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下棋、品茗……居然還有在繡花的,這些人到底將學堂當成什麼地方?
不可思議的是,繪圖者畫的寒鴉戲水,隱隱可見微風吹過、水聲潺潺,此等功力,高他何止百倍?
下棋者擺的也不是普通棋譜,若他沒看錯,那是著名的玲瓏十八局,有名的殘局,至今無人能破,可是……
他揉揉眼,懷疑自己眼花了,見那人抿唇微笑,一子落下,死局竟然活了,玲瓏十八局就這樣被解開了,而下棋者……他看對方年齡絕不超過二十,這事若往棋壇上一宣揚,此人必名動天下。
可徐青卻見那人解開棋局後,隨即又將其抹去,彷彿剛才的事從未發生過。
至於繡花的……這傢伙明明眼帶稚氣,但身量怕不有兩個他那麼高大吧?就是這樣一名外貌忠厚的男子,大手上一根繡花針,上下翻飛如蝶,不多時,一幅踏花歸去馬蹄香的繡品出現在錦緞上,駿馬悠然而行,彷彿正遠遊歸來,令他不覺想起過去,爹爹尚在世時,常攜他,再約三、五好友,踏明山、訪清湖,或吟詩、也唱詞,那等暢快……
他的眼眶瞬間熱了起來。
不由自主地,他走近那個繡花的少年,問道:「我可以坐這裡嗎?」
少年不好意思地抬起頭,看看四周被他的繡架、絲線、錦緞霸佔得連本書都放不下的几案,古 銅色的臉染上一抹可疑的紅。
「那個……等一下……」他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東西,卻撿了錦緞、落了絲線,一個不小心,連繡架都給推倒了,少年的雙眸不自覺地染上一抹躁意。
徐青忍不住想笑。這是個急脾氣的少年,真不知以他的沒耐性,是怎麼練出那一手繁複的繡工?
他彎腰幫少年一起收拾兩張几案上的雜物。
少年愣了一下,給他一個笑容。「莊敬。」
「徐青。」挺簡單的自我介紹,但徐青從中聽出了少年的坦誠和直率。他越來越覺得自己錯了,好聽話人人愛聽,問題是……甜言蜜語對人真有好處嗎?
真正的好朋友、好交情,不需要過多的溢美之辭。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才是現在他真正想要的。
莊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會繡花,如果有人要打你,我也可以幫你擋,不過我不會打人。你想還手,往左邊看,坐最後頭那兒有個臉上像結了冰的姑娘……瞧見沒有?她叫越秋雨,你要打架,找她,她一個人最少可以幹掉一百個人。」
徐青終於笑出來了。「我沒事幹麼跟人打架?」
「沒事嗎?」莊敬搔搔頭。「難道我看錯了,怎麼感覺你最近一堆麻煩,有些麻煩還可能要人性命……不過不打架也好。另外,你若有金錢上的需求,喏……」他拍拍前桌的少年,對方轉過頭,給了莊敬一記白眼。
「凌端。」少年自我介紹。「我是商人,不是善人,記住,想從我這裡得到好處,得先投資我,你現在給我一兩銀子,一個月後我可以轉手賺上十倍,給你十兩錢,歡迎加入,但不接受打白條。」
這麼厲害?不過徐青相信他,因為他那句「不接受打白條」,這是個對自己非常有自信的少年。
所以徐青掏出僅剩的錢財——十八兩白銀,想了想,問道:「這裡的伙食費怎麼算?」
凌端直接把他手上的十八兩全部拿走,然後指著莊敬道:「這傢伙除了會繡花外,第二擅長的就是烹飪了,你坐在他旁邊,還擔心餓死嗎?只是他喜歡做各種不一樣的東西,有的很好吃,有的嘛……吃之前要求神保佑,那玩意兒吃下去不會拉肚子。」
徐青瞪大了眼看著莊敬,實在無法想像這麼一個霸王般的少年,興趣居然這麼……特別。
「你放心,我做的東西到現在還沒吃死過人,頂多瀉肚子,就當清腸胃嘛!」莊敬嘻笑道。
徐青瞠目結舌半晌,用力拍了拍莊敬的肩膀。「應該是你放心才是。我家以前藏書很多,我喜歡看書,所以讀了不少食經、食志,裡頭的食譜我全記在腦子裡了,我會找時間寫下來給你,你照著做,以後就不怕再讓人吃壞肚子了。」
那話一出,不只莊敬眼睛一亮,連凌端的呼息都粗重起來了。
嚴格說來,莊敬料理的東西,不管能不能吃,最重要的是它都非常好吃,令人無法拒絕。
而麻煩的也是這樣,自己控制不了慾望,吃下去,結果就是跟茅廁結緣,一整天就泡在那裡,啥事也不用做了。
如今有徐青寫食譜給莊敬,既保障了他的料理安全,又讓大家多了口福,誰會不開心?
凌端對徐青說:「我決定了,以後你的分額,我就不抽兩成的佣金,全部給你。」敢情他找人合夥做生意,私底下都抽佣?
不過徐青已被凌端看做「自己人」,自然可以破例。
莊敬則搔著頭傻笑。「你很喜歡看書啊?我家有很多書,改明兒個我拿些過來給你。」
徐青以為他說的書就是一般的詩經、文集之類的,便爽快地頷首道謝。
他喜歡這些新朋友,坦率不虛偽,他希望跟他們成為真正的知己,因此也不避諱自己今朝的落難。他要參加科舉,但以自己現今的能力,買書根本是種奢求,不如拋開面子,大方接受別人的幫助。
而這份恩情,他會永記心頭,假以時日,必當百倍奉還。
莊敬開心地拍著他的肩膀。其實徐青剛走過來的時候,莊敬對他的第一印象並不好,渾身淡淡的血煞之氣,還有他最討厭的腐儒酸味,卻居然說要與他同桌,讓莊敬不解之餘,心下又有些懊惱。
但幾句話後,他就對徐青改觀了。這少年也許曾經是個目高於頂,自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酸儒,但不知經歷什麼,性情正在改變。他的舉止還有些拘束,不過似乎已懂得交朋友交的就是一顆心,非關身世,不講金錢。
倒是凌端一臉詫異地看著莊敬,不敢相信他會說出要送書給徐青這種話,他腦子進水了嗎?也許、可能、大概……反正凌端知道,過幾日有好戲看了。
凌端嘿嘿地笑了聲,惹來徐青一陣側目。他不懂,莊敬送他幾本書有什麼不對?文人間彼此互贈書本,不是正常的事嗎?
徐青記得,他爹在世時,也常與人互贈文集,以交流彼的學問,因此,這種事很平常吧?
可是凌端笑得他心慌,好像他不該接受莊敬的贈書似的。
難道莊家的書是鑲金的?徐青看了看一臉憨厚的莊敬,最後決定相信莊敬,他說的送書,絕對只是一般文人互贈文集那種,沒有其他意思。
他心滿意足等著幾日後的書本,希望莊敬多送點歷年科考中選文章的合集,這對他來看參加考試,最有幫助。
現下三人都很開心、非常快樂,直到十日後——
徐青訝異地看滿臉青紅紫黑的莊敬,這……發生了什麼事?
同桌了幾天,他也知道莊敬出身將門,雖不善打鬥,卻練了一身金鐘罩、鐵布衫,一般人打他,都要小心扭傷了手,怎麼突然被揍得一身傷?
凌端哈哈大笑。「你拿了幾本書啊?被打得這麼慘!」
莊敬扳著指頭算了一下。「好像是二十八本吧?我爹說,一本十軍棍,我被打懵了,所以下子也記不清楚。」
「為……為什麼拿一本書就要挨十軍棍?」徐青萬分愧疚。若非為了他,莊敬怎會受此劫難?
「我爹不識字,所以想方設法弄了很多書充門面,假裝自己很有學問。我拿他的書,等於害他丟面子,因此他就要我賠上裡子,讓他的臉好看一點。」莊敬邊說邊搖頭。「其實沒學問就沒學問啊!有什麼好裝的?虛偽。」然後,他從肩膀解下一隻大包袱,遞給徐青。「我說書就是要給能看懂的人看,根本不識字的人收那麼多書,浪費!」
「就……就因為這樣……伯父便把你打得……」徐青抱著那一包袱的書。書很重,但他的心更沈。
「你把包袱打開,看看那些書再說。」凌端插口道。
書就是書,難道還會變黃金?徐青狐疑地打開包袱一看,險些把那堆書落到了地上。
「你你你……」老天,這些書要嘛是孤本,要啐有皇室標記,豈止是典金可比,它們每一本都價值連城啊!
「莊元帥確實不識字,也深以為恥,所以每回打勝仗,定皙部分軍功,請求皇上御賜幾本書籍,說是要增長見識。至於其他的孤本嘛……莊元帥最恨人家說他文盲,因此只要聽說哪裡有什麼孤本、奇書,他絕對不惜金錢買下來,以致莊家藏書,據聞目前可列入全國前十。所以……」凌端拍拍徐青的肩膀。「你有福了,有這小子給你送書,只要你真能讀進去,想不滿腹經綸都難。」
「莊敬!」徐青氣得把整包袱的書重新塞回他懷裡。「你可知這些書不僅是你爹的門面,更是他多年征戰沙場得來的榮耀,你怎麼可以隨便把它的拿出來?快點送回去!」
「送回去幹麼?給蟲蛀嗎?」莊敬又把書推回給徐青。「書寫出來就是要給人看的,像我爹那樣把書收藏起來,自己看不懂,也不准別人看,這書會哭的。」
「可是……」
「沒事啦!」莊敬毫不在意地揉著青黑的眼眶。「我爹自己心裡也有數,這樣收書並非愛書的表現,不過是圖個門面好看,所以他才會一本打我十軍棍就算了。否則打死都有可能,怎會如此輕易放過我?」
「但……它們太貴重了。」
「一堆死物,哪裡貴重了?等你把它們讀通了,利用它們做一番大事業,方能顯出它們的珍貴。所以徐青,加油吧,我看好你。」
凌端跟著點頭。「要說咱們丁字號館——不,應該說是目前的寒山書院,誰將來可能為一方父母、造福百姓,而不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看也只有你了。徐青,希望將來有一日,你能官居一品,徹底改變我朝目前貪腐成性、買官鬻爵的風氣,再還天下百姓一個朗朗青天。」
徐青抱著那堆書,看著兩個好朋友,心頭熱得發燙。
「好,徐青今天當場立誓,吾金榜題名之時,必是我朝風氣改變之始。」
三個少年看著對方,猶帶稚氣的眼睛散發著熾熱的光。他們也許還不成熟,卻是這個國家的將來,他們有信心、也有勇氣面對一切困難,然後用自己的手改變這個不平之世,還天下一個清白乾坤。
「徐青,外頭有人找你。」
這是越秋雨第一次跟徐青說話。
當然,這也是他頭一回如此靠近地看著越秋雨。
很美的一個姑娘,雪膚花容、冰雕一般的五官,自她走近之時,他便感覺一股寒意直往骨子裡鑽。
難怪學院的人都稱她為冰山美人,確實夠冷。
不過,為何她跟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卻一點也不冷,反而暗藏著一股戲謔?
徐青眨眨眼,懷疑自己看錯了。冰山美人怎會有淘氣的時候?
「是兩個很漂亮的姑娘喔!小的清新水靈,秋菊一般的風姿,年紀大一點那個雖青春已逝,風韻猶存,好比熟透的蜜桃……嗯,你艷福不錯。」話落,她轉身離去。
模糊間,他好像聽見她的吹口哨。
寒山書院的冰山美人在調侃他?
徐青怔怔地張大了嘴,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作夢。
還是凌端一巴掌拍醒了他。「傻什麼?那傢伙的老爹可是綠林霸主,出了名地心狠手辣,你真以為那樣環境教出來的姑娘會是什麼不苟言笑的冰山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