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昏迷依舊,沈晶晶越來越擔心,他會不會從此昏睡不醒,再無康復的一日?
思及此,她不免怨起自己的爹娘,嫌貧愛富已經夠可惡了,居然企圖謀害人命,簡直令人髮指。
她繼續讀書給他聽,偶爾說幾句。「你就這麼軟弱,連點挫折都受不起?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還想在夢裡躲多久?
「你繼續逃避,你爹娘肯定會死不瞑目的。
「你知不知道,這種懦夫行徑只是讓親者痛、仇者快,一點用處也沒有……」
她說越多,他的心情已從想起身辯解逐漸轉變為——為什麼她如此關心他?
他已沒有任何親人朋友了,乍然領受到一份遷拙卻誠摯的關懷,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感動。
他對她的好奇越來越多。這姑娘的聲音這麼好聽,想必也生得美若天仙吧?
尤其她還有一副好心腸,這才是最教他依戀的。
沈晶晶讀完了《禮記》三篇,喉嚨熱得幾乎冒煙。她本是不多言之人,最近三天為了鼓勵徐青,她差不多把一年份的話都擠在這三天內說完了,真是件辛苦的事。
重點是,她付出了如此多的心血,他依然昏迷,那個該死的醉鬼大夫該不會看錯病、下錯藥了吧?
她放書,走到几旁倒了杯茶,緩緩喝著,滋潤喉嚨。適時,嚴氏一臉嚴峻走進來。
沈晶晶見她模樣,便知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於是放下茶杯,又給嚴氏倒了一杯送過去。「奶娘,喝口茶,不管發生什麼不好的事,總有辦法解決的。」
看到沈晶晶清澈如山澗泉水的眸子,嚴氏沉重的心瞬間被洗滌一清。
有時候她真疑惑,像沈家老爺、夫人那等惡徒,究竟是怎麼生出這樣一個清靈水秀、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兒?
「我聽說土地廟死了一堆乞丐,偷偷跑去看了一下,正好瞧見官府的人把那晚和徐青在一起的乞丐們拉到推車上,準備送到化人場。」嚴氏壓低聲音說:「小姐,我仔細看了那些屍體,發現他們的指尖泛黑,不知情的人也許會以為乞丐本就骯髒,渾身上下烏漆抹黑是正常之事,但我認識老張頭很久了,知道他現下雖落魄,年輕時可也是個富家公子,若非得罪當時的縣令,也不致落到這步田地。他潦倒歸潦倒,卻還是保持著年少時愛乾淨的幹慣,斷不至於十指青黑,我判斷……他們不是集體得病身亡,而是被人下毒謀害了。」
「滅門府尹、破家縣令,古人誠不欺我。」沈晶晶歎口氣。其實她也懷疑徐家的突然敗落與官府有關,只是當今天下已腐敗不堪,文官貪財,武將怯戰,百姓苦不堪言,這些事卻不是她一個小小女子可以扭轉的。「奶娘,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害死那幫乞丐?為什麼?難道這樣一群可憐人也能礙著誰的路——啊!」
沈晶晶驚呼,目光順著嚴氏的視線轉向床上的徐青。「奶娘的意思是,對方要殺的其實是徐青,那群乞丐不過是無辜受連累?那麼下人之人……」她突然覺得渾身冰冷。她爹娘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這等程度吧?但若非她爹所為,整座縣城裡,誰會恨徐青至此地步?
「小姐,將他留在這裡已不安全,咱們還是盡快想辦法將他送走吧!」嚴氏說得沉重。「我怕老爺、夫人不見到他的屍體是不會死心的。」
聞言,沈晶晶定定地看著她。「奶娘是否聽見什麼風聲?」
嚴氏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是聽說,城東的劉百萬有意聘小姐為九姨太。」
「呵呵呵……」覺晶晶愣了下,失笑。「爹娘有意將我嫁人做妾?他們的標準幾時降得這麼低了?」
「劉百萬的女婿乃當朝戶部尚書,他本人年紀雖大,家業卻豐,原以十斗明珠為聘禮,求娶小姐,所以……」
「原來如此。」對於這樣的爹娘,沈晶晶早已心死,也不會產生什麼愛與恨了。「讓我嫁劉百萬,一來可經由劉百萬攀上官家,二來又收穫大筆聘金,難怪爹娘動心。」
看她這麼平靜的模樣,嚴氏不由有些心慌。「小姐,雙方聘金尚未談妥,事情還沒定下來,肯定有辦法解決,你可別想不開。」
「放心吧!奶娘,這種事我早有準備,不會想不開的。」
「那小姐想如何解決這個麻煩?」
「劉百萬的事先放著,眼下要緊的是他。」沈晶晶指向床上的徐青。「我再怎麼樣總不至於有性命危險,可是他……我只怕他行蹤一洩,小命難保。奶娘,今晚我們再偷偷將他送到商行去,然後你再去找那游大夫,讓他仔細給徐青看看,為何都快三天了,他還是不醒?游大夫若治不了他,咱們再想其他辦法,萬萬不能讓爹娘害了他的性命。」
嚴氏頗不滿意地皺了皺眉。她覺得沈晶晶投入太多思在徐青身上了,這情況實在詭異。
她不懂,小姐明知徐青對己無意,況且沈家與徐家如今又勢同水火,她錯放一番情意,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
她自認有必要提醒一下沈晶晶。「小姐,徐、沈兩家目前已成世仇,這徐青……當日他離開沈家時,我見他對沈家是恨入骨髓,小姐若對他有心,只怕將來……沒有好結果……」
「奶娘,你想哪兒去了?我對他只是……」是什麼呢?同情、憐憫,還是……真的有一點點動情?畢竟做了這麼久的未婚夫妻,雖是她爹娘片面訂婚、又單方毀婚,但她……她也說不清楚心裡對他的想法,有愧疚、有期待、有關懷……太多、太複雜的情感了,已超出她這個年紀能釐清明白的範圍。最後,她只能無力地擺擺手。
「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斷不致讓自己隱入危境。」
嚴氏還想再勸,但沈晶晶已不想再繼續這話題,只催促她盡快做準備,一待入夜,便將徐青偷渡出沈家,然後再找來游大夫,看有沒有辦法徹底治好他的傷。
待嚴氏離開後,她走到床前,定定地看著昏睡不醒的徐青,看他飛揚的劍眉、筆直的鼻、削薄卻濕潤的唇……這一回再見,他一直昏睡,她沒能見到他的眼睛,但過去每年拜訪徐家,她總記得他有禮卻略顯淡漠的眸光。
她知道他對她的冷淡是因為他對她無意,她不是他心目中渴望的伴侶。
可他也沒有對她表現出嫌惡之情,相反地,他對她一直持禮甚恭。
她記得他眸光清澈、神態正直,渾身上下是她鮮少見過的乾淨氣質。
他純粹如一塊透明冰晶,她曾經十分羨慕他,若非自幼生長環境好,怎能教出這樣一個正直的孩子?
因此儘管知道他對自己無意,她的視線仍是忍不住追逐他,期盼多看幾眼這樣純粹的人,自己也能變得乾淨一些。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喜歡,但是……她確實無法放下他不管。
她要救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都要救他!
徐青自從受傷昏迷後,唯一能讓他牽掛、心神動搖的只有沈晶晶的聲音——不,在今天之前,他並不知道這個聲音便是沈晶晶的。
他一直以為自己好運,偶然遇見某個心地善良的姑娘,救了他一命,卻從沒想到,千方百計救他、鼓勵他、照顧他,在他最痛苦的時候,給他最大撫慰的居然是沈晶晶——那個他從來沒喜歡過的未婚妻,那個摔碎了徐家數代榮光的沈老爺之女、那個嫌貧愛富的奸商的千金……
怎麼可能?沈老爺、夫人是如此惡毒的人,卻能生出這般心地良善的女兒?
他無法相信,可他親耳聽見了沈晶晶與另一名婦人的對話。她們不知道,他自從服下游大夫開的藥湯後,身體雖動彈不得,神智卻逐漸清醒,早在昨日,他便完全恢復了,現在只差起身行動,便能如常人一般了。
她們卻以為他依然昏迷,說話也不避諱,加上他也許是寂寞、或許是孤單,躺在床上的時候,他身體不能動,耳朵卻總是禁搜尋沈晶晶的聲音。
他喜歡聽她說話,不管她說什麼都好,罵他、鼓勵他、給他唸書……她的聲音是他在經歷重重磨難後,於黑暗中好難找到的一絲光明。
他對她棄滿了幻想,她生得什麼模樣,是像她娘一樣慈祥?還是像畫裡的天仙一樣漂亮?她的聲音如翠鳥般好聽,樣貌肯定也是絕倫的。
她不會說甜言蜜語,就算是鼓勵他,那話語也是刺耳得緊,但這更顯得她心地質樸,不是口蜜腹劍之人。
經歷過重重磨難後,他已知道太好聽的話往往摻了劇毒,比如他曾經最喜歡的沈老爺、沈夫人,總是誇得他天上有、地下無,初聽時,他以為他們是喜歡自己,才這樣百般讚美。
但仔細一想,心中若無所求,兩個年紀大他這麼多的人,何必對他百般奉承?
同理,那些在徐家敗落後便對他敬而遠之的叔伯也是這樣,他們都是對徐家有所求,所以才會甜言不絕、禮物不斷。
那些人並非真正值得來往,可惜他以前看不清,才會讓自己傷得那麼深、那麼重。
因此,什麼樣的人才是能共患難、共富貴的?
人呢,無慾則剛,平常不卑不亢,看似冷淡,不討人喜歡,但真正到了關鍵時分,即便他不會雪中送炭,至少也不會落井下石。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可以信賴的吧?而沈晶晶……她是這樣的人嗎?
徐青的心思混亂,一會兒想到她爹娘的無情、一會兒憶起土地廟那些受他連累枉死的乞丐、忽爾又想到她這幾日的細心照顧……他很難確定何為真何為假。
但若說沈晶晶對他別有圖謀,他如今已是一無所有了,連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還有什麼值得圖謀的?而且……人非草木,熟能無情?這幾日受她細心照顧,他怎可能完全不受感動?
沈晶晶,他的未婚妻,或者該說是前未婚妻——不知怎地,想到「前」這個字,他心裡卻是極不痛快。
過去他們還有婚約時,他並不喜歡她,而今得知她爹娘的殘忍無情,彼此婚約又已取消,他反而覺得可惜。
為什麼?只因為她救了他,他感動了,不知不覺在乎她了?
可徐、沈兩家鬧到這步田地,她爹娘更想謀害他的性命,他們之間還有可能嗎?
沈晶晶、沈晶晶……就是這個名字攪亂了一池春水。
二更時分,沈晶晶和嚴氏帶著徐青偷偷離開沈家,到了商行。
沈晶晶讓嚴氏再去錦繡樓將游大夫請過來,讓他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青也很想知道,他早從沈晶晶和嚴氏的數次對話中明白,當日沈家下人打他的棍棒上塗了毒,存心要他小命。
幸虧沈晶晶和嚴氏發現得早,請了大夫,為他解毒、療傷,而且那大夫還說了,只消三日,他便可康復如初。
可三日已到,他還是連根手指都動不了,那大夫該不會下錯了藥、看錯了病吧?
不過經由這件事,他又更加深切地認識到沈老爺、夫人的惡毒,他們嫌貧愛富,解除婚約就是了,何必非要他性命不可?
想來,他們如此作為定是不願背上毀婚的罵名,因此乾脆弄死他,既全了沈家名聲、又無損沈晶晶閨譽,日後沈晶晶才好嫁入更好的人家。
沈家老爺、夫人行事這般陰狠,沈晶晶想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救出他們想殺之人,想必費了不和心神。
至此,徐青對沈晶晶的懷疑幾乎消失無蹤,唯有深深的感激縈繞心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