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他的職責有點像人間執行槍決的法警,不問案情、不管緣由,上頭批示下來,他就是前往執行槍決的工作,但如果、萬一真是冤案呢?她在世時,也是看過冤案新聞,死者被當加害者槍決,都死了幾十年了才翻案,那麼死的那條命算誰頭上?當時承辦的法官、檢察官、員警?還是執行死刑的法警?
「他若不出來說明,只是顯示他心虛,那表示他犯罪機率更大了些。」
「也許他也有不能出來說明的原因啊!」想起傍晚在邱家見到的邱奶奶,那生活無法自理的樣子教她總算明白邱國彰為何要躲在陽間。
「什麼原因?」鍾靖語聲極淡,卻有審量意味。
「我……我哪知道,我隨便猜猜嘛。」怕自己不小心就說出了什麼,她轉移話題:「沒事的話,我進去了?」
他面無表情,只抬起一隻寬袖,擺了擺手。
她偷覷他一眼,祈禱著他沒發現什麼,抱著衣物,欲轉進一旁辦公室,肩上卻有一力道制止她的動作。
她轉身間帶起了氣流,恰好一陣夜風送來,他嗅見了什麼氣味,是她身上傳來的?但那味道非她身上常有的冷香,而是……鍾靖皺了皺眉,大步一邁,掌心貼上她肩膀,扳過她身子,未多深思便湊近鼻尖,在她頸畔深深一嗅……
脖頸突有他微涼的氣息,她顫了下,臉腮脹紅。「師、師父……」
她那有些緊張的語聲令他後覺發現自己的舉止不恰當,他鬆手,問道:「離開飯館後,你去了哪裡?」妖氣,她身上有妖氣,哪來的妖?
「沒有,就去溪邊吹風。」
「只有你自己?」她應得快,倒敦他覺得不對勁。
巫香蘭點頭。「對啊,我一個人。」
「可曾在途中遇上什麼?」
她搖頭。「沒有。」
沒有?那為何她身上會有那種氣味?
深怕他再追問下去,巫香蘭故意打了個呵欠,說:「師父,我有些累了,能不能讓我進去洗澡休息了?還是……」她眨眨眼,才問:「你要跟我一起洗?」
鍾靖注視她甚久。若在平時,她這番調戲他倒真難應對,可他明白她這刻不過是試圖移轉他心思,而他心裡當然自有另一番打算。
不對她的話作回應,他只是闊袖一擺,道:「去吧。」
巫香蘭在樹下等了很久,終於見著邱品晏背著書包、騎著腳踏車出現在路的另一端。她拎起她暫擱一旁地上的塑膠袋,等著他過來。
昨日進去邱家一次,果然如那水鬼所說,邱家被布下結界,只有邱家人看得見屋子。她記得昨日她隨品晏過來時,品晏念了個咒語,然後帶著她一跨步,瞬間便置身在一棟矮房門前。她問他怎麼會咒語,他說是一個漂亮叔叔教的,她一直在想漂亮叔叔是人是鬼。
「香蘭姐姐!」邱品晏朝她揮手。
「你小心一點,兩手握著騎。」見他一手掌握龍頭,巫香蘭緊張地看著他。
吱——長長的煞車聲在她面前停止,邱品晏握住煞車,兩腳著地,在她面前停下。「嘿嘿,我技術很好的,雙手放開也會騎。」
「那樣太危險了。」
「不會啦。」
「你看你前面籃子還裝東西,又背著書包,重心沒抓穩可是會摔車的。」看著他車籃裡的袋子,她問:「你買晚餐回來啊?」
「那是營養午餐。老師知道我爸媽死了,也知道我還有個奶奶行動不方便,就把剩的營養午餐旬給我當晚餐。老師給我很多很多,我可以晚上吃,明天早上也吃。」
「原來是這樣。」難怪昨日進邱家時,就見廚房桌子上有幾樣菜。
他下車,牽著車子。「你要進去我家嗎?」
「對啊,我帶了一些水果和餅乾還有麵包、蛋糕和麵線。這有些是信眾留在廟裡的供品,有些是廟裡提供給信眾吃平安的,我帶來給你和奶奶吃。」有些信眾會把供品留在廟中與其他信徒結緣,或是給廟公吃,她偷了一些過來。
「你這樣好嗎?那是拜神明的,你把供品偷走,神明不會處罰你嗎?」
「我這是做好事,為什麼要處罰我?而且他不知道啦,就算他知道也會體諒的。」她沒膽告訴伯公她有邱國彰的消息了,但她想,若有一天伯公知道她和邱家往來,又偷拿供品的背後原因,應該會原諒她的。
「姐姐你人真好。」邱品晏低下眼,稚氣的面龐似有隱憂。
「沒有啦,我是因為小時候就沒了爸爸,家庭環境也不好,所以我很瞭解你在生活上會遇到的辛苦和困難。再說這些東西也不是我買的,你要謝就去謝福德廟的土地公和那邊的信眾,你去給土地公上香拜拜,他會保佑你的。」
「其實……」邱品晏抬頭,欲言又止。「其實我是騙你的。」
「啊?」她一臉困惑。
「昨天你和另一個阿姨躲在那棵樹後面,爸爸和漂亮叔叔有發現你們。後來那個阿姨先走,剩你一個躲在那裡,漂亮叔叔就說他看過你,你跟一個抓鬼天師還有土地公在一起,漂亮叔叔和爸爸都認為你是來找爸爸的,所以爸爸要我自己去提水,讓你有機會接近我,看看你想做什麼。」
巫香蘭愣了一愣。「然後呢?」
「然後……然後爸爸說找機會抓住你,他們為了救你,就不會抓爸爸了。」
要她當鬼質?「那你把事情告訴我,爸爸知道了不會生氣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是好人,爸爸也是,兩個都不要被抓最好了。」
冰冷的心臟略有暖意,她微微一笑後,問:「漂亮叔叔是誰?」
「是酆叔叔。他好像是管妖的,就是花妖樹妖這類的。」
管妖的?難道是那晚那個長得很像花美男的男子?「結界是那位叔叔下的?你咒語也是他教的?」若是妖王,那麼鍾靖找不到邱國彰就說得通了,畢竟能夠管理妖界,法力不會太低,也許還比鍾靖要高上許多。
「對,他設的結界。這樣那些要抓爸爸的鬼差就不知道爸爸在這裡。」
她點點頭,拿起他車籃裡的塑膠提袋和餐袋,說:「走吧,我進去削蘋果給你吃,香蕉給奶奶吃。」
「香蘭姐姐,你還要進去嗎?不怕我爸爸抓住你?」
「抓我也沒用,我也只是一條死魂,我沒有官職,陰司的官員不會在意我這隻鬼的。倒是你爸,我想見他,跟他說幾句話,他其實一直都在裡面吧?」昨日過來並未遇上邱國彰,她在邱家幫忙整理了環境,又幫邱奶奶擦過澡後,一直到離去前都沒看見邱國彰,原來是刻意躲她嗎?
邱品晏猶豫了幾秒,點點頭。「那我們進去吧。不隸不隸,離婆地,修羅俾,嗟!」他念完咒,邱家矗立眼前,和昨日一樣,他要她等著,然後就見他進屋取了桶水,潑灑門口後才讓她進屋。她想大概是結界需要用清水解開,不甚在意。
邱家房子格局不大,黑瓦水泥牆,就像老眷村的屋子。斑駁的門後,是一般鄉下三合院的擺設。水泥地、水泥牆,入門就看見神主牌位,兩張木椅、一張舊書桌、一張書桌椅和一部老舊電視機,就成了客廳。兩個房間空間都不大,品晏一間,邱奶奶一間,廚房和浴廁間都在後頭,也是空間狹窄,尤其浴廁間甚至不到一坪。屋子後頭還有加蓋的兩樓層的鐵皮屋,一樓當小倉庫,堆疊一些邱國彰生前農作時所使用的工具,二樓是以前邱國彰與王曉清的房間。
「阿嬤,我回來了!」把腳踏車立在角落,擱下書包,邱品晏朝房間走去。
真是個乖孩子。巫香蘭看著他的背影微笑,提著水果和營養午餐往廚房去,經過邱奶奶房門口時,她還張望了下,就見那孩子在幫他阿嬤按摩做復誕。
像這麼乖的孩子,卻沒了雙親。如果他的父親能夠一直躲在這裡不被鍾靖找到,他就可以保有親情之樂了吧?他能擁有的已經太少,所以她應該幫助他。
下了決心後,她提著水果和餐點來到廚房,將品晏帶回的剩飯剩菜一一倒進碗盤裡,身後卻突然一陣森涼,一種奇詭的直覺令她回頭,她倏然瞠眸。可不就是昨天遠遠見過的邱國彰嗎?
這麼近一看,才發現他很瘦,瘦得兩頰深陷,他面色慘白,卻是從頭到腳都泛著紅光,眼窩也泛紅,正狠狠地瞪著她。
巫香蘭抿了抿嘴,鼓起勇氣伸出手。「邱先生?幸會,終於見到您本尊了。」
男子瞪視她好半晌,突然身形一移,已移到她眼前,他動作極快,她尚不及反應,他已單手扣住她頸項。「你到底想做什麼?抓我進地府嗎?」
怎麼每一個都要抓她脖子?初見師父那夜被惡鬼拿刀抵著脖,昨天被師父掐脖,現在脖子又被握住……她兩手去扯他手,道:「你、你這樣掐著我,我、我我怎麼說話……咳……」
邱國彰鬆手,卻改捏住她肩骨,沉聲道:「說!誰讓你來的?城隍、鍾馗還是閻羅?」
「都不是啦。」她揉著微疼的脖。「我自己要來的,我有話找你說。」
「我跟你不認識,有什麼好說?」
「我也不想跟你認識,但沒辦法,現在陰曹那些陰官都在找你,你以為你還能躲多久?
要不是看品晏那麼乖,還有邱奶奶需要照顧,我也不想來啊。孩子在發育,奶奶也需要營養,學校帶回來的剩菜要吃兩餐,這裡又被斷電,冰箱沒得冰,這菜放到明天不會壞嗎?我想品晏最近早上吃的都是酸掉的菜吧?」
聞言,邱國彰面龐微現痛楚。「我有在附近人家偷些熱食回來。」
「我來這裡也只是想給孩子和奶奶吃營養一點。」
「我聽說你是天師鍾馗那邊的人,你來這裡的目的不就是抓我嗎!」邱國彰說得氣憤,掌心一施力,五指竟長出爪子,穿透她體膚,她痛叫了聲,感覺什麼滲出她衣物。
「我不是鍾馗那邊的,也不是來抓你的。」她痛得齜牙咧嘴。原來邱國彰也不知道抓鬼天師早已不是鍾馗,那妖王沒告訴他嗎?
「爸爸。」邱品晏不知何時走進了廚房,利用矮瘦身形鑽到巫香蘭身前,他瘦弱的兩臂平展,如母雞護小雞般。「你別抓姐姐,她是來幫我們的。」
「幫我們?你以為她來這裡掃了地、替你奶奶擦了澡、還看了你的功課,這就是幫我們?還是你以為她拿個東西過來給你和阿嬤吃,她就是在幫我們?」邱國彰看著兒子,又說:「你忘了酆燁叔叔說那個天師都是抓像爸爸這種鬼的?她一定是那個抓鬼天師派來的。」
「爸爸,她如果是來抓你的,她可以先抓住我,然後你就會乖乖投降啊。」
巫香蘭讚賞地看了孩子一眼,說:「你兒子比你有智慧。我要真是陰官派來的,會這麼遜到連結界都破不了,而且還被你抓了一掌嗎?」說完還嘶了好大一聲,瞪著他還侵入她肩內的掌心。「到現在都還在痛……」
邱國彰一愣。他細細想著,倒也覺得她的話不無道理。陰曹若要派鬼差來抓他,派這只連他一掌都躲不過的女鬼是能幹什麼?他都能躲過黑白無常與天師鍾馗了,陰曹怎麼可能再派這只嫩鬼過來?
他抽手,卻還是瞪著她。「要不是看在品晏的面子上,我不可能相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