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若依笑著握住他的手,鄭重承諾,「我不會改變、不會遺忘、不會拋棄。不捨永遠是依依最重要的人。」
「我記住了。」他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這兩天我沒辦法和你聯絡,等到了學校、買好電腦、接好網路線後,一定馬上寄信給你。」
「好。」
她幫他把相簿收進背包裡,陪他牽著腳踏車走了一段。夜燈在他們身後,將兩人的影子拉長交迭。
低著頭,劉若依細數著兩人的步伐,而盧歙拉起她的手,輕輕地哼起歌曲。
她沒聽過這首歌,而他的聲音很低,令她聽不見歌詞,只隱約聽出弦律。他的歌聲很好聽,就像他說話時,低低的、厚厚的,讓聽者感覺溫馨。
在若干年後,有人問了劉若依,「你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她總是想也不想地回答,「不捨離開依依的那個夜裡。」
這段路劉若依送得很遠,她一面走、三回想,如果一直走到地平線那端他們就不會分離,那她很樂意這麼做。
直到盧歙不捨得,轉過身要她聽話,「快回去,我看著你走回巷子裡。」
他的眼神專注而篤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二次,對她展現大男人主義。
「我再陪你走一段。」她說。
「不行,雲很低,馬上就要下雨了。」他堅持。
然後他調轉車頭,用動作表明,如果非要陪,就讓他陪著她再走回她家。
劉若依抬頭望向天邊。他說得對,快下雨了,他騎回家還要半個小時。她只得放棄執拗,說:「好,我們同時向後轉、同時向家門飛奔,我不淋濕自己,而你也不准淋濕。一、二、三,砰。」
像是鳴槍開跑般,他坐上腳踏車,飛快踩動輪子,而她轉身、小跑步。
直到跑進巷子她才停下腳步,低下頭,放任儲備多日的淚水奔騰。
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充足準備,誰知事到臨頭,心還是會痛,她以為不捨無數次的保證,已經給足自己安全感,沒想他才一轉身,害怕就攀上她心頭。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明明只是短暫分離,又不是就此分手,可恐慌在、驚惶在,畏懼、惶然樣樣不缺席,她壓著胸口,仰頭望向烏雲密佈的天際,她的內心已經開始下雨。
她緩步走向回家的路,一面走一面啜泣,她試圖哼出他剛唱過的弦律,可惜,她音感不大好,嗓子也沒有他行。
然後,她在家門口徘徊了好一陣才讓淚水停止奔流,但在抹去淚、推開門走進屋裡時,看見令人不解的畫面。
客廳裡的媽咪也在哭?為什麼?她是愛屋及烏,和自己一樣心疼「不捨」?
「媽咪。」劉若依輕聲低喚。
幼庭抬眼望向女兒,心底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走到母親身邊圈住她的脖子,臉頰與她相貼。「媽咪,你不想他離開對不對?我也不想,他才走,我這裡就好痛。」她指指自己心口。
搖頭,幼庭拉過女兒雙手,握住,輕聲問:「你和盧歙只是普通朋友對不?」
「以前是,以後不是。」
「為什麼?」
「我們約好了,等他從美國回來,我們就開始交往。」
這個話不盡實,事實上,他們已經愛了彼此很久,他們已經開始交往,在他表白心意之後。
「一定要交往嗎?也許上大學之後,你會碰上更好的男生。」幼庭的臉龐有濃濃的抑鬱,那是女兒不明白的情緒。
「再好的男生我也不要。媽咪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經愛上他,在多年以前就如此。」只是那時太年輕,對於情感尚且懵懂。
「如果我要求你不要愛呢?」
「媽咪,你不喜歡不捨嗎?」
她不懂,媽咪不只一次說感謝,謝謝不捨讓她拋卻心底陰影、恢復快樂生氣,上高中時,媽咪甚至說:「有個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比念什麼學校更重要。」
她確定媽咪喜歡不捨,在今天的聚餐後,她更不懷疑這點,那到底是什麼讓媽咪態度大轉變?
「他很好,只是你們不合適。」
「給我理由,為什麼我們不合適。」
幼庭沉默。
見母親不語,劉若依說道:「講不出口就是沒理由,那麼很抱歉,我一定會和不捨相戀相愛,要一路走到底,所以不管你多不樂意,還是只能請你接受。」
「依依,你會後悔的。」幼庭抬眸,滿目哀戚。
「我後悔的事很多,後悔在不捨和其他女生交往時,明明心酸得要命,還假裝大方;我後悔沒有早點向他告白,說我其實很喜歡他,只為了那句無聊的『我不會愛上他』,不斷欺騙自己;我後悔沒有用大哭大鬧逼他留在台灣念盡早,我後悔沒有加快速度,讓我們愛情變成現在進行式……媽咪,我後悔的事很多,就是沒有『依依和不捨必須在一起』這件事。」
她咄咄逼人,不允許任何人反對「依依不捨」在一起,不允許他們的關係出現一點點的不確定性,更不允許誰在他們當中下刀子把他們劃開,即使那人是她最愛的媽咪。
緊咬的下唇滲出鮮血,幼庭蒙住臉,低聲啜泣。她是怯懦的,尤其在面對這樣重大的事情時。
「對不起,我也不願意,但是你不能和盧歙在一起。」她拉高了語調。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劉若依語調激昂了、偏激了,她不明白原本好好的,怎會一頓晚餐後就變了樣子,她不認為可以毫無理由反對一個人。
幼庭被女兒怒氣沖沖的「為什麼」弄得心慌意亂,倘若理智還在,她不會在情緒激動的時刻把事情拿出來講,如果她能夠鎮定下來,她會轉身離開,可是女兒的倔強,迫得她手足無措。
「你們都還小,不必這麼早談愛情。」口氣堅定。
「你自己還不是十八歲就嫁給爸爸。」劉若依冷嘲道。
她氣媽咪的借口、氣媽咪毫無理由的反對,要知道,那個男生她已經喜歡了好些年,從自我欺騙到坦白,她已經走了太多冤枉路,這時誰都不能跳出來阻攔。
如果盧歙是劉若依的死穴,同樣的,失敗婚姻也是幼庭的死穴,她頓時鐵青了臉色,指著女兒點頭。「沒錯!所以我失敗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你面前,你還不知警惕?」
「媽咪的反對沒有道理啊,這、這根本是兩碼子事嘛,你的失敗不見得會在我身上重現,因為我們愛上的是不同的男人,更何況,我和不捨交往會在他從美國回來之後,那時我們都夠大了。」
她不解,媽咪從來不是不講道理的女人,今天是吃錯藥了嗎?
「總之不行!妳和他就是不可以。別通信、別打電話,趁著他出國,你們就此斷交,等你收到成績單後,我們馬上搬家。」幼庭慌了手腳,走到電腦旁拔掉網路線,用動作表明態度。
「我不會盲目服從的,除非媽咪可以給我足夠的理由,否則我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女兒固執、剛強,性格和她父親有百分之百相像,而那不留餘地的口吻,讓幼庭的心一陣一陣痙攣,顫慄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那是個可以預見的悲劇呵,不要……她不要悲劇再度降臨,就算賠上一切,她也要阻止!
走到女兒面前,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聲問:「就算他的姊姊是盧可卿,你也要和他在一起?」
劉若依瞠目結舌。不捨的姊姊是盧可卿?那個搶了她爸爸、讓她失去溫暖家庭的小三?怎麼會?怎麼可以……
不,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巧合,她是嫌棄過不捨的姓氏,可她清楚不能一竿子打翻所有人事啦,天底下姓盧的人那麼多,他怎可能偏偏是盧可卿的弟弟?
不是她,老天爺才不會給那個狐狸精又一次機會,讓她搶走了爸爸,又來奪走她的幸福!
她甩開母親的手,連連退後好幾步。她反對、她排斥、她抗拒,她打死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誰告訴你的?你在騙我對不?你不要我太早交男朋友,你希望我不要重蹈覆轍只是怕我戀愛談昏了頭,忘記用功唸書,對不對?」
劉若依頻頻搖頭,一心否認到底。不捨耶,是過去五年一直陪她的男生,是把她從絕望谷底,用一張無瑕笑臉把她拉上來的男生,他不是別人,是依依加上不捨的不捨耶。
幼庭背過身,連續深呼吸了幾口,更死抱住自己拳頭,逼自己泠靜,這一刻,她多希望有個人在身邊支撐。
「依依,我們今天先不談,明天……或者後天,等我們兩個都平靜下來再談這件事,好不好?」
「不要,我今天就要弄清楚,不捨的姊姊是不是盧可卿,是不是那背信忘義、恩將仇報的壞女人,我不要等明天,我要現在知道!」說完,她霍地轉身,用力拉開大門往外衝。
門打開的瞬間,一聲震耳雷鳴驚嚇了幼庭,女兒臉上的狂亂緊緊揪住她的心,想也不想,她跟在女兒身後出門,奮力大喊,「依依——」
然而劉若依傾盡全力飛快奔跑,不顧後頭母親的叫喚。
不可能!不捨和盧可卿沒關係,那麼好的人,絕對沒有那麼噁心的姊姊……是媽咪弄錯了,一定是、肯定是,否則不捨跟她講過那麼多家族故事,為什麼她從來就沒有聽到盧可卿這三個字?
可如果……她是呢?
不要、不可以、不能夠……太不公平了!
她又不貪心,她只想有一個爸爸、一個完整的家,只想像所有的女生一樣,有個喜歡的男生,為什麼為什麼都要被盧可卿破壞殆盡!
她就欠盧可卿那麼多嗎?為什麼上帝允許她一再奪走她的愛?憑什麼盧可卿永遠都是掠奪者,憑什麼她永遠得放手!
雨水傾盆而下,劉若依加快腳步朝盧歙家方向跑。
雖然知道母親在後面急追,她不停,即使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她的淚水,但她片刻都無法等,她要在今晚追出盧可卿和不捨有沒有關係。
她像失速的火車頭跑出巷子、跑出街道,匆匆橫過大馬路,心裡只想著跑快一點、再快一點,只要知道了真相,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媽咪,自己要和不捨談戀愛,要和他愛上一輩子。
突然,身後一陣緊急煞車聲,令她停下腳步,猛地回頭,望著躺在血泊中的母親,她嚇得摀住耳朵,用盡全身的力氣不停放聲大叫,「啊——啊——啊……」
開刀房外空無一人,深夜的醫院沒有白天裡緊湊繁忙的腳步聲,天花皈上,偶爾閃爍的燈帶著幾分陰森,被緊急召來的護士醫生飛快換好衣服,進入冰冷的玻璃門裡。
雨水濕透全身,劉若依恍若無知地盯著那扇玻璃門,在冷氣從出風口送出時,她只覺越來越冷,不禁蜷縮起身子,但怎麼也驅逐不開透心寒涼。
同樣的話她不斷問自己,媽咪就要死了嗎?醫生說的那句不樂觀,是不是代表失去父親之後,她又要失去母親?恐懼籠罩著她,她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
真後悔……她後悔衝動、後悔跑出家門、後悔和媽咪爭執……如果她乖一點,當個聽話的好小孩,會不會現在……媽咪還好端端地坐在家裡?
緊跟雙唇,她不斷摳指甲,手指邊微滲血絲。她慌了,像個無助嬰孩,除了哭泣不知道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