。
「台北後車站的華陰街?」費巧驚叫,「你是說你的假睫毛在華陰街買的?」原來那真的是假睫毛!
「假睫毛你個頭啦!我說的是軟鐵!架構用的軟鐵!櫥窗造型用的軟鐵!華陰街賣的軟鐵!你這女人到底哪裡有問題?」靠!誰來把這女人丟到外太空?
抓狂了、抓狂了……被嚇到的費巧趕緊轉移視線。
「啊?啊!是,是軟鐵,我知道……咦?你畫好了?你畫好了?!」她終於反應過來,整個身子趴在原木桌上,一把搶過他手上的草圖,看過之後,立刻尖叫,「哇,我要嫁給你!你真的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我就是要這樣的構圖!厚!你還把材料都寫上,嗚……好愛你喔!」
盯著她,他的太陽穴不停的鼓動,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吐氣,起身準備離開。
「來,大師,我去煮咖啡給你喝……可是我比較想喝你煮的耶!」她一手拿著草圖,另一手攀著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哀怨的看著他。厚!這個男人真的太帥了。
蕭驤一頭大的看著她纏在他手臂上的纖纖小手,和她那雙眼。這個女人真是太不知世界險惡了。
他的眼睛看向另一頭的茶水間,「去煮水。」
費巧馬上放開他的手臂,飛奔過去。
他走進另一邊的廁所,洗手洗臉。
一夜沒睡,他的心情應該很差,尤其她簡直比早上隔壁的麻雀還吵,但是他沒有覺得不悅,反而浮上一種……久違了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他應該阻擋這一切嗎?
抹去臉上的水珠,他看了一眼鏡子裡的男人,髭鬚雜亂叢生,彷彿那個女人埋下的種子……
他揚起嘴角,笑了。
這該怎麼說?春風吹又生?
春風吹了幾個月,養成一棵樹,樹上的小鳥吱吱叫,叫得他幾乎成習慣,習慣那個聒噪的女人在他的地盤飛過來、飛過去。
他知道自己抗拒的那個東西已經發酵到無法控制的地步,靠,男人都知道哪些女人可以短期玩玩,哪些女人沒做好心理準備千萬不要碰,他是成熟的男人,太瞭解自己,瞭解到幾近痛苦的程度。
他爬梳頭髮。靠!那隻鳥不該飛進他的世界。
蕭驤一坐在地板上,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吸進身體裡的不多,可是煙短了,他就直接在地上捻熄,然後再點一根,頭頂的排煙器將煙往上抽,讓他看起來既頹廢又野蠻,像是醞釀著將要爆發的脾氣。
之所以會有巨大的憤怒,是因為他控制不了那隻鳥飛進他的靈魂裡。
面前龐大畫布上的草圖已經用黑色炭筆描出基本形體,是個坐在木桌子前的女人,她拿著杯子,往畫面右邊看去,旁邊的景色似乎是街景,又像是陽光下的一角,與她美麗的臉龐相映成純淨的氛圍。
畫布前的巨型木架子已經擠上油畫顏料,擠干的顏料則被丟棄在旁邊一個髒兮兮的垃圾桶裡,數量多到滿出垃圾桶,還有幾條顏料看似被隨意丟擲,所以掉在垃圾桶外,暗紅、深褐的殘留油彩弄髒了地板。
天色微微亮了,他等待陽光灑進來的時刻,這段時間他還有機會後悔,考慮是否真要畫下那個女人。
他一向不愛畫人,要畫也畫老人,但是那個女人跳躍在他的畫布上很多時日了,每每他站在畫布前,那個像鳥的過動女子就佔據他的腦袋,飛高飛低,吵得他心浮氣躁。
幾分鐘過後,陽光灑進來,自然的光線貼上了畫布上女人的臉,晶晶亮亮,像鑽粉彩繪著她那抹頑皮的淺笑,他起身,叼著煙,邪惡得像是夜裡出沒的魔鬼,黑披風一揮,就要吞噬畫布上的女人。
靠,不管了。
將煙吐在地上,再用爛爛的夾腳拖鞋踩過,然後他發狠的拿起畫筆,沾上油彩,將女人抹上他的顏色。
一揮筆便像在女人的身上狠狠的擰一回、愛一回,每一筆都是色慾的顏色,他知道這一切代表什麼,所以更加氣怒。
像是要在女人的身上鞭出他的憤怒與愛憐的矛盾,每一筆都讓他咬牙冒汗,有如毒癮發作,渾濁的色彩混著他滲出來的薄汗,他一筆一筆把困擾他多時的女人的臉填在畫布上。
三個小時過去,蕭驤一虛脫似的低咒一聲,將畫筆一丟,整個人癱倒在雜亂的地上,不停的喘息。
空氣裡只剩下他低啞的喘息聲,並瀰漫了一室的油彩味。
他的手臂橫在眼睛上,遮住直射下來的陽光,身體像爆炸過後虛弱不堪,每一個爆開的骨頭碎片都沒有得到該有的對待。
連串的髒話在心裡罵得驚天動地,依然無法止住他心裡的那股澎湃渴望。
他要她,那不知好歹的女人在他的地盤上撒潑之後,卻讓他陷入抓狂的境界,讓他像個只能拿畫畫洩憤的瘋子。
他要她。
氣躁不堪的丟開頭上替代頭巾的毛巾,他將毛巾蓋在臉上,狠狠的抹過幾下。馬的!
他像一頭發情的馬,奔騰澎湃,卻沒一處可宣洩。
靠!而那個欠扁的女人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的地盤上踩出了什麼波瀾!
這時,門鈴很不客氣的響起。
又來了!
「馬的!」
他不理,此時的他像是光裸的野獸,不適合面對任何人類。
門鈴停了幾秒,又響起,再停幾秒,然後又響起,最後乾脆按住不放。
馬的!他知道是誰,也唯有她有這個本事及堅持,這兩個月來,她已經不下兩千次這樣按他家門鈴了。
蕭驤一身骯髒,一邊罵髒話一邊往外走,氣沖沖的來到大門前,倏地拉開玻璃門。
站在門口的,果然就是畫布上的女人,他當著她貼近的臉,直接關上門,發出砰的一響,玻璃門險些破掉。
「滾開!」他不客氣的怒吼。
扛著一大袋工具與材料,像個耶誕老公公,被門撞到鼻子的費巧,簡直比被雷打到還想抓狂。
現在是怎樣?這人是月經來嗎?
「喂,你開門啦!」她拚命大叫。
若是被人這樣當面甩上門,她就真的離開,那她打不死的經驗值是假的嗎?
見他還是不開門,費巧猛拍玻璃門,大叫:「你是氣血不順,還是月事不順?王八蛋!你趕快開門!」
顧不得路人側目,她抓狂了,更加用力的拍打,發出的巨大聲響幾乎讓附近的鄰居打電話報警。
「死長髮鬼,你給我過來開門!我扛著一大袋的材料,就是要在你這兒做架構,你是要我滾去哪裡?你快點開門!」費巧個兒小小的,聲音卻一點也不小,硬扯著喉嚨嘶吼,「開門!開門!」
馬的!超想殺人!
蕭驤一爬梳一頭亂髮,顧不得自己眼睛泛紅,眼神渾濁,像個野人一樣,奮力拉開門,硬生生的擋在門口,巨大的身軀將整個門框塞得滿滿的,意思很明顯,就是不讓她踏進一步。
費巧不怕死的仰頭看著他,同樣是一臉氣怒。
「回去。」他的嗓音低沉嘶啞。
「工讀生已經開車離去,我扛著這一袋東西,你叫我去哪裡?」她直視著他,那雙小手貼在他幾乎不算布料的背心上,吃力的推動。
他像被熱鐵燙到,迅即避開她的碰觸。
費巧又一次趁虛而入,肩上的塑膠袋直接刷過他厚實的胸膛,黏上一條未干的顏料。
「這是什麼?你又在分屍?」她邊說邊走向陽台。
他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拉回來,「別進去。」
「別進去?你要在這兒弄嗎?這不是營業場所嗎?」而且她對畫室的興趣大一些。
他跟她賭氣,一語不發。
費巧的臉皮抽搐幾下,眼珠一轉,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啊!這次你該不會是真的藏了女人?」她的心跳紊亂,露出不自然的神色,「那……」
「沒有女人。」蕭驤一懶得理她,逕自不高興的走進吧檯,掏出煙。
厚!他幹嘛要解釋?
遜啊!一碰上這個女人,他整個遜到了極點。
她的心跳慢慢的恢復正常,「那你幹嘛這麼神秘?走啦!在這兒弄,到時候又要收拾,反正後面已經很像垃圾堆了,做起事來比較方便。」
他站在原地,拖拖拉拉。
「走啊!」她率性的回頭邀約。
蕭驤一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輕盈的背影走進他的畫室,他說別進去,但是她硬要走入他的世界,那麼就讓野火燒吧!
他在陽台窗邊停下腳步,繼續抽煙。
從她像病毒一般在他的生活裡擴散開始,他幻想過此情此景許多次,想像她跳進他的畫室裡,看見真正的自己、發現他的那一刻。
而此刻卻真的在發生。
他再吸一口煙,裊裊的煙霧裡有淡淡的香,是她的香。
她總是一身花香,來到他的身邊。
那滿身香味的女人走進了瀰漫著油彩味的畫室,看見自己出現在巨大的畫布上。
費巧想起多年前學校門口常有人來寫生,那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畫家筆下的一抹色彩,現在她知道了這是什麼感覺,真是……難以言喻。
幾分鐘後,她走出畫室,來到他的身邊。
他面向窗外,看著遠方的景色,她則背靠著牆,低頭看著走道地板。
煙霧裊裊,兩人的思緒也縹緲飄忽,但清楚的是,他們都知道這代表什麼,以及畫室裡的畫代表著什麼。
費巧很心動,咬著下唇,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蕭驤一則是勉強忍住,心隱隱作痛。
風吹進了陽台,吹動她的髮絲,她的小手攀上他還留有幾抹乾彩的手臂,嗓音柔軟的撒嬌道:「喂……」
不讓她說下去,他攬住她細嫩的脖子,低頭吻住那紅潤的唇瓣。
男人夾雜著煙味與特殊油彩的味道,密密實實的繞住她、纏住她,強烈的窒息感鋪天蓋地的罩住她與野蠻的他。
他揉亂了她的頭髮,像是責備她讓他這般狼狽與瘋狂,她在慌亂與貼實間接受他的迷亂與蠻霸直入,明明是失速的,卻讓她著迷在他的柔軟與熱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