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雁歸來 第十七章
    柯以勳接到媽媽的電話趕到醫院的時候,該到的人都已經到了,他竟然是最後一個。

    走進病房的時候,他看見爸媽正一臉疼惜地拉著葉染的手,連聲安慰。「小染,不要緊,別難過,孩子雖然沒了,爸媽要給你的還是會給你,餛飩店給你,你快好起來,你還年輕,機會多著呢。」

    所有人看柯以勳的眼神都是責備,都是怨怪,好像她流產是他害的一樣。

    葉染躺在床上,靜靜地看他走近,他會跟她說什麼呢?

    「孩子沒了?」他問。

    病房裡的所有人默認了這一點,他走過柬,站在她的身邊說:「那也沒關係,看,餛飩店你不是拿回去了嗎?」

    她竟然還能對他微微一笑,是的,人生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驚喜上的。

    躺在病床上,葉染的心竟然是一片風平浪靜。

    這種淡漠從孩子化為血水、從她身體流失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原本她還在擔心,要是她和孩子兩個人都搶不回他的心該怎麼辦?她該怎麼面對自己,怎麼面對她的孩子?

    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也好。

    她只需要想清楚她自己該怎麼辦就好,他的冷漠讓她越來越覺得想用孩子拴住他的心,可能是個錯誤,繼一意孤行要嫁給他以後的另一個錯誤。

    要她刻意殺死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現在孩子就這樣走了,她可以坦然地懷念他,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種絕好的解脫。

    柯以勳被公婆叫到病房外,不用想,一定被罵得狗血淋頭。

    她突然有點同情他。

    這段日子以來,她越來越佩服自己了,知道了「影子」的秘密,她竟然還能一邊作著夢,一邊醒悟著。

    希望他忘記過去愛上她,是夢。

    明白那根本不可能,是醒悟。

    他鐵青著臉推門進來,顯然是被他爸媽說得惱了,氣急敗壞。

    她看著他,知道他也很無奈,在這場婚姻裡成了罪人,其實一切都是她害的。

    他的笑,他的恨……都是她強塞給他的,他拒絕,然後就成了大家譴責的對象。

    錯的是她,不是他。

    她的父母被她硬逼著回去休息了,病房裡只剩下他和她。

    他冷著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聲不吭。

    「難過嗎,柯以勳?」她問他的時候,嘴角浮起…絲淡淡的笑,因為她知道他的答案。

    「沒什麼感覺。」他冷哼一聲,對這個孩子他一直沒什麼參與感,現在沒了,也不怎麼難受。

    他無心抬眼,看見她的微笑,心不知怎地一擰。

    「我們還年輕,你拿回了店面,也不用急在一時了,慢慢來吧。」他有點想安慰她,又有點不甘心。

    天使永遠是她,他這個惡人當得莫名其妙。

    她閉了下眼,果然,她的人生真的缺乏驚喜。

    慢慢來?

    她又看向他。「柯以勳,你還需要多久的時間?」

    他沒聽懂,不耐煩地「啊?」了一聲。

    「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她笑笑,提示了一下。

    他愣住,皺眉盯著她看了半天,「那天……你聽見了。」他的話不是疑問句。

    「嗯。」她也坦白承認自己偷聽了。「我一直在等,因為你說你需要時間。」她閉上眼,沒有淚水,只是有些微微的濕意。

    他的這句話,曾經給了她多大的希望。

    「我一直等,一直等。怕自己不夠份量,還努力地懷上寶寶,想拉他一起等,我以為我和寶寶兩個人,可以減少一半的時間。」

    他握緊拳頭,沒說話。

    她吸了口氣。「你可能還需要很多時間,但我已經沒時間了。」她安適地讓自己更深的陷在枕頭裡。

    「餛飩店……我不要了,你經營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不是賭氣,不是衝動,她真的已經筋疲力竭。

    以前她就經營得那麼辛苦了,沒有他的幫助,她確實再也無法支持那幾間不賺錢的老店舖。

    這場失敗的婚姻裡,學得最多的是她,懂得放手、懂得重新開始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柯以勳能懂,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們會有多幸福的生活。

    可惜,他不懂,還好……她懂了。

    餛飩店,早在爸爸決定要賣掉的時候,她就該放手,死抓著要不起的東西,難受的只會是自己。

    「葉染……」他艱難地叫了聲她的名字,再也說不出什麼。

    「我真的有點累了。」她輕鬆地說,還笑了笑。

    「柯以勳,你不知道,一直和自己較勁很費體力,裝糊塗也很累呢。」她甚至用幽默的口氣說起話來。

    「自己一個人待在你和戴辰辰生活過的房子裡,真的比在工地扛水泥還辛苦。」她呵呵地笑,淚水從眼角潸然滑落。

    「大概寶寶出覺得太累了,才走的。」

    「葉染!」他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她突然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讓他的心越來越冰涼。

    她被他一喊,也不再出聲,雙眼緊閉著,眼淚順著相同的痕跡,一波波流下。

    他看著她默默流淚,想抬手去擦,沒想到她自己快速從被子裡抬起手,胡亂一抹,抹得蒼白的臉頰一片水痕,人卻笑了,吐出一口氣,轉過身背對他,還幫自己蓋好被子。

    「我要好好睡一覺。」她說,聲音很輕快。

    他沒吭聲,她也沒再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安靜的房間裡他清楚地聽見她均勻的呼吸。

    點滴打完,他按鈴叫護士來拔針,護士推了護理車進來,順便幫她測量體溫。

    護士叫了她幾聲她也沒醒,睡得安穩深沉,他過去幫護士把體溫計放在她的腋下,仔細地看了她兩眼,她並不是裝睡。

    中年護士苦笑,等待測量結果的時間裡,沒話找話的對站在一邊的柯以勳說:「現在的年輕人心放得滿寬的,剛掉了孩子還能睡得這麼安穩。」

    柯以勳垂下眼,她說過……她太累了。

    他開車回家拿住院的生活物品,臨近半夜,周圍和房子裡都異常安靜。

    鐘點傭人要明天上午才會來,房子還沒收拾過,他愣愣地看著大理石地面上的血跡,黯紅的血點隔幾步一滴,一直綿延到樓上。

    他猛地皺眉一甩頭,孩子已經沒了,多想無益。

    故意忽略,他快步跑上樓。

    因為走得匆忙,葉染房間的燈還開著,房門大敞,門口的血跡更密,他的心一絞,木然地走過去。

    浴室的門也開著,門口的血跡被擦過卻沒擦乾淨似的,漫成很大一片乾涸的痕跡,拖行向放電話的床頭櫃。

    他艱難地深吸一口氣,好像看見她疼得站不起身,滿身是血地爬向電話的情景。

    她的電話,沒打給他。

    他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她為什麼不打給他?他一陣惱怒,分不清是因為心痛還是失望。

    他握緊拳頭,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她是想用孩子換回店面,卻從沒想過,她想換的……

    也可能是他的心。

    他的猜忌、他的冷漠把她和孩子越推越遠,終於失去!

    他想起她的笑臉,想起她站在窗前對他一直揮著的手,想起他不經意間抬眼看見的,她臉上的落寞。

    這些……竟然比她的眼淚更讓他的心陣陣刺痛。

    他看見她放在梳妝台上的兔子髮飾,那幼稚的卡通造型突然讓他意識到,她也不過才二十一歲。

    他可以不愛她,但對她……他似乎過分殘酷了,把她想得太過堅強、太過複雜。

    他收拾了東西,開車趕回醫院,愛她……現在可能還不行,他能做到的,只是盡量對她好一點。

    昏沉的睡眠中,葉染覺得肚子輕微絞痛,腰像被電到似的一麻,意識開始恢復,她覺得腿間濕熱,似乎又有大量的經血流出。

    腦子還有點迷糊,她只覺得自己和平常一樣是月經來了,快速地起身準備衝到洗手間去處理身上的狼狽。

    胳膊一軟,只微微撐起一點身子又頹然倒在病床上,她一驚,完全清醒了。

    「怎麼了?」她聽見柯以勳毫無睡意的詢問,走過來扶起她。「要去洗手間?」

    她尷尬地沉默了一下,事出突然,爸媽和公婆都心神大亂,並沒安排人照顧她,現在房間裡就地和他兩個人。

    當他毫不費力地把她從床上扶下來,她也只能任由他。

    她覺得屁股後面涼涼的,轉頭去看鋪在床上的拋棄式衛生墊,果然紅彤彤的濕了一塊。

    他摟著她的腰往前走,似乎毫無所覺。

    她邊走邊拉睡裙,希望能擋住令她覺得尷尬的血跡。

    因為身體發軟,原本很簡單的事,花了她兩倍長的時間。

    換好了衛生棉,她盯著睡裙上的血污發愁,總不能出去當著他的面換吧?

    門被敲響,她無心地應了一聲。

    門外的他聲音平靜低沉。「我拿乾淨的衣服給你。」

    她把門開了一條小縫,他便把千淨的睡衣遞了進來,她看了一眼,是他從家裡拿來的?

    鼻子突然一酸。

    他等在門口,也不催促她,她換好出來,他乾脆抱起她,把她放回床上。

    她發現,髒了的衛生墊也被他換過了。

    他為她蓋好被子,問她。「要喝水嗎?」

    她搖了搖頭,屋子又陷入靜默。

    她轉動目光,看半躺在一邊床上的他,他雙手墊在腦後、靠在床頭,不知正想些什麼。

    曾經,不懂愛的她,把他的細心溫柔當成愛情,如今,她不會再那麼傻了。那並不是愛情,而是他的愧疚,她黯下眼,她明白的。

    她原本以為天下的事都一樣,有付出,就會有收穫。

    現在她知道了,感情……是沒道理可講的。

    「愛情不能勉強」這句話,氾濫得連三歲小孩都知道,但知道,並不代表就會懂。

    現在她終於懂了。

    如果他能選,她相信他會選擇愛她,然後幸福地和她共度一生。

    但他選不了,正如她再怎麼努力也搶不到他的愛情。

    人心、愛情,都不是人為所能操控的,也不能用付出多寡來計算。

    他發現了她的注視,也淡淡地回看她。

    她直覺反應是想避開他的目光,但她沒有,她定住眼神,眨不眨地看著他。

    「柯以勳……」她終於轉開了眼睛,不再看他。「我們分手吧。」

    他沒有立刻回答,表情也沒有變化,她說出這話他毫不意外。

    「不!」他斬釘截鐵地說。

    她很意外,他不是應該要順水推舟嗎?她瞪大眼,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他不再看她,身子一沉,倒在枕頭上,閉起眼睛。

    事到如今,他不能讓她就這麼走了!她一走了之,解脫了,卻讓他覺得這輩子虧欠了她。

    葉染皺著眉,在她心裡盤算了那麼久的話,她鄭重地說出來,竟然沒引起他任何反應。

    「先把病養好,剩下的事以後再說。」他躺在床上,雲淡風輕地說。

    剩下的事?她和他還有什麼剩下的事?

    「如果你為了補償我而不肯離婚……那就不必了。」她無法像他那樣若無其事,「你並不虧欠我,嫁給你,要生孩子,都是我一相情願的,你沒錯,錯的是我,我……」

    他靜靜地聽她說,終於嗤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

    「我沒錯?我錯了!」他睜開眼,黑眸深幽。

    她一愣,他是要向她道歉嗎?可是,她和他之間靠道歉又能改變什麼?

    「我錯就錯在聽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呼來喚去!」他哼了一聲,「要結婚的是你,要離婚的是你!你以為是玩扮家家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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