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正逢大旱。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仿若遭受了一場烈火焚燒、毀滅殆盡的天譴。
巡府大人劉蓮生奉旨賑災,一路行來,觸目驚心。
昔日趕考時曾經過的翠綠山水平野,如何與眼前赤煉地獄般的可怕景象相連?
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瘦弱如柴的饑民,有人倒在早已被蠅蟲包圍的死去親人身旁,一動也不動。
「停車!停車!」劉蓮生顧不得馬車尚在前進,急命車伕停車,匆匆跳下馬車。
腳下喀啦一聲,他驀然僵住,緩緩低下頭來。
「蒼天啊!」他胸腹翻騰欲嘔,兩行熱淚卻已滾滾而下。
地上散落著白骨森森,就在乾裂開來的土地上。
那聞聲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饑民們,面黃肌瘦的臉上是空空洞洞的茫然。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填飽肚子的求生慾望。
「餓……餓啊……」其他饑民見他衣著齊整、面白體壯,紛紛掙扎撲了過來。「大老爺,求求給點吃的……餓啊……」
「大人,快上馬車!」他的貼身護衛和車伕急急護著他後退。「這裡太危險了,咱們快趕到濟南府衙,那兒有兵──」
「不!」劉蓮生望著仿若行屍般爬行包圍上來的饑民,痛苦低喊:「這些都是我們的子民啊!我身為賑災大臣,更該苦民所苦,我不能走!」
「大人!」護衛們大驚失色。
劉蓮生掙脫開手下的護持,踉蹌向前。
「各位鄉親,朝廷送糧來了,我代皇上賑災來了,鄉親們可以吃飽了……」
下一瞬,一名饑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乾裂大嘴裡滿是惡臭氣息襲來,劉蓮生痛得一縮,還是來不及地被生生咬掉了一塊肉!
「大人,他們已經餓到失卻理智,我們再留在這兒只會被活活吃掉,先趕到府衙再說吧!」護衛們不由分說將他推上馬車。
劉蓮生驚魂未定地扶著流著血、劇痛難當的手掌,突然間,有個瘦瘦小小的東西被推擠上馬車、推入了他懷裡。
「求求您……救救我女兒……帶她……走……」一個微弱嘶啞的女聲顫抖地響起。
劉蓮生驚愕地望著那名用著乾瘦雙手緊抓著車馬的瘦弱女子,乾癟的臉上,那雙生命逐漸熄滅的眼底透著一絲哀哀懇求。
「走得……越遠……越……好……」瘦弱女子斷斷續續的說,努力推開想要爬上馬車的飢餓災民,另一手急急將某個物事塞進他懷裡,「還有這個……快……走……」
車伕急揚馬鞭,馬兒吃痛狂奔,下一刻車輪滾動塵土翻飛,劉蓮生一行人遠遠地將那群餓極噬血的饑民甩在身後。
劉蓮生渾身顫抖不止,緊抱著懷裡的女娃,掌心牢牢握住了那塊婦人拚了命也要塞給他的陶片。
老天啊!
但願方纔的修羅屠場只是一場惡夢……這萬里疆土,錦繡山河,不該淪為人間煉獄啊……
※※※
五年後 京城
杏花紛紛,春水涓涓,光陰似水流年,一眨眼,劉家義女惜秀已經長成七歲了。
可是劉府大少爺,十歲的劉常君卻討厭極了這個老是畏畏縮縮躲在樹後頭、牆角邊的「妹妹」。
她一點也不可愛,也不討喜,小小的個子往哪兒一站都顯得多餘,尤其是瘦小微黃的臉蛋,像是幾百年都沒吃飽過的饑民一樣。可爹卻偏心,每回得了什麼好的零嘴兒,甚至是御賜點心,都會留一份給她,真是浪費食糧。
他真不明白爹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她也不過就是爹五年前大旱時,自窮鄉僻壤撿回來的孤兒,成天悶不吭聲的,一竿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比世伯孫伯伯送他的這隻獅子狗雪球兒還不好玩。
「雪球兒,來!」好不容易抄寫完了夫子交代的「公羊傳」,劉常君興沖沖喚著跟在身後的毛茸茸狗兒,故意瞥了牆角後瘦小身影一眼,揚聲道:「我們到灶房看看有什麼好吃的,你喜歡紅燒肉對不對?回頭咱們把它都吃光光,半塊肉渣都別留給那個小餓鬼!」
獅子狗興奮地吠了兩聲,邁動著小短腿跟著小主子去了。
劉惜秀自牆角邊走了出來,小臉上掩不住滿眼希冀,儘管又怕捱了他的罵,卻還是忍不住跟了過去。
她真的真的好想跟常君哥哥玩。
劉常君蹦蹦跳跳到灶房跟廚娘蹭來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紅燒肉,抱著那碗裝得滿滿的紅燒肉,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裡,和歡快的獅子狗盡情地分享。
「來,雪球兒,這裡都給你吃。」他嚼著酥嫩鹹香的紅燒肉,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見獅子狗歡喜吠叫不絕,索性將剩下的大半碗都倒進牠的狗盆裡。
獅子狗興奮地叫了兩聲,迫不及待地整個頭都埋進狗盆裡。
「常君哥哥……」一個幼小的聲音遲疑地響起。「我、我可以跟你們玩嗎?」
啐,又是這個討厭鬼!
劉常君眉頭皺了起來,不豫地瞪著那個陰魂不散的小女孩,「誰准你跟著我們的?」
「我會很乖的,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劉惜秀吞了口口水,掩不住滿心忐忑和盼望,討好提議道:「不然玩官兵捉強盜好不好?我可以當強盜,然後你抓我……」
「嗤,少臭美了,誰想抓你?」他摸摸獅子狗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升起一股惡作劇的念頭。「好哇,如果你想跟我玩,那就把雪球碗裡的肉吃掉!」
劉惜秀呆住了。
「怎麼樣?不敢吧?」
劉常君故意挑釁地盯著她,就不信她能蠢到……下一瞬間,呆住傻眼的反而是他自己!
她小手顫抖卻堅定地伸進狗盆裡抓出一把紅燒肉,也不嫌髒,油膩膩的就往自己嘴裡塞。
雪球兒憤怒地低吼起來,隨即對著她瘋狂吠叫,嚇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小手掌卻還是緊緊摀住嘴巴,怕嘴裡的肉會掉出來,驚恐的小臉拚命嚼咬著。
「我、我吃完了。」好不容易把幾乎要噎死人的紅燒肉吞嚥下去,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常君哥哥,現在我可以跟你們玩了嗎?」
「你髒不髒啊?你是乞丐啊?狗吃的你也要?」他瞪著她。
她愣住了,油光凝結在茫然微張的嘴角。
「小乞丐,髒死了,誰要跟你玩啊?」劉常君站起來,二話不說就往亭子外奔去,「雪球兒,我們走!」
劉惜秀怔怔地望著迅速跑遠了的一人一狗,眼眶濕了,她用袖子擦去,吸吸鼻子。
「沒關係,說不定下次,下次他就會答應跟我玩了……」
劉惜秀十四歲那年,義父劉蓮生升了六省巡檢,奉諭巡視外地,直至兩年後方才回京。
當馬車駛進南城門,還尚未駛近劉府,接到消息的劉家上上下下就已是喜不可言,尤其是一向素雅簡樸的劉夫人,也忍不住在梳得烏黑油亮的盤髻上,多別了一支精緻典雅的珠釵。
十六歲的劉惜秀長高了些,可還是瘦,小小的臉蛋不盈一掌,唯有滿頭烏黑豐潤長髮,增添了一絲少女婉約氣息。
她聽聞爹爹回京,喜不自勝,一早就興沖沖地整理出了這兩年來臨摹的書法字,就盼著呈給爹看。
因為爹說過,女子也該識字習學問,若能寫得一手好書法,對將來相夫教子、持家理事亦有極大助益。
雖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寫得一手好顏體,但她的柳公楷書,連府中的老夫子都贊很是看得過的。
她將那疊紙箋收進匣子裡,捧著它急急越過園子、穿過迴廊,想盡快趕到書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繞過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堅實如牆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個失勢,懷裡匣子再拿不住地滾落地上。
砰地一聲,匣蓋碎裂,裡頭的紙箋隨風四散!
「我的字……」她顧不得跌得腿腳生疼,急忙撲跪著搶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別這麼礙事?」十九歲的劉常君身形修長,已是個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裡透著煩厭懊惱之色,卻還是彎下腰來幫著撿拾。「這是什麼……就你這字還想跟爹炫耀、邀寵?別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習慣性地道歉。
他將散落地上的紙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這麼醜的字,只會弄髒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劉惜秀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辛辛苦苦寫好的書法字,在他手中盡數毀壞撕裂,淚水頓時湧現眼眶。「你、你……」
「我怎樣?」他手一揚,碎紙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飛散。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聲線顫抖,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憤怒。
「我說過了,這字太醜。」他哼了一聲。「還有,不要在我面前擺出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我不吃你這一套。」
他已經夠嘔了,就因為人人都說她的出身有多悲慘又多可憐,於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脫的義妹這麼多年嗎?
本來家裡好好的,就只有他一個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來,也沒問過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轉。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長出來的一根手指頭,多餘累贅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離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說他爹幫他撿回來一個童養媳,說那個面黃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餓鬼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他劉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在友伴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她來了之後,如附骨之蛆般黏著他不放,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離我遠一點!」他瞇起雙眼,威脅道:「還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話,我就把你扔進水塘裡喂青蛙,聽見沒有?」
劉惜秀緊緊抱著僅存無幾的紙箋,想掉眼淚,卻又拚命忍住。
抬起頭,她這才發現他撂完話便自顧自走掉了。
劉惜秀強忍著歎氣的衝動,將剩下的紙箋小心地放進匣子裡,忽略心下隱隱作痛的受傷感,連忙趕往書房去。
在書房外,她聽見了隱約聲浪飄出,下意識放緩了腳步,不敢貿然闖進去。
「……咱們劉家每逢初一十五便開棚捨粥,說的是行善,其實不過就是盡一己之力罷了。好在這些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終於能過上太平日子。」劉蓮生欣慰道,隨即話鋒一轉,「君兒,你身為官家子弟,平時衣食無缺,更該思圖盡忠安民。爹想過,今科鄉試是趕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讀書,兩年後若能考上舉人,如此一來再過春闈,然後有幸殿試……博得功名,將來好為君父效命,為百姓謀福。這是爹的心願,明白嗎?」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說正事,看來此時不是她打擾的時候。
劉惜秀才想悄悄離開,卻聽見劉常君的聲音響起。
「是。孩兒知道了。」
聲調沉靜而恭敬,隱約帶著一絲認命的歎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出一副蠻橫不講理的大少爺、小霸王樣,可面對爹,他永遠都是那個世上最貼心最孝順的好兒子。
「好,好,這才是爹的好孩兒……咳咳!」
劉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嗎?
「爹,您還好嗎?」劉常君語氣有些著急,「怎麼這趟回家來,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風寒?我馬上讓人去找大夫。」
「沒事,爹沒事。」劉蓮生搖搖頭,一擺手道:「你儘管好生讀書去吧,先生還等著你呢!」
「可是──」
「爹這麼大個人了,若真生了病,不會捱著不說的。」劉蓮生朝兒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劉常君遲疑地看了父親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劉惜秀及時閃避到柱子後頭,生怕他見著了自己又要生氣。直待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過了片刻,這才抱著小匣子走進書房。
「爹爹,您有空嗎?」她臉上笑容甫揚起,霎時僵止了,「爹?」
方纔還和劉常君笑語叮嚀的劉蓮生,已然整個人歪倒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
那慈祥的臉龐閉目像是在養神,可灰白的顏色熟悉得令人恐懼。
那是,死亡的顏色。
「怎、怎麼會?」她手一顫,懷裡的匣子墜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裡的華嚴經文被穿堂風一吹,剎那間四下飛散如白蝶,紙箋上娟秀墨字點點像淚,觸目驚心──
生老病死憂悲苦,逼迫世間無暫歇……
這只是一場惡夢,只是縈繞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親人的一種恐懼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著一身白色喪衣的劉惜秀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幻覺」並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白色輓聯一幅又一幅懸掛在大廳四周,隨風淒淒涼涼飄舞著。
劉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劉常君挺直地跪在靈前,俊秀的臉龐憋得通紅,死死咬著牙,淚水卻拚命掉。
周圍僕人們個個不停拭淚,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劉常君突然轉過頭,雙眼血紅地狠狠瞪視著她。
「都是你!是你這個掃把星!」他見母親哭得更哀傷,心如錐刺,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推開來,恨恨道:「你剋死了自己的爹娘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害死我爹?為什麼?」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熱淚滑落頰畔。
「滾!」他兇惡咆哮如受傷野獸。「你滾!」
奶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將劉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爺已經夠傷心了,你在這兒……唉,就讓老爺……讓老爺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扎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在這一剎那,她從沒有這麼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裡什麼都不是……
※※※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後,劉府裡懸掛著的白燈籠依然沒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劉惜秀鬢邊別著服喪的白絨球,越發顯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發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著劉常君身後跑,她開始幫忙理事,默默擔起了自丈夫過世後便一蹶不振、鎮日以淚洗面的娘親處理家務。
這四十九天期間,劉常君修長清瘦的身影總是在前廳忙碌著,接待前來弔唁他父親的故交及親友們,而劉惜秀便在內堂指揮僕人擺設奠品、監督著收拾素菜、領頭摺紙蓮花。
這天夜晚,她讓僕人們將奠禮全收妥入庫,詳列在冊之後,再也撐不住自骨子裡透出的沉沉倦累感,拖著疲憊的腳步自內堂穿過廊下要回房。
晚風很靜,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鳴嘓嘓。
她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腳步,側耳傾聽。
明知不該,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熟悉的聲音走去。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修長背影孤獨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旁邊的酒壺已空了,歪倒在身側,顫抖的肩頭和隱隱嗚咽聲聽在她耳裡,分外心痛。
劉惜秀眼眶紅了起來,鼻頭酸楚難當。
常君哥哥……
她寧可他放聲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洩出來,也不要他那麼死死壓抑地抽噎著,碎斷肝腸。
「什麼人?」劉常君警覺到身後有人,連忙回過頭來,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頰上的斑斑淚痕。「誰准你來這兒的?」
在他的厲聲質問下,劉惜秀沒有畏縮,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沒聽見我說什麼嗎?」他一臉憤怒地盯著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抬頭望著星子微閃的夜幕,輕聲問:「你想爹爹現在是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倏地無言,臉龐閃過一抹無可掩飾的傷痛。
「你懂什麼?」他眼眶灼熱,神情森冷的吐出話來:「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長長睫毛微顫著垂落下來,「是,爹爹死了。可娘還在,現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語氣裡有一絲緊繃,冷冷別過頭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成為娘及劉家最大的光榮。」
「別說得這麼好聽。」他惡聲惡氣地道:「你在我面前討好賣乖,不就是希望我別把你趕出劉家嗎?」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這個家裡就再也沒有靠山,再沒有人把你當家人看待了,不是嗎?」劉常君止不住冷笑起來,連日來沉沉積累在胸口的喪父之痛,只想找個出口宣洩。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道:「是。」
萬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誠實坦白,倒教他一時愕然無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輕聲開口,「我……害怕再失去你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這話讓他心下微微震動,一言不發地直勾勾地盯著她。
「常君哥哥,我想報答劉家對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劉惜秀看著他,語氣裡帶著一絲懇求,「請──不要趕我走。」
劉常君瞪著面前蒼白瘦小得彷彿風吹就倒的她,久久。
「隨便你!」他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獨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陣陣刺痛,她卻還是努力地把淚水壓回眼眶裡。
沒關係的,秀兒,沒關係的。只要常君哥哥還沒有開口趕你,你就還能繼續留下來,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涼。
府內一向以劉大人四品俸祿,及身為京官所能得的福利過日,多年來衣食無憂,甚至還多有盈餘可接濟百姓,可待他故世後,朝廷也停了傭僕、廚料、炭火錢等等補貼。
眼下劉府無帳可進卻支出如舊,儘管過後不得不陸陸續續遣散了許多僕人,僅留下奶娘服侍劉夫人,可這日子一長了,生計還是越發艱難。
「這是這個月的帳冊,請娘過目。」劉惜秀恭敬地將列好的帳冊捧上前,給劉夫人查看。
「你看著辦吧。」劉夫人一手支著頭,病容疲憊地揮了揮手,再無心力理會這些。「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是。」她將帳冊揣在懷裡,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歸的,你這做妹妹得多關心著他些才好。」劉夫人歎了口氣,「照理說這都是娘的事,可為娘的是有心無力了,只盼你們都好好的過日子,唉……」
「秀兒明白。娘儘管放心,有我照看著常君哥哥,不會有事的。」她連忙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劉夫人倦極地擺了擺手,「去吧。」
劉惜秀離開劉夫人的寢房,抱著帳冊走了幾步,被娘這麼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說得也是,最近老不見常君哥哥在書房裡讀書,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頭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萬一耽誤了讀書,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實現爹爹的心願了嗎?」她自言自語,心下越發不安。
迎面而來的奶娘手裡捧著一盅湯藥,正要給劉夫人送去,見了劉惜秀,她忍不住喚道:「秀小姐,老奴正想著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劉大夫剛剛來了,此刻就在廳上。」
「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臉道:「小姐,這可怎麼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隻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裡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麼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抬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髮,指尖驀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髮上。
有了!
※※※
黃昏時分,劉常君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回家。
他回到書軒,在屏風後將一身平凡布衣換下,這才打開隨身的木盒,裡頭捲得仔細嚴實的是幾幅他最引以為傲的字畫,可在東大街市的角落擺攤一整天,就只賣出了一幅,還被殺價殺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臉龐上掩不住沮喪之色,喃喃道:「什麼阿物兒,怎麼都是一堆不識貨的人。想當初有人向爹出高價想買我的字畫,爹都還不賣呢,現在……沒想到現在區區三兩銀子能買走我的駿馬圖。」
是啊,這就是世道冷暖,現在的他不再是身份矜貴的劉家大公子,縱然他的字畫再好,淪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撿四的份。
可就算是這樣,他明天還是會繼續去擺攤。
再怎麼說他也是個大男人,更是劉家唯一的依靠,怎麼能日日只知死讀書,不知民間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過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傷悲憤的,可懷憂喪志又能濟得了事嗎?
「罷了,別再想了,三兩銀子就三兩銀子……」他一咬牙,甩甩頭道:「錢總還是錢,能供家用就好。」
劉常君仔細在銅鏡前整理妥當,確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儀表氣息,這才走出書軒往大廳方向走去。
在經過花廊時,他和低著頭疾走的劉惜秀面對面地撞個正著。
「連路也不看,你趕著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見她就來氣。
劉惜秀抬頭見是他,驚喘了一口氣,踉蹌後退。「常、常君哥哥……」
她見著鬼似的反應更加深了他的不悅。
「怎麼?我有那麼嚇人嗎?」他臉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頭上包著條醜陋的青色頭巾,神情又異常畏縮,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礙眼的頭巾。「包著這是什麼鬼東西?你──」
劉常君心下沒來由地一抽,愕然地瞪著她勉強及肩的短髮。
劉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頭髮,結結巴巴地道:「頭、頭巾還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一股火氣湧上心頭。
「人都長得那麼醜了,還沒頭髮,簡直丟死人了!」
她如遭雷擊,怔怔地望著他,眼底掩不住傷心。
「你到底是劉家的小姐,頭髮鉸得亂七八糟的,傳出去能聽嗎?就算你自己無所謂,也不要丟光了我和我娘的臉!」他眼角微抽,憤然道。
劉惜秀深吸口氣,緊憋著淚意,不發一言,低頭繞過他就走,連頭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遠去的背影。
她竟敢連話也不回,連聲解釋也沒有就走掉?可惡!她眼裡到底還有沒有他劉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誰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濁氣再也忍不住爆發開來,破口罵道:「什麼小乞丐,醜八怪──」
「大少爺,您誤會秀小姐了!」拎著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遠處,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誤會她什麼?」他氣憤道:「難道我有說錯嗎?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
「小姐是為了家計才鉸掉頭髮的。」奶娘眼圈兒微紅。
「什麼?」他所有煩燥的怒火剎那間恍若被當頭冰水一澆,全熄了,「奶娘,您說什麼?」
「今兒晌午,回春堂的劉大夫來催收藥錢,家裡錢不夠,秀小姐就鉸掉了自己一頭黑鴉鴉的青絲,拿去舖子賣了三兩銀子,這才有錢還人家的。」奶娘邊說邊拭淚,哽咽道:「大少爺,您想想,頭髮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可秀小姐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來說些什麼劉常君不知道,他整個人僵立在當場,全然無法思考,眼前卻無比清晰地浮現方纔的那一幕──
她蒼白臉上的自卑與倉皇,短得淒清可憐的發在肩上輕晃著……
他閉上雙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