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娜英脫掉髒了的上衣。「我換一下衣服,你幫我拿健保卡,在第一格抽屜。」
陳明慧拉開抽屜,瞥見熟悉的翅膀徽章。
「你怎麼有這個徽章?」她拿起來問喬娜英。
喬娜英怔了一秒,隨口說:「他送我的。」
陳明慧忽地腦子一片空白,美美在哭,對講機在響,她卻呆住了。這枚心愛的徽章她珍視的徽章,蔣漢城卻可以送給喬娜英?!對蔣漢城來說,她陳明慧到底算什麼?!
喬娜英拉好衣服,看她發怔,為了讓陳明慧徹底死心,又拋出話——
「你不要難過了,我猜他是想完全把你忘掉吧,畢竟那時候他傷得很重,也不是太快樂的回憶……你不知道吧?為了復健他吃了很多苦……」
她這樣說,無疑在陳明慧已受創的心撒上鹽,好殘酷地刺痛她。
陳明慧自己騎車到園遊會,她騎著車,回想當初蔣漢城跟她要徽章的往事。
「可以給我這個嗎?」那時候,蔣漢城想要她別在書包上的徽章。
她是毫不遲疑地就拆下來送他。
「……我也很喜歡這個徽章,你要好好收藏,絕對不可以弄丟。」
陳明慧記得當時自己是怎樣鄭重地請他珍藏。小學時的自己,家境貧窮,沒什麼可以送蔣漢城,忽然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她多雀躍,馬上給出去,那是她的心意啊!
結果他轉送給喬娜英?!她帶給蔣漢城的紀念跟回憶,是可以這樣轉送出去的?!什麼?因為復健吃很多苦,因為那次意外太受傷,所以現在蔣漢城是恨不得完全忘記她這個人嘍?!
陳明慧越想越火大,忽然將機車停在一根電線桿旁,摘下安全帽,失控地一直踢電線桿。
「你這個壞蛋!負心漢!你做得好!你了不起——」陳明慧氣瘋了。
蔣漢城可以跟別人交往,忘了她。蔣漢城可以追求他的幸福,應該的。蔣漢城可以恨她,理所當然。但是——他怎麼可以把她珍惜的徽章轉送給另一個女人?!這太污辱她,太傷她。她小心珍藏的回憶,就這麼廉價嗎?!愛情可以轉移,但兩人的定情物也可以轉交嗎?!過分!過分!這種薄情男,可惡!
「你這個壞蛋!」陳明慧腳也踢痛了,吼也吼累了,瞪著電線桿喘息。「我再也不要想你了,壞蛋……大壞蛋!」
喬娜英跟蔣漢城的約會毀了,她跟伯父一到醫院就走不開了。
醫生看過x光片,神情嚴肅地宣佈美美必須立刻住院。「肺部有發炎的狀況,要馬上住院治療。」
阿勇跑去辦住院,喬娜英陪著女兒做檢查。一方面擔心女兒,一方面又很不甘願的打電話給蔣漢城。
「不好意思,臨時有事不能過去了。」
「沒關係——你忙,反正天氣也不好。」
他毫不失望的口吻,教喬娜英更沮喪。「你……你今天都會在家嗎?」她要確認蔣漢城不會到園遊會。
「對啊,剛好可以趕一些工作。」
「你不會出去喔?」
「沒事幹嘛出去?」
「那好,我這邊忙完的話,買吃的去找你,掰。」喬娜英安心了。看樣子,蔣漢城完全不知道園遊會的事。
她回到病床邊,拉了椅子坐下,安撫吊點滴的女兒。
「美美要勇敢喔,快點好起來,媽媽買很多玩具給你——」
陳阿勇拎著住院用品進來。「美美怎麼樣了?明慧一直打來問我。」
「有比較好了。」
「那就好。」陳阿勇坐病床邊,對著美美笑。「要加油喔。」
美美虛弱地舉起手,比個勝利的Y手勢。可憐又可愛的模樣,教陳阿勇心都融化了,竟然掉眼淚。
「美美這麼勇敢啊,好乖喔。」
「伯父,你要趕去園遊會嗎?」
「明慧要我留下來陪你跟美美,怕你們有事要幫忙,幸好我昨晚就把食材都送到園遊會去了,她說她一個人可以搞定。」陳阿勇摸著美美的頭髮。「你媽咪很擔心你呢,要快點好起來,勇敢喔。」
「嗯。」美美用力點頭,又比個拇指。「勇敢,贊。」
「對,美美好贊。」陳阿勇笑了。
在山水畫室,蔣漢城放下剛剛收拾好的外出背包,結束和喬娜英的電話。不出門了,他反倒鬆一口氣。
跟一般那些愛往外跑的男人不同,他討厭遠行。也許小時候爸媽已經帶他去過各個國家,旅行過太多風景名勝區,那些收拾行李,辦出入境手續,搭車看班次等繁瑣的過程,他已經厭倦,那些比不上在家好好看一本書。他喜歡安靜地待在家裡,有時,他會想起他曾經也很喜歡安安靜靜地待在睡著的陳明慧身旁。
是啊,她小時候老是在上課時睡覺。
突然,他發現背包別著的徽章不見了,這使他心慌,他找了又找,終於失望地坐下來,空洞地瞧著窗外景致,看著前幾日陳明慧彷彿現身的地方。他傷心地想,現在,連唯一的紀念品都失去了。
曾經低頭認真專注地幫他縫書包的女孩,不顧同學揶揄嘲笑他們感情好,那是他年少時最熱烈的愛。
真的要狠狠遺忘嗎?她跟別的男人結婚時,那個時候,有沒有想起他?
為了她曾經連命都不要的自己,依然愛著她啊,苦苦地跟愛她的往事對抗。徒勞地試圖和別人相愛,結果只是像這樣拖拉又勉強,不管多努力再也尋不回相同的熱情。
還是他其實應該接受,跟別人相戀,即使是跟熟悉他往事的喬娜英相戀,最好的狀況也就是這樣不慍不火地愛著,也許他不該拿過去的心情跟現在的相比,也許徽章的遺失是在提醒他——活在當下,不要回顧。
是這樣嗎?
蔣漢城怔怔地面對著屋外寒冬的風景,落了一晨的雨終於停了,枯黃的菩提樹,光禿的枝極在陰天裡看起來一副可憐相。
一直下雨,一直陰天,好像陽光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手機鈴聲響起,蔣漢城回神,打開手機。
那邊響起兒福中心秘書小姐響亮的嗓音——
「老師嗎?等一下要不要派車過去接你?」
「什麼?」蔣漢城沒聽懂。「為什麼要來接我?」
「老師沒收到我們的邀請卡嗎?老師不來嗎?這樣孩子們會很失望啊!今天我們有園遊會啊。剛剛一直下雨,我們擔心活動會很冷清。老師您會來捧場吧?我們有提供外燴喔,還有藝人會來表演。等一下我們義工會開車去接貴賓,要去接你嗎?」
蔣漢城看看時間。「不用了,我自己開車過去。需要我贊助什麼嗎?」
「不用啦,老師平日義務給孩子上課已經夠好了,只要老師來我們就非常感謝。」
園遊會在小學運動場舉辦,氣候不佳,天空是灰色的,寒流來襲,很冷。
來參加的幾乎都是認識的義工朋友,或兒福中心工作人員的親友。孩子們不受天氣影響,他們吵鬧地一邊擺攤一邊笑鬧。十個攤位,有的賣文具、卡片,有的賣玩具,有表演吹笛子的,舞台上有樂隊演奏,會場架了塑膠雨棚防雨。
蔣漢城一個攤位一個攤位的逛起來,每一攤都捧場,於是他沿路跟孩子們買了玩具、鉛筆、卡片、氣球、飲料,最後來到免費提供來賓餐飲的外燴區。
忽然他震住,看著餐檯後,那個忙碌的女人。
她綁起馬尾,穿藍色格子襯衫、牛仔褲,袖管卷在肘處,一身清爽樸素的打扮,一張熟悉的文靜面孔。蔣漢城呆在原地,直視著她,動彈不得,胸腔發燙。
她表情很嚴肅,不,該說是表情很嚴厲,好像在跟什麼生悶氣。
她雙手忙著卷壽司,餐檯放著做好的壽司跟三明治,還有一鍋冒著煙氣的玉米濃湯。和週遭歡樂笑鬧的氣氛不同,她凜然的表情、果斷的動作,很殺風景。但在蔣漢城眼中看來,依然美得教他失神。
她的眉頭蹙著,清瘦的身子緊繃著,像在頑強地抗拒著什麼、拒絕著什麼,可是利落的動作又散發出一種什麼她都可以挺住的頑固氣息。
蔣漢城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他眼眶熱燙,心情很激動。
上次在電影院外匆匆一瞥,知道她已婚還帶著女兒,他太驚駭,太受打擊,無法上前相認。這次再相遇,命運到底想跟他說什麼?為什麼在他覺得應該要放棄對她的思念時,這個女人又出現?
這個女人啊,又為什麼總讓他的心這麼激昂亢奮?
為什麼又讓他眼裡,只有她這個亮點?
為什麼她出現了,耳畔就會響起他最愛的抒情曲,一切變得柔美起來,像他的愛歌優美地、幽幽地,在她現身時,於這個世界響起來,一首美麗又哀傷的抒情曲,Maximilian Hecker麥斯.米蘭唱的。柔美的鋼琴前奏,忽然暴烈的間奏,哀傷的歌音,很淒美。此刻那首愛歌彷彿在他耳畔播放,因為無數次聆聽這首歌時想著的女人,就在面前,衝擊著他。
陳明慧頭痛,心也痛。她有好一陣子都沒睡好了,心中不能對人講的煩惱太滿了,再加上徽章的打擊,她又氣又嘔又傷心,雖然打起精神張羅點心,可是沒辦法擺出笑臉在這歡樂場合。
她瞅著手中捲著的壽司,喉嚨酸楚,眼眶熟燙,很想哭,
就是會一直想到那枚徽章,怎麼可以呢?送給喬娜英時他在想什麼?
她心碎,她暴怒。她好想扁人,扁那傢伙,可是更想揍自己,這樣懷念他,結果呢?那徽章不啻是賞了她一巴掌,看見自己對舊情難忘的愚蠢。
原來蔣漢城也不過是個情感輕薄的男子。
小時候那個憨厚真摯的男孩,小時候那些甜蜜溫馨的時光,全都是屁!屁!
憤怒地展開竹卷,用力地捲餡料,眼淚不爭氣地凝聚,潮濕眼眶。
忍住,陳明慧你要忍住,不准哭!
她為什麼看起來很生氣,又很鬱悶?蔣漢城默默觀察著,好想衝動的上前抱抱她。
「阿姨,我要吃這個。」一個小女孩跑過來,指著三明治。
「喏。」陳明慧拿紙盤裝好,遞給小女生。
「阿姨,你為什麼哭?」小女生接來,眼睛直瞅著她看。
「沒有,阿姨沒哭啊?」
「明明就有,你的眼睛濕濕的。」
「剛剛阿姨洗臉的時候沒有擦乾。」
「可是我看那個是從眼睛流出來的,你為什麼騙人?哭又不丟臉,我也常哭啊。」
陳明慧尷尬,哪來的死小孩啊,厚!「乖,去吃東西好不好?阿姨要忙。」
「是不是沒空跑去買東西你才哭啊?你要什麼我去幫你去買,我們那裡有賣卡片喔,還是你要喝紅茶,我幫你買?」
「不用,阿姨又沒有哭,阿姨——」陳明慧愣住,有人遞來卡片,小朋友製作的卡片,上面很多繽紛的花草。陳明慧抬起臉,震住。蔣漢城?!她整個呆住了。
蔣漢城微笑,遞出剛買的紅茶。「要不要喝?小朋友賣的,還不錯喝。」
陳明慧先是驚愕,差點失態地笑著興奮衝上前抱住他,但她立刻凜住臉色,恢復冷淡的嚴謹的表情。徽章的事,他跟喬娜英交往的事,這些遏止了奔上前的腳步,瞬間胸腔漲滿的是憤怒、嫉妒、埋怨、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