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快走!」那伴隨花香的聲音又傳來,他左右張望,就見附近的花枝樹木搖曳著枝體,是那些妖界的朋友在警告他。
巫香蘭不明白那邱國彰怎會呆在那,他不知道她眼前這男子就是伏魔大將軍、是來收他的嗎?顧不得其它,她對著邱國彰大喊:「快躲進去!」
她音嗓劃破僵滯,只見邱國彰拉著兒子轉身,身形迅速消失。
邱國彰,大和路意外死亡,其妻王曉清跪呈黃紙疏,道盡生前遭受邱國彰凌辱,求城隍申冤。經查邱國彰生前疑犯弒妻棄屍等罪,死後亡魂流連人世,又躲避前去引領的福德神和緝捕的黑白使者,如此罪大惡極、不懂悔改之惡鬼,若經勸仍不認罪——不留。
鍾靖雖未見過邱國彰,但這地方他曾隨著引路紅紗燈來過,不過當時紅紗燈繞到這裡時便停下,他以為紅紗燈探不出邱國彰方向,卻原來是在告訴他,邱國彰就在這裡,是那結界壞了他的判斷。
他掌一翻,掌心現出伏魔冊,翻開藍色書皮,頁面上的黑字成了火紅色,意表這死魂就在眼前,他因此更確定了那男子身份。
「邱國彰,還想逃?」收回伏魔冊,鍾靖大步一邁。
「師父!」巫香蘭伸展手臂,擋在他面前。
他垂眸瞪視她。「讓開!」
「不要!他不是有意的……你放過他好不好?」
鍾靖厲目以對。「要我放過他?你先思考怎麼讓我放過你。香蘭,我昨夜暗示過,莫做出有違我伏魔將軍職責的事,我的話你不當一回事,還要我放過他?」
擔憂那邱國彰又逃了,他面色冷淡,毫無溫度的語聲又道:「回頭再找你算這條帳。」
語末,修長身形已拔高,他在半空中挺直著身子,紫衫漸轉艷紅色,闊袖、紅蟒袍鼓滿風,他面目已是滿佈傷痕。
巫香蘭仰著臉蛋看他,知道這是他收鬼時的樣貌,她不放棄的又說:「師父,是那王曉清不守婦道,對婆婆不孝、對丈夫不忠、對孩子不義,她沒有一個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的樣子,也沒有盡到她該盡的責任,邱國彰隱忍多年,最後是忍無可忍又求助無門了才做出殺妻的事。」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師父,我記得我提過我的身世。我從沒見過我爸爸,他生了我又不養我,讓我媽媽獨力養我。我媽後來再嫁,我繼父好賭懶做,我媽一輩子都在幫他還債,還到病了死了還有一堆債,是我一個老師教我要去法院拋棄繼承,我才不必替我繼父還債,那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人找上門要錢討債的生活實在很不好過。媽媽忙著賺錢沒什麼時間管我,我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做功課,我心裡也怨過我爸爸,更怨繼父,要不是他們,我跟媽媽不用過得這麼辛苦……我現在會想,如果當時我繼父還和我們住一起,說不定我在哪天夜半他睡覺時,就拿把刀捅進他胸口了。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這種生活環境的壓力和辛苦,我只知道邱國彰他一定是受了莫大委屈才會殺人。」她不知道他懂不懂法院、拋棄繼承這些,她只想讓他知道那種被壓搾的生活真是會將人逼到絕境的;怎麼錯的是被逼的,而逼人的卻還能招搖地說要報仇?
「這些話他早該到城隍座前說個明白,而不是逃避、傷鬼差。」
「他要去了城隍殿,就要面臨地獄刑罰,他母親年老腿又不方便,孩子也才十一、二歲,他怎麼走得開?」她試著說理,再說情。
「若每個死魂因為掛念陽世親人而留在人世間,那人世間會有多混亂?」
「我知道陰司也有律法,你身為伏魔將軍,是該為自己的職責負責,可法理之外,不能有情嗎?」
有情?當然可以講情,他並非冷血,也明白割捨不下的心情。倘若她所言屬實,邱國彰確是受了委屈才對妻子痛下殺手,他因而對邱國彰心軟,那往後每個死魂都道自己委屈,都要求留在陽世,陰陽不分會衍生出多少問題?再者,受委屈便殺人,日後大家皆如此行事,還要律法做什麼?
他不再同她說話,氣一提便要往邱國彰消失的那處移去。
陡地,四周突竄出技干、籐蔓,自地面上不斷向上攀升,那些花兒一株比一株高大,那些樹木枝幹粗實巨大,張舞著枝椏的姿態猶如巨獸,天地一瞬間便黯沉下來。
接著,眼前的花枝樹木開始移動,這些不知哪來的花兒、大大小小的樹木,皆如長了腳似的在他面前游移著,速度快得猶如幻術般,花妖、樹妖、籐蔓……可是妖王?
原來她是走進了妖王的結界,才會身帶妖氣;也原來是妖王,才令他找不著邱國彰的麼?妖界和陰界素無瓜葛,那麼這妖王助邱國彰逃避陰間追捕的目的何在?鍾靖思慮著下一步。
巫香蘭從未見過這種畫面,那令她想起電影台不知重播幾百回的倩女幽魂,裡頭有個黑山老妖一出現時也是這樣天昏地暗的,她仰著臉蛋,看著那些比她不知高出幾倍的花枝樹木。
那些枝椏籐蔓曲曲繞繞的,在她頭上織出一面大網,罩住了底下的世界。她看不見天色;而從鍾靖的角度看,邱國彰消失的那個地方全被眼前這些枝椏籐蔓掩住了。以為這樣便能逃開麼?
他袖底忽而垂落一物,他拿在手中,攤開外頭的布巾,裡頭是個進士宮印,將官印抹了硃砂,只聽得他道:「遠開天眼,神光出遊,四道弘開,天地我通。」
他足尖一點,踏著枝葉往前,握著官印的那掌極快地在那些花上、樹上紛紛落下官印,只見那被落了官印的花朵枝椏迅速竄出白煙.如被火烤似的干萎,啪啪啪地一株株落在地面,接著消失不見。
天色恢復清明。
收下官印,他闊袖一揚。「羅傘一展惡鬼現。起!」黃羅傘在半空中飛旋,傘面下的金芒映出了那塊空地上的矮房子……原來那裡有屋子,邱國彰一直躲在那屋裡麼?是他大意,上回隨著紅紗燈過來時,就該讓黃羅傘探一探的。
他迅速移動,眨眼間,身形已在邱家屋子上方。他手臂一抬,身後辟邪神劍出鞘,他握住劍柄,厲聲道:「辟鬼千里,驅邪不祥。惡鬼,速速現形!」手勢落下,銀光伴隨振鳴後,結界已破,邱家映入眼。
「邱國彰,這次看你往哪逃!」落下身子,鍾靖在邱家門前站定。
「師父……」巫香蘭跟了過來,站在他身後。
「若再阻撓,莫怪我連同你一道收下。」他冷冷開口,並未看她。
她愣了下,突然有些感傷地開口:「好歹也喊你一聲師父,你連我都捨得收下了,要你放過邱國彰是不可能的對不對?喔對,你不也說過你妻子是你親手解決的嗎?我怎麼能奢望你念一點師徒情的……」
他眼眸一閃,只覺心尖似酸軟,又似鈍痛;他抿嘴,唇峰刻出凌厲。「你膽敢攔我,我先收下你。」話音方落,只見他長劍一舉,就要劃破那扇門,卻突有一陣勁風襲來,伴隨花香。
「啪」地一聲,長劍被一把折扇拍歪,隨即一道玄色身影落下。「鍾將軍,又見而了。」那人一身玄衣,披風亦是同色,他面貌妖冶陰柔,鵝蛋臉型,他長眸微挑地睨著鍾靖,手中折扇搖啊搖的,姿態幾分風流幾分秀雅。
是妖王!巫香蘭認出他是那夜將她「扔」給師父的那個花美男。
鍾靖並不意外他的出現,淡聲道:「酆燁,你管你的妖界,我緝我的惡鬼,你莫介入。」
「我莫介入?」酆燁眉一挑,把玩著手中折扇,扇子時張時合,發出聲響,讓人聽了心浮,可他神色卻像沉思,忽爾,「啪」一聲,他合上折扇,舉扇摩挲鼻樑後,才似笑非笑地問:「若我道,我早已介入其中,你該如何?」
鍾靖蹙眉,問道:「你是何意思?」
他聳了下肩,目光竟有幾分調皮,眼眸閃動間,見著了巫香蘭,他眨眨眼,說:「小姑娘,又見面了。」
巫香蘭看著他,不知這妖王是敵是友。說他是敵,偏偏是他幫著邱家,先前他也曾從惡鬼手中救回她,說他是友,看他和師父的對話又似有幾分不對盤……
「嘖,忘了我啦?」見她探究著他,他輕搖扇,輕聲悲歎:「小姑娘啊,若不是我救了你,你以為你還能在這裡?你倒是忘恩負義,啊?」
他說的是前世之事,她卻以為是那夜她被惡鬼擒住之事。
巫香蘭想著自己確實不曾向他道謝,想了幾秒,雙手抱拳作揖。「多謝壯士相救,小女子沒齒難忘。」
酆燁一愣,朗笑出聲。「我說你,你生前也是這祥說話嗎?我若無記錯,你生長的年代說話沒這麼咬文嚼字吧?」他突然上前一步,掌心貼上她臉頰,道:「既然你感念我救過你,那跟你打個商量可好?」
「什麼商量?」
「那邱國彰我是不可能讓誰動了他,但你家這位伏魔大爺似乎很固擲啊,跟頭牛沒兩樣。你瞧他那臉,一副沒抓到邱國彰就不善罷甘休的模樣,讓我著實煩惱啊。」他一手抬起她下巴,一手用扇指著瞠目瞪過來的鍾靖。「嘖,你看你看,那樣貌說有多醜就有多醜,我——」
「師父才不醜,他是最好看的男子!」巫香蘭突然大喊出聲。
「……好,不醜。」他瞄了眼那面色微有變化的鍾靖,又說:「現在看來,他對邱國彰非要趕盡殺絕不可,我又不想和他動手,那可能會壞了陰間和妖界百年來的和平,我想了想,請你到我酆城來作客,讓——」
一隻艷紅闊袖揮來,鍾靖拍開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掌,身形一移,將她掩在自己身後。
「酆燁,別扯她進來。」欲拿她換邱國彰麼?
「怎麼,心疼啦?我不過是請她到我那裡坐坐。」酆燁勾著嘴角說完,「唰」一聲,摺扇打開,他前臂一揮,扇緣如刀,掃向鍾靖。「就先陪你玩玩!」
鍾靖面龐一偏,將身後女子一推,長劍立即擋向那步步進逼的折扇。「酆燁,為了邱國彰,你與陰間這般衝突,值得麼?」
「怎麼不值?你可知我為何助那邱國彰?」酆燁扇面一拍,擋了鍾靖一劍。
扇尖又一點,他攻向鍾靖。「我道陽世間人無情,見花美便攀折,卻不懂憐惜,採了便扔棄,就好比世間那些忘了家中糟糠妻的無情男子。可邱國彰之母愛花惜花憐花,救了我不少徒子徒孫,你以為我該不該助那邱國彰?若你有女兒,就差一點時間便慘遭毒手,哪個人適時出現救了她,它日那人有難,你幫是不幫?」
「我只知曉陰間事不是你妖王該過問的。」他揮動長劍,擦出幾聲撞擊與振鳴,他身形飄移,動作行雲流水。
酆燁舉扇擋住劍尖,哼道:「我呸!你以為我愛管?求我我還不屑!我道你們這些陰官矯情,弄了一堆什麼律法,看似合理,卻不念情。殺人有罪,但背後緣由你知曉了,卻仍一意孤行,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那王曉清生前虐待婆婆、丈夫、兒子不知已多少年,好賭、不孝又不守婦道,被她所虐之人成日惶惶不安,她倒好,跟外頭男人相好,吃喝用還是丈夫供給,死後胡亂告狀,搞得邱國彰像是犯了天地不容的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