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半年過去了。
就如王尚奕一開始所說的,他不管爹到底幫他選了什麼妻子,他只管給她一個名分,其他全都不關他的事,他一點都不想知道。
所以新娘子都已經嫁入王家一個月,他連對方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一概不知道,而僕人也明白他的脾氣,不會自找罵挨的「好心」告訴他關於少夫人的事情,反正在獨蘭院內,關於少夫人的任何話題都是禁忌。
少夫人住的是「百合院」,獨蘭院在東、百合院在西,兩人想「湊巧」碰到面都難,更不用說王尚奕幾乎不會踏出獨蘭院,除非少夫人自己到獨蘭院來。
不過王尚奕早已吩咐過,要是少夫人來求見,一律以沒空回絕,不必客氣,擺明了並不歡迎少夫人過來打擾。
這一日,天上覆滿灰白色的雲,沒有陽光,王尚奕剛從房內出來,要往不遠處的書房去,後頭跟著貼身僕從吳實,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穿廊上,行走的速度顯得緩慢。
除了慢之外,很明顯的,王尚奕走路的姿態有些奇怪,一拐一拐的,像是左右腳的長度有些差距。
沒錯,這就是王尚奕的「殘缺」。
十年前他曾經是太子的伴讀,有一次與太子一同學騎馬時,太子一時興起,與他交換馬騎,沒想到就那麼湊巧,當時太子的馬被人動了手腳,他代替太子從發狂的馬兒身上跌下來,摔斷了左腿。
他在家養傷養了整整半年,左腿的斷骨好不容易痊癒了,卻發現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左腳跛了,就連醫術高明的太醫也搖搖頭,從此他就從雲端掉入地獄裡,不再是天之驕子。
他怨嗎?當然怨,但再如何怨天尤人也無濟於事,他只能努力過活,努力當個有用的人,不靠外表取勝,靠他內在的能力取勝。
只不過他的努力爹根本就不屑一顧,爹在乎的永遠是外表,膚淺得可以!
「呵呵呵……」
原本寧靜的獨蘭院裡,此時傳來了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王尚奕雙眉一皺,倏地停下腳步,轉頭瞧向笑聲的來源。
就見兩旁栽滿七里香矮樹叢的庭園小徑上,一名姑娘腳步輕快的朝這兒走來,她看起來很年輕,應該不超過二十歲,身穿粉桃色的柔紗衣裙,飄逸的裙擺隨著她的腳步翩飛起舞,就像在樹叢中嬉戲的花精靈。
她並不是個絕世美人,五官雖然端正秀氣,頂多只能算是個小家碧玉,但她的笑容卻燦爛甜美,艷如驕陽,讓人一見就驚艷。
只可惜他最恨陽光!在陽光之下,他的殘缺簡直就是無所遁形,而他陰暗的心也排斥任何光明的存在,所以她的笑容在他看來非常非常非常的礙眼!
「你是誰?竟敢隨意闖入獨蘭院!」
「這別院大門有立個『禁止入內』的牌子嗎?」姑娘無辜的杏眼眨了眨,「我記得沒有啊,還是這裡是什麼『冷宮』,專關『深閨怨婦』的?」
聞言,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鐵青,「冷宮」及「深閨怨婦」這兩個詞,精準刺中他的死穴,明擺著在嘲弄他,胸中一把火瞬間飆起,只差沒直接破口大罵,將她給轟出去。
「你住在獨蘭院?所以你就是堂姊那個神龍首尾都不見的神秘丈夫?」姑娘輕笑一聲,「我還以為你是斷手斷腳或是毀容之類的,才將自己關在這裡不願出去,可我剛才看到,你就只是走路有一點跛而已,比起外頭許多更嚴重的殘缺之人,你這只能算是小問題,何必就因此自卑不出?這太可惜了。」
一旁的吳實聽得心驚膽跳,這個不知打哪兒來的陌生姑娘,句句都戳中主子的痛處,明明外表看似機靈,一點都不像是不會看人臉色的蠢蛋,該不會是故意來挑釁的吧?
王尚奕臉色難看的程度頓時翻倍,嗓音帶火,「你說誰自卑了?」
她左看右看,最後指向自己,「難道會是我?」
「你—」王尚奕火大的轉頭對吳實咆哮,「你還愣在這兒做什麼?馬上將她趕出去!」
「是!」
「等等!」她伸手制止吳實靠近,「我把我想說的話說完,自會離開,不必你們趕。」
吳實一愣,還真的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姑娘剛才的舉動的確很有威勢,害奴性堅強的他,沒來由的就乖乖聽話了。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王尚奕氣得七竅生煙。
這十年來,從來就沒人敢如此挖他的瘡疤,連爹都小心翼翼的避而不談,她哪裡來的膽子,敢如此挑釁他?
她是不要命了,存心來找死的嗎?
「我是你們家的客人,要不是替堂姊抱不平,我也不會走這一趟。」她沒好氣的輕蹙柳眉,「既然決定娶妻,就該好好的對待人家,怎能像你這樣,從頭到尾完全沒出面過,放任堂姊一個人獨守空閨,為了你浪費大好青春。」
「這是我的家務事,你管不著!」
「我是管不著,但就算管不著,來罵罵你、幫堂姊吐一口怨氣也好。」她對王尚奕擠眼吐舌扮鬼臉,「你以為你很可憐嗎?我覺得堂姊比你更可憐,年紀輕輕就嫁給你守活寡,早知道當初就抵死不嫁。」
「你—」
胸中的火山再也控制不了的徹底爆發了,王尚奕氣到完全失去理智,直直往她的方向走去,打算親自掐住她的脖子,將她丟出獨蘭院。
她果然是不要命,存心來找死的!
「大少爺?」
吳實錯愕的瞧著主子大發雷霆,這姑娘可真夠厲害,沒幾下就讓主子氣得火冒三丈,甚至不管自己的跛腳追人。
見他怒火奔騰的朝她走過來,她倒抽一口氣,即刻轉身逃跑,可沒真的笨到被他給逮住。
「你別跑!給我站住!」
「有本事你就追出來呀!」
她一溜煙的就跑出獨蘭院的院門,不知所蹤,跛了腳的王尚奕當然追不上,只能氣呼呼的停在院門內,非常的不甘心。
萬不得已他是絕對不會踏出去的,只有在這座「冷宮」內,他才不會感到不自在,一出院門,他就覺得府內的僕從們都以異樣的眼光瞧著他的跛腳,在他的背後竊竊私語。
這莫名其妙的女人懂什麼?憑什麼指責他?身有殘缺的又不是她,她哪裡知道他內心所承受的痛苦?
「可惡的女人!」他憤恨的低咒,久久無法平復激動的情緒,對她厭惡到了極點。
她最好別再出現在他的面前,要不然,他肯定見一次轟一次!
粉桃衣姑娘離開獨蘭院後,直接往反方向的百合院走去,腳步飛快,還不時回頭確認人有沒有跟過來。
她暗暗鬆了口氣,放心不少,繼續往百合院前進。
一見主子回到寢房,在房裡等待的丫鬟荳蔻連忙一臉擔心地上前問道:「少夫人,您還好吧?有沒有被大少爺刁難?」
「沒事,你別擔心,我好得很。」她柔婉一笑。
粉桃衣姑娘—慕初晴,正是被王尚奕不聞不問一個月的妻子,她知道自己要是以真正身份去獨蘭院請見,肯定連他一面都見不到,所以才會故意以「堂妹」的身份大膽闖入,一探究竟,終於見到她想見的人。
「那就好。」荳蔻鬆了口氣,放心下來。
「荳蔻,幫我重新打扮,我要去見公公。」
「好的。」
荳蔻手腳伶俐,很快地幫慕初晴換下粉桃色衣裳,重新穿上一套較為端裝典雅的湖藍衫裙,原本放下的髮絲也改綁了一個輕巧的少婦髻,插上幾支樣式簡單卻雅致的玉簪。
打扮好後,她的氣質也隨之變得端莊溫婉,就像大戶人家的閨女,簡直無可挑剔。
她離開百合院,荳蔻跟在身後,兩人沒多久就來到王晏所住的「松風院」,向王晏請安。
「爹,媳婦來向您請安了。」前廳內,慕初晴笑容親切的躬身請安,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一股高貴優雅之氣。
「媳婦,快點起來、快點起來。」見到兒媳來請安,王晏笑得可開心了,沒想到能娶到如此順眼的好媳婦。
話說半年前,王晏本要媒婆幫忙尋找媳婦對象,但好一點的人家只要聽到要娶媳的是京城內非常「有名」的王家,紛紛避之唯恐不及,剩下願意與王家當親家的都是身家背景差了好一截,王晏根本瞧不上眼。
王家在京城內就算不是名門,也是個大戶,「茗耀茶行」在祖父輩時就已經是京城內第一大茶商,直到現在,每年進獻給皇室的貢茶都還是由王家茶行負責,想入他們王家大門的媳婦,身家背景當然不能差太多,要不然是會丟了王家的臉面的。
正當他為找不到適合的媳婦人選苦惱不已時,突然聽聞京城第一富商唐家有個大丫鬟契約已滿,即將出府,心想這是個好機會,趕緊派人去打聽那個大丫鬟的消息。
說到京城第一富商唐家,他們家的「丫鬟」特別有名,因為在首富之家做事的丫鬟,從一進門就特別篩選過,容貌、資質太差的還進不去。進去的姑娘無論年紀大小,都得從三等小丫鬟做起,在這期間,小丫鬟不只要做差事,還得接受各種調教訓練,等訓練幾年之後,有了一定的氣質涵養,才有機會升上二等中丫鬟。
能從三等小丫鬟升上二等中丫鬟已經不容易,而從二等中丫鬟升上一等大丫鬟的,更是丫鬟中的頂尖絕品,不只聰明伶俐,各方涵養都要好,與小戶人家的千金沒什麼兩樣。
能在唐家成為一等大丫鬟的人數簡直少之又少,這些大丫鬟非常受唐夫人的器重,在府內掌有不小權力,幫著夫人治家,因此這些大丫鬟要是離開唐家,各中小戶人家都搶著要將她們娶回家當媳婦。
因為這些大丫鬟就算離開唐家,也算是唐家半個女兒,唐夫人都會賜予豐厚的嫁妝,而且這些大丫鬟在唐家受過歷練,各個持家手段好,在京內都是興家旺族的有名好媳婦。
所以有些貧苦人家若是想讓自己的女兒翻身,將來能夠嫁個好人家,都會想辦法把女兒送到唐家做丫鬟,就算不是一等大丫鬟,當個二等中丫鬟也夠有面子了。
慕初晴十歲時進到唐家當小丫鬟,簽了十年的契約,在十五歲時升為一等大丫鬟,半年前約滿離開,雖然她已經二十歲,年齡算是有些大了,但還是非常搶手,慕家門檻每日都被無數的媒婆踏來踏去,就盼能討到這一門好媳婦。
王晏當然也想要這個媳婦,但就怕搶不贏其他人,卻在這時發現,慕初晴的母親楊氏曾是他已逝妻子的手帕交,他妻子還曾在楊氏懷孕時訂下約,若楊氏生的是女兒,將來就嫁來王家當媳婦,如果是兒子,就讓兩家男孩成為結拜兄弟,並且留下一對上好白玉刻成的龍鳳玉珮當信物。
他火速找出妻子遺留的那塊玉珮,派媒婆送到慕家去,並且一併求親,幸好慕家是重信諾的,沒多久就答應這門親事,他們王家才有幸娶到這一門媳婦。
因為是好不容易才娶到的媳婦,而且慕初晴雖不美艷,笑容卻非常甜美,讓王晏一看就順眼順到了心底,因此對這媳婦非常的疼惜。
等慕初晴在一旁的椅子落坐後,王晏才關心的問道:「媳婦,你見過尚奕了嗎?可有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