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拐了個彎,是另一條商店街,店舖林立。
明月不期然地停下腳步,偏頭瞥向位在店舖和店舖之間的一座小小矮矮的土地公廟,覷見一名白髮白胡、頭戴冠帽、容貌慈祥的老爺爺坐在香爐旁邊,笑呵呵地看著來往的人潮。
「他是土地公嗎?」她小聲地問著寒璟。
在原本的世界,可以從穿著打扮來分辯是人還是神佛,不過在這個平行世界,大家都穿古裝,明月實在很難第一眼就看出來。
寒璟涼涼地問:「是又如何?」
「只是問問則已。」明月知道他以為自己又要管閒事了。
彷彿察覺到她視線,土地公不由得抬起頭來,和明月四目相對,不禁怔住,一人一神就這麼凝睇著對方。
「小姑娘看來不像普通人。」他驚奇地說。
她不禁失笑。「這句話我已經聽了好幾次了。」
土地公拄著手邊的枴杖,慢慢地起身。「小姑娘跟其他凡人不同,似乎不是由凡人來轉世投胎。」
「怎麼可能?」明月噗哧一笑,並未當真。
他捻著下巴上的白胡,有些不服氣。「小姑娘可別小看土地神,咱們職位低,不過權力可大得很,可以知曉大大小小的事。」
「好,那我是什麼來投胎的?」她笑不可抑地問。
土地公為了證明,於是閉上眼皮,施展神通,因為經常執招魂幡引領亡魂到地府接受閻王審判,所以和判官十分交好,只要看了生死簿便能知曉此人的陽壽、死因,以及累世的善惡業。
「你本是天庭的一株仙草……」土地公不小心洩漏了天機。「只因接受了觀世音菩薩淨瓶中的甘露水,而有了靈性,這才被派到凡間投胎。」
「你確定嗎?」仙草?明月不由得想到夏天喜歡吃的點心。
以為她還是不信,土地公吹鬍子瞪眼睛,跺了下手中的枴杖。「當然確定了,你這小姑娘真是太無禮了。」
聞言,明月心中一動,想起腦海當中,那個溫柔又慈悲的嗓音——
緣起緣盡,自有天定,切莫執著……
難道是觀世音菩薩說的?
「不可能!」寒璟臉色不變地喝道。
「寒璟……」她看向身旁怒不可遏的男人,有些錯愕。
「你既是河神,就該待在管轄之處,不該任意離開。」土地公好意提醒。
寒璟根本聽不見勸告,狂躁的怒火再席捲他的心神。
「我不相信!」
隨著一聲吼叫,明月先是感到暈眩,身子也跟著東倒西歪,當她好不容易站穩腳跟,發現自己回到寒璟用執念幻化出來的河底宮殿。
「咦?怎麼突然跑回來了?」
話才說完,明月被一雙鐵臂緊緊箝住,幾乎要把他折成兩半。
「誰也不能把你搶走……誰也不能……」寒璟嘶啞地喊著,不禁曲下雙膝,跪倒在地面上。
「寒璟……」明月也跟著跪在地上,因他突來的失控而擔憂。
「你是我的……是我的」
「看著我!看著我!」她捧住眼前扭曲痛藏苦的男性臉龐。
僅剩的一絲理智,被明月拉了回來,寒璟兩眼殷紅地看著她。
「到底怎麼了?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她連忙問道。
「若你真是天界的仙草來投胎,當這一世結束,說不定就會返回天庭……」寒璟身軀顫抖著,嗓音碎不成聲。「就算我願意進入輪迴,來世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你已經去了我到達不了的地方……」
原來明月之所以能看到、也能碰觸到自己,是因為她不是普通凡人,儘管解開了疑惑,也讓寒璟不禁心驚膽顫,生怕失去擁有她的機會。
才聽到這兒,明月已經愣住了,沒想到他願間為了自己,放棄所有的神力,既感動又高興。
「我已經想過了,既不能拘住你的魂魄,讓你過得不開心,那麼唯一一條路便是再次轉為人,等你這一世結束,我便和你一起進入輪迴,投胎轉世之後,一定會找到你,然後正式娶你為妻,給你一個家,咱們還可以生幾個孩子,過著平平凡凡的日子……」
「聽起來很棒。」她想要的就是這種生活。
這個回答讓寒璟一怔。
「我也說過不想成佛,更不用說回去當仙草了,只想當個人,因為當人真的很有趣,可以體會很多事,認識很多人,還可以當人家的女兒,再當人家的妻子,最後當人家的娘,這輩子無法經歷的過程,希望下輩子有機會去嘗試……」明月笑歎一聲。「我還是做不到菩薩囑咐的,真的太執著了。」
「沒有騙我?」他緊盯著明月,企求保證。
「我有騙過你嗎?」她環住寒璟的腰,不希望他作出後悔的決。「那麼你呢?真的想清楚了嗎?一旦當了人就要面對生老病死,不只會有好事,也會遇到壞事,你真的願意?」
寒璟把額頭抵著她,沸騰狂亂的情緒總算穩定下來。
「我從來不想當河神,即便是孤魂野鬼也無所謂,每一天都像是死水般,沒有生氣,又像是在黑暗中摸索,見不到一絲光明,是你讓我對未來開始有了期待,渴望能抓到一絲希望……」
「把我說得這麼好,我會太驕傲的。」明月打趣地說。
他飽含感情看著明月。「你比我說的還要好太多太多了……」
「可是就算輪迴轉世投胎,我和你也未必能在一起。」雖然在言情小說中,男女主角都會有個完美的結局,不過故事歸故事,還是不要太樂觀。
「我會找到你,一定會找到。」寒璟執著地說。
明月望時他眼中的執拗,這回不得不認輸。「好,我等你。」
就因為是人,做不到無心無情的地步,保況執著也沒什麼不好,反而令人變得更堅強,而自己同樣渴望來世,能和他當一對真正的夫妻。
「我會找到你的。」他抱緊她說。
她在寒璟胸前點頭。「就這麼說定了……」
走到這一步,兩人對彼此的心意不再有一絲懷疑。
「在離開之前,我還有件事必須要做……」說著,寒璟右袖一揮,原來富麗堂皇的宮殿突然憑空消失了。
轉眼之間,兩人已經站在空曠的廣場上,除了一座高台之外,便是陣容整齊的五千大軍,身穿盔甲,手持刀劍盾牌,面無表情地等待命令。
寒璟一步步地走上高台,面對底下這一群曾與自己同生共死的軍隊,這兩百二十年來,被他的執念囚禁在此,依然服從命令,忠心耿耿地堅守崗位,此刻悔悟,是否來得及挽救所犯的罪?
若真有罪,就全部降在他身上吧!
他甘願領罰!
「戰事已經結束,各位將士辛苦了,你們……可以返家了。」他喉頭一哽,下達最後一道命令。
話才說完,原本一張又一張木然的面容,全都流下男兒淚。
終於可以回到家鄉,與親人團聚了……
明月雖然看不到,可是她能感染到所有的情緒,那由悲而喜、由苦而樂,得到解脫之後的歡喜心,也不禁熱淚盈眶。
「感謝千歲……」
「千歲千歲千千歲……」
只見一片雙手抱拳,單膝下跪的將士身影,在高喊告歲的聲浪當中,逐漸模糊,直到再也看不到為止。
望著空無一人的廣場,寒璟不再有眷戀,只有深深的懺悔。
等在下頭的明月似乎可以看出他在心境上的轉變,瞥見寒璟每走下一階,原本戴的冠帽換成頭巾,身上那件華麗隆重的袍掛也跟著幻化成普通百姓所穿的布衣,腳上踩著棉布鞋,一步一步地拋棄過往的榮耀和爵位。
直到踏下最後一階,身後的高台也消失了。
寒璟看著迎接自己的那張笑臉,宛如陽光般燦爛奪目,是她引領自己走出心中的陰暗,對於過去,不再有一絲不捨。
「我突然想要快點到京城,看看皇宮長什麼樣子……」明月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現在就去吧!」
他一臉戲謔地說:「終於要我用『變.』的了。」
「我可不是因為覺得辛苦,才要你用『變.』的,而是人生本來就是要多一點變化才好玩,反正旅行隨時可以繼續,只不過先抄一下近路。」
「雖然不是很明白,不過只要你高興就好。」寒璟寵愛地說。
明月不禁揶揄說:「還以為你會挖苦我、諷刺我。」
「此一時彼一時。」他回得理直氣壯。
她驀地低下頭,先抽噎兩下,再用指腹揩著不見淚水的眼角。「我聽了好感動……嗚嗚……」
「犯不著感動到哭吧?」寒璟頓時緊張地把她擁進懷中。
「因為孩子終於長大……也變得懂事了,真是令人欣慰……」她又假哭兩聲,再也憋不住地笑出來。「噗……哈哈……」
「孩子?」他陰惻惻地睇昭然。「我就證明給你看,我到底是不是孩子……」
「你想幹什麼?」明月又笑又躲。「不要亂來……」
寒璟吻上她翹高的嘴角。「只有大人才能對你『亂來.』……」
「說得也是,那你打算怎麼『亂來.』……」她笑到眼角都濕了。
他將嬌軀貼自己身上。「我可以做給你看……」
「樂意之至。」明月主動加深這個吻。
菩薩啊菩薩,我只想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無論來世是否真能如願結為夫妻,都會抱著期待和希望,一直走下去……
這不是為了使命,而是因為愛。
京城——
「你確定要這麼做?」明月問著化為實體的男人。
寒璟仍是普通百姓打扮,走在大街上,與一般人無異。「這麼一來,可以不必顧忌,能夠自在地說話,別人也不會用異樣眼光看你。」
「其實你不用介意的,別人怎麼看我,我都不會放在心上。」她才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受傷。
他目光一柔。「可是我在乎。」
「你這麼愛我,我很高興。」明月可是感受到他逐漸敞開了心胸,不再排拒與他人接近,願意現身就是最好的證明。
見明月總是習慣地把喜歡和愛掛在嘴邊,自然得就像是喝水、吃飯,聽過幾次之後,也不再那般驚訝,不過還是讓他有些窘迫。
「咳,走吧!」
明月看得出他在害羞,抿嘴偷笑,腳步也輕快地跟上。
「京城果然就是不一樣……」她不由得發出讚歎。「住在這裡的人在穿著打扮上比其他地方華麗,高官貴族多了,轎子、馬車自然也就滿街跑……」
相對的,走在她身旁的寒璟倒是不發一語。
舊地重遊,難免有許多感觸。
「你想念這裡嗎?」明月隨口問道。
他像是被看穿了心事,神色有些複雜,不過並未否認。
「這裡曾經是我最愛……也是最恨的地方,與其說想念,不如說是渴望有朝一日回到這裡,踏進皇宮,坐上那張眾人可望而不及、充滿著血腥,但又代表尊貴權勢的龍椅……」說完,寒璟嗤笑一聲,「就為了這個理由,父子、兄弟之情猶如糞土,不再存在。」
「請務必讓我坐一次看看。」明月拱手拜託。
寒璟先是一怔,接著從喉嚨滾出笑聲。「要是讓人聽見,可是要殺頭的。」
「我才不是想當皇帝,只是那麼多人搶一張椅子,當然要坐坐看,到底是有多舒服。」她雖然有看過一些古代宮廷展覽,其中也展示過龍椅,可惜不能讓人上去試坐,真的很想知道。
他胸口因笑聲而上下震動。「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會為你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