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一路顛簸總算到了縣衙門,廖吉下了轎,伸了個懶腰;一路上他喝了三壺黃酒,一邊往院子裡走,一邊打著酒嗝。宛甄也跟著進了府裡,她的娘親過世得早,她儼然已是這個家的女主人,絲毫沒有大小姐慵懶驕縱的性子,反而精明灑脫,家中的大事小情,都由宛甄親自打理,樣樣過目。
馬車上的東西還沒卸完,便有人找上了縣衙門。來者是懷平城第一富豪夏府的家僕,表明有急事請知縣走一趟夏府。
宛甄聽後心裡犯著嘀咕:「有事不是應當來縣衙辦的嗎?想不到懷平城的第一富豪架子還不小。」
宛甄雖然嘴裡嘀咕著,卻依然轉身回到房間,換了一襲青色的男裝,與爹爹一同前往夏府。
一進夏府的大門,廖吉和宛甄一時之間都看傻了。這夏府可是比十個縣衙還要大啊!亭台樓閣,水榭樓台,秀山明水,畫意斑斕,無不透著奢靡之氣。
宛甄頓時警惕起來,與廖吉耳語道:「這一方富甲能有這樣的氣派,定是不會把知縣放在眼裡的,估計頭幾任的知縣烏紗帽都戴不長久,也是與這夏老爺有關,老爹您仕途險惡啊。」
廖吉呵呵一笑,搖了搖頭,抓過宛甄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拍著,「女兒莫怕,烏紗帽乃身外之物,只要你一直陪在爹爹身邊就好。」
宛甄聽了之後露出甜甜的微笑。「宛甄當然會一直陪在爹爹身旁。」
「廖大人,您可聽說過『盜俠如風』這號人物?」到了夏府大堂落坐,幾句寒暄之後,夏老爺單刀直入切進正題。
「盜俠如風?」廖吉搔了搔頭,「廖某剛剛赴任,初到懷平,未曾聞這個盜俠什麼……如風之事,還望夏老爺賜教。」
聽到此處,宛甄端起茶碗,心中莫名的激動了一下,羽睫一掀,瞳眸倏地一亮,透出一絲精明。
夏老爺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展開遞到廖吉眼前:「您看,這是方才在我書房裡發現的。」
宛甄從廖吉手中接過紙,讀了起來:「今夜子初三刻,吾輩將取走夏府至寶夜明珠。如風敬上。」
「這夜明珠,乃是先皇賜予我夏家祖輩之寶物,絕不能讓此等江湖小賊盜走!廖大人乃是新官上任,或許這懷平城的規矩你還不懂,但是有一點,我希望廖大人知道,懷平的前幾任知縣皆不滿三個月便辭了官,廖大人,夏某希望您能做得久一點。」
廖吉就算再糊塗,也聽出了夏老爺話中的威脅──若丟了夜明珠,你的烏紗帽也不保了。廖吉皺著眉頭撓了撓腦袋,「哎呀,這可難辦了。」
宛甄放下茶碗,氣定神閒地開口道:「區區一個江湖小賊,也能擾得懷平城雞飛狗跳的。」說到「雞」、「狗」二字時,宛甄故意加了重音,斜眼看著夏老爺。對於威脅,宛甄素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種小事實在不必勞煩爹爹親自出馬,有我廖宛甄就夠了。」
「宛甄,休得無禮。」廖吉低斥了一聲。
「這位是?」夏老爺起初看見男裝扮相的宛甄,還以為是廖吉的漂亮隨從,直到她落坐,才又重新打量了宛甄,只見「他」膚如凝脂、眉目如畫,一雙鳳眼透著靈氣與不羈。想不到如此窩囊的父親,竟會有這麼個漂亮的兒子,只是太過陰柔,缺乏男子應有的陽剛之氣。看年紀,宛甄也不過十八、九歲,小毛孩子,真是口無遮攔。
「犬子宛甄。」聽了宛甄的話,廖吉不由得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這牛皮吹得太大,萬一失手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於是便一邊拭汗,一邊點頭哈腰地陪禮,「小孩子年輕氣盛,失禮失禮。」
「宛甄,是你嗎?」就在這時,一個身著白色雲如意緞衫的少年跑了進來,那少年和宛甄年紀相仿,淺笑間難掩欣喜之情。
宛甄嘴裡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真是冤家路窄。「夏雲澤!你怎麼在這兒?」
「澤兒,你們認識?」夏老爺也愣了一下。
「爹爹,您當初曾送孩兒去『岄籬書院』讀書,宛甄正是孩兒的師弟啊。一晃兩年過去了,前天我聽說廖伯伯當上咱們懷平城的新知縣,還不信呢,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又見到了你。宛甄,你可知這些年,我有多想你啊。」
宛甄被雲澤那不懷好意的眸子望著,不由得背後發毛。兩年前,她在岄籬書院讀書時也是女扮男裝,在一群學生裡夏雲澤聰明過人,她當時便對他格外留神,卻還是在一次更衣時,不小心被他逮個正著。
自從知道了宛甄的女子身份,雲澤便對她展開了追求,害她早早地休了學,逃難似地離開了岄籬書院。
「嗯哼,」宛甄學著男子的樣子清了清嗓子,「雲澤兄,辦案要緊,我們還是擇日再敘吧。」
「對,辦案。」夏雲澤笑了起來,露出淺淺的酒窩,帶著紈褲子弟的流氣,「聽聞怪盜貓柳就是宛甄抓住的,真不愧是我的好師弟,太厲害了。」
「我的好師弟」這五個字聽在宛甄耳裡,又是一個寒顫──誰是他的啊?
隨後,宛甄被夏老爺一路引著見識了這名為夜明珠的寶物,當然,夏雲澤也一路陰魂不散地跟在後面,讓宛甄厭煩透頂卻又甩不開。
這寶物多年來一直由夫人照看,在夫人的臥房裡,由一個九層的匣子裝著,每一層的匣子都有一把鎖,九把鎖對應九把鑰匙,分別用銀項圈拴著,掛在夏老爺九個孩子的脖子上。而這九層匣子均由金屬製成,重有千斤,要八個成年男子合力才能搬動。
一層一層的打開匣子,夏夫人從中取出放有夜明珠的錦盒,錦盒一開,籠罩著白光的寶石呈現在眾人面前。
「這便是御賜的夜明珠啊?真漂亮!」宛甄拿起那寶物,放在手中細細端詳。
正當宛甄沉浸在夜明珠的美麗中時,夏雲澤忽然湊到了宛甄耳邊,小聲道:「你若嫁我,它便是你的。」
宛甄忍住胃中一陣翻騰,將夜明珠還給了夏夫人。
當晚,廖吉從衙門調了人,加上夏家的家丁百餘人,將夏府圍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夜明珠被重新鎖上,箱子由夏夫人和宛甄共同看守,夏家的少爺小姐們也都重新將鑰匙掛回脖子上,各回各的房間,除了夏雲澤。
「萬事俱備,老夫就不信那如風還能隔空取物,從我這夏府偷走夜明珠。」夏老爺得意道。
為了方便宛甄辦案,應宛甄的要求,屋門是開著的,這樣宛甄可以從屋外一眼望到屋裡的箱子。
站在房間門口,宛甄用餘光瞥了一眼夏雲澤,見他竟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地癡癡望著自己,心中頓時一陣怒火竄了上來。
早在抓住貓柳之前,她便聽說過盜俠如風的名號。傳聞如風作案手法出神入化,專挑貪官惡豪家中之世間珍寶下手,得手後便高價轉賣給喜藏奇珍異寶的富紳名士,再用所得之錢周濟窮人,雖為「盜」,但卻實為俠義之士。
宛甄一直想跟他較量較量,看看到底是他的手段高明,還是她的才智過人?所以今天她絕不能分心,因為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雲澤兄既然知道宛甄是女兒身,我們大可以師兄妹相稱,不必再偽裝什麼了。宛甄在此便也挑明直說,小女正在辦案,還望雲澤兄放掉這些兒女私情,公事為重。」
「你不必這麼與我劃清界限,宛甄妹妹,我見過你的胴體,你可知多少個夜裡,我都在想著當時的情景呢。」
「不要臉的東西!」宛甄氣得直發抖,但她自知此時不宜節外生枝,便沉下心來,冷哼一聲,「你這般頑劣之徒,本姑娘對你沒興趣!」
宛甄剛要走,便被夏雲澤抓住手腕一把抓進懷裡,「你以為懷平第一富豪家的公子,想得到一個女人,能有多難呢?你以為你父親能平白無故當上懷平知縣,又是誰在暗中扶了他一把呢?」
「難道……」
「哼哼,現在明白了?」雲澤邪笑,手指輕撫過宛甄的臉。「這次我看你還怎麼逃!」
「宛甄,到這邊來。」廖吉見到這情景,嚇了一跳,急忙將女兒喚了過去。
雲澤嘿了一聲收了手,宛甄一把甩開他,跑到了爹爹身邊。
「那惡棍欺負你了?」
「沒事的。」宛甄回頭瞪了雲澤一眼。不管他先前動了什麼手腳,父親現在已經是知縣,其他的,此刻她不願多想。
※※※
子初三刻。夏府依舊燈火通明。
沒有雲澤的打擾,宛甄漸漸地進入了辦案的狀態,一趟又一趟地檢查著周圍的環境,觀察著身邊的人。更夫所報的時辰,夜漏滴答滴答的聲音,聽在宛甄耳裡,除了有一股緊繃的壓力外,竟還有一種興奮刺激的感覺。
「還有一刻,那賊就要來了。」夏老爺緊張地大聲道:「難道咱們只能這樣坐以待斃,就沒有什麼主動出擊之法嗎?」
「夏老爺請稍安勿躁,您越是慌就越是中了這賊的詭計。」廖吉自知不是如風的對手,此時正喝茶賞月,順便保護他的寶貝女兒不被夏雲澤欺負。
宛甄走到院落裡,望著滿天的星斗,越發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不經意間,她柔軟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如風,這次你插翅難逃了。」
子初三刻鐘聲一響,所有人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屋裡的箱子。
忽然,院牆上,一個黑影從人們身後閃過,伴隨著大笑的聲音:「哈哈哈,這夜明珠是在下的了!」
「爹爹!快帶人去追!」宛甄大喊道。
「此乃調虎離山之計,不能去追。」廖吉品了口茶,悠悠地放下茶碗,懶洋洋地道。
「所以才讓你這個閒人去追!」宛甄心一急,不顧長幼尊卑,一把奪過老爹的茶碗,「就算是調虎離山,必定也是同夥!」
「哎呀呀,我的茶啊!」廖吉無奈,只得帶著人追去,一邊去還一邊抱怨:「竟說老爹是閒人!你被人欺負的時候,還不是要靠我這老爹,真是白養了這個閨女。」
宛甄以迅雷之勢衝進屋裡,只見夏夫人坐在臥榻上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責罵著夏老爺,「都怪你,全都怪你!」
宛甄隨即向箱子望去,奇怪的是箱子的鎖完好無損地鎖著,並未見被誰打開,便問:「這鎖不是好好地鎖著,怎麼會失竊?」
「老爺想了個瞞天過海之計,把一顆假的夜明珠放在這箱子裡,真的則……」
「藏在繡花枕頭裡?」宛甄打斷了夫人的哭號。
「你怎麼會知道?」夫人瞪大了眼睛,「這事只有老爺和我知道啊!」
「剛才夫人每每聽到更聲,目光便望向枕頭一次,只要稍加留心,誰都能看出那枕頭裡藏有寶貝。」宛甄冷冷地開口。
夏老爺私下動了這些手腳,分明不把爹爹和她看在眼裡啊!
「可是剛剛子初三刻的更聲一響,我再去看的時候發現……」夫人哭著抱過枕頭,只見枕頭上被掏了一個大洞,裡面的夜明珠早就沒了。
「噹」地一聲輕響,夏老爺忽然長吁了一口氣,隨即大笑道:「哈哈哈哈,已是子正之時,那賊不會再來了。哈哈哈哈,這一回,可是我夏某贏了啊!」
見眾人錯愕不解的目光,夏老爺大笑道:「我早就料到這如風本事不小,而夫人又不擅長藏著心思,便將假的讓夫人放在枕頭裡,真的則在箱中,不信夫人可以開箱驗貨。」
箱子再度被一層一層地打開,只見夜明珠穩穩當當地置於錦盒之中,夫人終於破涕為笑,「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轉而,又將箱子鎖好。
「時候已經不早了,大家回去歇息吧。明日,夏某要好好慶祝,想不到我這個生意人竟然贏過了大名鼎鼎的如風!哈哈哈,想盜我夏某的寶物,他還嫩了點兒!」夏老爺得意非常。
宛甄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她湊近了夫人身邊,道:「夫人身上,有一股桂花香呢。」
「什麼?」夫人聞了聞自己的袖子,有些詫異地望向宛甄。
「那是我今天拿過真的夜明珠之時,在夜明珠上抹了一點點我特製的香膏,如果我沒聞錯,現在夜明珠正是在夫人身上。」
「哎呀,宛甄小弟,事已至此,你還嘀咕些什麼啊,我夏某已經贏了那個如風了,你和你那個沒用的爹爹也快些回去休息吧!」夏老爺不耐煩地道。
「子初三刻還沒有過,談什麼贏了盜俠如風?」宛甄厲聲道。
「什麼?」屋子裡的人頓時驚呆了。
「夫人,把真的夜明珠交出來吧,或者,應該叫你『如風』更合適呢。」宛甄說。
「老爺!」夏夫人雙眼含淚,一臉委屈地向夏老爺求助。
「你在胡說些什麼?」夏老爺立即將夫人護在身後,怒視著宛甄。
「夏老爺,這正是您家的寶物吧?就在剛才,『夫人』將袖中的假夜明珠與箱中的真夜明珠掉了包,不信老爺可以再次開箱。」宛甄冷笑,一把抓過夫人的袖子,另一隻手伸入袖口,從中取出一顆璀璨如白晝的寶石。「那個更夫恐怕是和如風串通好的,或許如風在夜漏上也做了手腳。他正是利用了老爺剛愎自用、好大喜功的性格,讓老爺誤以為自己贏了,說出真相。」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這麼說本老爺!」宛甄一番話,氣得夏老爺鬍子都歪了。
「若是夏老爺打算明天宴請賓客,那就算到時候發現夜明珠被人掉了包,老爺您也只能啞巴吃黃連。畢竟說出去,就會有損您的顏面,所以呢,您只得稱沒丟,拿假的唬弄外人,但是天知地知你知。若真如此,如風可就真的贏了啊。」
這一番話,說得夏老爺一哆嗦,要是這樣可真就糟了。
正當宛甄手持夜明珠與夏老爺爭辯之時,忽覺頸上一涼,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喉嚨,緊接著,一條有力的手臂攬住了她的胸口。
「你們若是敢靠近,我現在就殺了她。」突然,男子低沉的聲音從「夏夫人」的口中發出。
「休想帶著我夏家的夜明珠逃!」夏老爺白了臉,根本不管宛甄死活,強行讓下人圍住如風,不給他任何逃跑的機會。
「喂!按他說的做!不要靠過來啊!」宛甄感覺到了脖子上的刺痛,大叫道。
「你這小子若是死了,就算是因公殉職!」夏老爺惡狠狠地開口。「誰也不能搶走我的夜明珠!」
在那一瞬間,宛甄只覺得夏老爺的眼中泛著紅光,一雙眼只看得見夜明珠,卻看不見人命。
才到懷平城,接連見識了夏老爺的蠻橫無理、夏雲澤的胡攪蠻纏,宛甄只覺得夏家的嘴臉噁心到了極點,胸中一股怒火頓時竄了上來,怒喝道:「不就是一顆夜明珠,我廖宛甄既然能為你夏家保住它,也能毀了它!」
說時遲那時快,宛甄一把抓住夜明珠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啪」地一聲重響,夜明珠碎成了幾瓣!而屋子裡也因為她的行為亂成了一團。
不僅夏老爺,就連身後挾持她的如風,也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
「啊!啊!我的夜明珠啊!」夏老爺發出鬼哭神號的吼叫聲。
如風趁亂一把攬過宛甄的腰,衝出了房間,跳上了圍牆。他一路飛簷走壁,果真人如其名,即使懷中抱著宛甄,也能疾行如風。
幾番周折總算逃出了夏府,如風東躍西竄,最後鑽入了一條小巷。
※※※
夜巷裡靜得彷彿連老鼠的窸窣聲都可以聽清。
「喂,你快點放我下來!」宛甄掄起拳頭捶打如風的胸膛。
「老實一點!」如風伸手在宛甄胸口一點,封住了她的穴位。
宛甄身子一軟倒在了如風懷裡,雖然意識清醒,身上卻一點力氣也用不上,一動都不能動,甚至連大聲呼救都喊不出來了,只能用一雙大眼睛充滿敵意地瞪著如風。
她眼睜睜地看著如風抱著自己轉進了一條胡同,穿過一扇小門,進了一座院子,院子裡有石桌草棚,衣架上晾著花花綠綠的女子衣裳。
穿過院子,如風推開一扇門,沿著門內的木梯往下走了一段,進到了一間地下室,將宛甄放在床上,又一點腳尖飛到門邊,將門從內側鎖上了。一時間,屋裡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宛甄平躺在床上,聽著如風摘掉假髮、揭開假面、脫去夏夫人的那身衣服時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陣窸窸窣窣聲過後,如風漸漸地靠近了她──她不知道如風要對她做什麼,只聽得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劇烈心跳聲。
如風坐在宛甄身邊,伸出手,摸到了宛甄的頭髮,感覺到宛甄的身子因為生氣而微微顫動了一下;他並沒有住手,而是繼續摸了下去,撫上宛甄光滑的臉蛋。
因為害怕,宛甄閉上了眼睛。
如風的指尖繼續向下,摸到了宛甄的脖頸、鎖骨、胸口……而後輕輕一點,解開了宛甄的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