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一驚,直到明白發生什麼事情,才微微紅起雙頰,有些手足無措,還險些將空碗摔到尥上,是南宮冊眼捷手快接住,才沒將碗給摔破。
「謝、謝謝。」
「你似乎一直和我道謝。」
「是嗎?」
「我想,將以前到現在你所說的『謝』字堆疊起來,應該同天高了。」
咦?咦?冊二哥是同她說笑嗎?怎麼辦?她該不該笑?可、可她笑不出來呀!
燭火光下,南宮冊的面容似乎更加柔和。
「你可以放輕鬆些。」她這模樣真像是驚慌不已的小兔子,眼兒圓圓,卻漾著對他不熟悉而產生的緊張,讓他心底突然流過一股……
他微擰起眉,右掌探了探心胸。
憐惜嗎?他心口產生的這股感覺是憐惜嗎?
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曾經看見她像破布娃娃跌入水裡,是因為他曾經抱著瘦小濕漉的她,感受她輕若羽毛的重量,是因為他看見她皺攏著眉,不是這般年歲該有的糾結睡顏嗎?
以往,他只在乎她的害怕,從未注意過她其他事情……
不,並不是這樣,在此之前,他並不是不曾注意她,並不是不知道她生活的模樣,他知道她唸書時,總是比小鏡更要專注認真的神情;他知道她喜歡趁著午後稍有空閒時提筆練字:他知道她在灑掃院子時,習慣從東首開始掃起;他甚至知道她初至南宮家時,因為想家而躲藏哭泣的地方……只是他注意的一切,卻因為太在乎她的害怕,而被掩埋在深處。
如今仔細細想,他的內心是否期待著她能夠不要害怕他,所以才小心翼翼與她保持距離,只是遠遠、遠遠的注意她呢?否則,面對一位不在乎的人,他的行為是不可能如此的。
直到現在,南宮冊才明白自己的心思,那些以往不曾浮現的感覺,突破了名為「害怕」的阻礙,漸漸湧現。
「冊二哥,你不舒服嗎?」發現他一直碰著胸口,小紫有些搪心地問。
「不,沒什麼,只是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南宮冊說著,然後起身走到窗邊,從窗口底下的椅上抱起兩隻小布老虎,接著轉身回到圓桌,把其中一隻放入小紫的懷裡。
小紫驚呼,急忙抱住。
「這是特別獎,聽發獎員說,這是京城專門製作布娃娃的店舖所造的,手工極為繁複精細。」
小紫望著眼前樣貌極為可愛的小布老虎。
其實不能說「小」布老虎,在冊二哥懷裡,這布偶真的看起來好小一個,但是一轉到她懷裡,就變成「大」布老虎。
她抱著毛茸茸的布偶,用臉頰蹭了一蹭。
「好舒服呢!」她開心的喃喃,從來沒抱過布娃娃,沒想到布娃娃抱起來是這樣的感覺,軟軟柔柔的,上頭的細細絨毛搔得她好舒服。
「你喜歡便好。」南宮冊左手抱著另一隻布老虎,右手揉揉小紫埋在布老虎頸子裡的腦袋,「還沒恭喜你,恭喜你抽中獎品。」
或許是太開心了,小紫抬起腦袋,朝南宮冊露出從未有過的笑容,光燦燦的,是十四歲姑娘才該有的笑容。
南宮冊看見,腦袋裡陡然發出「剝一的一聲,一樣深藏已久的東西探出頭來,讓他的心跳頓時亂了速度,心湖產生陣陣漣漪。
原來……一朵生在牆角,平凡無奇的小花,在花苞綻放的瞬間,會是如此奪人心神……
桌上的四菜一湯,讓小紫看得出神。
一般當丫鬟的,都無法與主子同桌用膳,她絕對是例外,就像她不用喊小鏡為「小姐」,不用喊書大哥為「少爺」;就像她能與小鏡一同習字唸書,還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廂房一樣,都是例外,這讓她心裡充滿幸運、感激與愧疚。
「小紫,你怎麼突然發起神來?」
一隻手在眼前晃了晃,讓小紫猛地回神,急忙道歉。
「啊!對、對不起……」
南宮鏡嘴裡咬著箸子,一面疑惑地看著小紫,覺得她今日真的失神得好嚴重。
「小鏡,別這樣咬,很不好看。」南宮夫人教訓著,看著女兒從嘴邊拿出箸子,才轉頭問向小紫,「小紫,你有心煩事嗎?願不願說出來讓我一道想辦法?」
「謝謝夫人關心,我沒有心煩事,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你還在想得到特別獎的事情呀?」南宮鏡瞪大眼,沒想到這件事能讓小紫想這樣久,算算也有十天了耶!不過那兩隻小布老虎真的好可愛,也難怪小紫直到現在依然覺得自己幸運。
「當然也有這件事,除此之外,還有能夠遇見老爺夫人,能夠進入南宮家做活兒……」小紫停下說話聲,愣愣看著桌上的飯菜。
南宮夫人看著小紫,沉吟一會兒,才問:「小紫,你是否還在意賣身契一事?」
小紫咬著下唇,點頭。當年她的賣身契讓南宮老爺撕毀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彷彿是昨日才發生一般。
南宮夫人在心底歎息,很是自責。
小紫十歲那年,榮哥在小紫面前撕去她的賣身契,當時她沒有阻止,真的錯了。
她感覺到,小紫因為這件事,而覺得虧欠於南宮家,所以許多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不是屬於她的活兒都搶著做,就是為了補償些什麼,就算明說暗勸也不見用處。
小紫的拚命,讓她好心疼,她與榮哥並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才撕毀小紫的賣身契呀!
其實小紫也明白南宮夫人的心意,但要她不去介意,真的很困難,她的良心,讓她不能夠胡亂忘記此事。
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道:「夫人,等會兒我可以出去一下嗎?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南宮夫人收回思緒,明白小紫的用意,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可等會兒女夫子不是要來?」
「娘,夫子今日有事,今早便差人說授課改期。」
「難怪你眉開眼笑成這副德行。」南宮鏡吐吐舌。
「既然午後沒事,小紫,你隨意些沒關係。」南宮夫人說。
「謝謝夫人。」小紫才道完謝,就見南宮籍衝入飯廳,嘴裡嚷著肚子餓。
南宮夫人盛了碗飯,遞給小兒子,看著他狼吞虎嚥吃了起來,連忙道:「阿籍,吃慢些,沒人同你搶……榮哥,前頭忙完了?」
「還沒,只是覦了空來吃飯。唉……今兒個許多新書進來,幾位小廝像是一同說好,統統告假休息。」
「榮哥,他們得風寒,當然得讓他們休息。」
「我明白,我只是說說抱怨嘛!」南宮老爺咕噥,得到南宮夫人的安慰拍撫後,才吃起飯來。
「娘,大哥、二哥呢?怎麼都沒瞧見人影?」南宮籍問。
「他們一早便出去了,說是要去找朋友。」
「找朋友?大哥我是沒意見,但二哥……」二哥的朋友,會不會與二哥一樣沉默?那兩人相處起來,不就你瞪我、我瞪你的?
「你二哥又如何?他難道不會有朋友?」南宮夫人一瞪眼。
「沒沒沒,我沒這樣認為……」快快轉移話題,「小紫,別發愣,多吃些呀!」
「籍三哥,我吃飽了。」
「那肯定吃的不多!你這麼瘦這麼小,風一吹就飛了,應該多吃些!」南宮籍忙著把飯菜塞入嘴裡的同時,也不斷往小紫碗裡夾菜。
「是呀!小紫,你要多吃些才行。」忙著扒飯的南宮老爺附和。
「啊!好的……籍三哥,好、好了,這些菜夠多了……」小紫阻止,試圖別讓碗裡的菜餚變成像小丘一般。
一頓飯下來,小紫心口被南宮家的熱情煨得溫暖的同時,卻也產生早該習慣的羨慕與難過。
她羨慕於南宮一家的和樂,難過於萬家再也不可能出現適樣的景致。
她想,或許是等一下該去的地方與該見面的人,與現下這景象大相逕庭,讓應該要習慣的情緒,一下子從心口湧現出來吧……
還未開門營業的花樓裡,打二樓右邊數來的第三間房,從敞開的花窗望進去,可瞧見裡頭坐著兩名男子與一名花娘。
花娘半倚在蓬鬆的大枕子裡,臉上抹著淡淡胭脂,一頭長髮未挽,一半披散在背,一半沿著光潤肩頭落到身前,順著胸前曲線上下起伏。
她的披帛垂了一角在地上,她毫不理會,只用著青蔥般的指,傭懶翻動腿兒上的書冊,媚眼雖盯著上頭的字眼,但又似乎沒瞧入眼底。
過了一刻時間,她終於甘心打破岑寂。
「所以……南宮大爺想將這書擱在這兒販售?」望著美人的南宮書微笑,
「既然如此,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她可不會平白幫忙,就算眼前之人是她書冊的編纂者也一樣。做生意嘛!本來就是要讓人得到好處,否則也不會讓如此多的人汲汲營營了。
「獲利八二分帳如何?我八你二。」
「二?」花娘媚眼一轉,勾唇一笑,道:「南宮大爺,柳娘現在才明白,原來你如此精明。」
「哦?此話怎講?」
「你在我這兒放一千本冊子,佔去我大半空間,還要我不時替你攬客推薦……推薦這件事先別提,單要我騰出個位置,放如此多的冊子,每月還要派人清點,又要擔心冊子受潮長書蟲,必須不時讓人搬書曬書……如此費心費力,南宮大爺才准我拿兩成,這樣,還不算精明嗎?」
南宮書輕輕一笑,「這書我只打算請人謄抄三十本來賣,絕不會佔去你太多空間。」
「三十?這樣少?」
「正確來說,有完整故事的只有三十本,另外會有一百本的第一回小冊。柳娘也不必推薦,只要在客人走時,拿一本小冊給客人就好。客人瞧完第一回,倘若想繼續看下去,便會自行前來尋你。」
柳娘立刻想到什麼,眼珠子一轉。
「假使超過三十人想買呢?」
「就看你做生意的手法了,若客人願意增額購買,抬高的部分便屬於你的,我只要拿到基本書價的八成,如何?」
「真的隨我?」柳娘雙眼一亮。
「只要你別太過分。」
「假若都沒人買呢?」
「虧損便歸我南宮書。不過,你不也瞧過書的內容?依照你的判斷,難道認為此書會賣不出去?」
柳娘垂下眼,從懷裡摸出巾帕,逐一擦拭指尖,那認真謹慎的模樣,彷彿上頭沾著一污泥。
最後,她終於滿意地將巾帕折妥,放在矮桌上。
「世間事一向難說,你我認為好的,不見得他人會喜歡,但柳娘相信自己的眼光,願意賭這一把。南宮大爺,要不要寫張左契,以防咱們往後翻臉不認人?」
「當然。」
柳娘懶懶起身,抬手將披帛拉回肩上,才挪動步伐,拿紙筆去了。
始終沉默的南宮冊,看著柳娘的背影。這名花娘讓他想起傳奇故事裡那妖冶美麗,眷戀金銀的狐魅。昨日與大哥商談時,他萬萬沒想到要拜託的人是這樣的女子。
「大哥,你確定要讓她賣?」南宮冊問:心底有些遲疑。
他之所以猶豫,並不因為她的身份,而是聽著她與大哥的對話,唯恐她將書籍胡亂哄抬價格,從中謀取暴利。
「我想過很多人,覺得讓她處理最好。我知曉你的顧慮,然而柳娘我已識得四年之久,她的為人我瞭解,她雖有些貪財,卻不曾違反良心賺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