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的夏日陽光照在一座小教堂的尖頂,鍾塔上的大鐘在這星期日的正午,如常地響起十二下莊嚴而神聖的鐘聲。
一位年輕修女努力地扯著大鐘下的粗麻繩,一面哼著哈里路亞,在這偏僻山野間的小村裡,這鐘聲、這歌聲,還有她的笑聲,有如人間天籟。
「恩林修女,不要再敲啦。」一個瘦瘦的男孩在旁邊擔心地提醒著:「鐘聲那麼響很容易引來賊兵,不如以後就不要再敲啦。」
「賊兵?小德達,我明白你的擔心。」恩林清麗的臉泛起一絲猶豫,是的,現在的兵其實都是賊,她歎氣地說:「但這鐘聲是為神而敲的,也是為大家而響的。」
「前天我在後山瞥見有軍人出現,好像是聯合軍。」小德達是前村長的兒子,十三歲,經常來跟恩林學習各種知識,視恩林為姐姐,總為她太樂觀的性格而憂心,畢竟在親近上帝與遠離軍人兩事之間,仍是以後者為重,她卻一點也沒搞清狀況。
「那就不是賊兵了。」二人走出小教堂,「聽說聯合軍軍紀很好,跟政府軍不同,如果是他們就不用擔心,況且我們要相信神啊,祂會保守、會帶領我們的。」
「嗯,爺爺也說聯合軍是最有希望把巴克總理打下來的了。」走出小教堂門外的小空地,小德達望向田野之外的矮樹林說:「我也想成為聯合軍。」
「小德達,武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手裡流著別人的血,那是罪。」恩林歎了口氣,二人的眼睛向矮樹林望去,越瞪越大,是軍人!
恩林拉著黑袍子的裙擺往前跑了兩步,一排高大的持著槍的人影從矮樹林竄出,這偏僻的小村終於還是逃不過軍隊的入侵。
恩林心裡後悔,神啊,難道真的是我敲響的鐘聲引來的禍?是我錯了!
在一連串警示的槍聲中,全村一百二十人被這隊滿臉綠色油彩的軍人,押到教堂前的小空地。
跟所有村人一樣,恩林心裡也在害怕,但她還是緊握著胸前的十字架項鏈,瞪大明亮的眼睛迎上前。
「修女,我們是聯合軍的五十人部隊,現在徵用你的小教堂。」只見一位身上在冒血的軍人以挺直的身軀一步步走近,他的聲音低沉而冷硬,一聲聲傳來如尖刀一樣讓人恐懼,太可怕了。
然而,這冷硬如機械的男人卻有一頭很不一樣的輕柔短髮,在陽光下飄飛,配上那張沒有表情卻也算好看的臉,竟威風凜凜的出奇地瀟灑好看。
「呃?」恩林反應過來,兩眼打量著眼前這個冷硬男人,他畫滿草綠色油彩的臉龐有著雕塑一樣深刻的線條,雙眸深邃如黑洞,裡面卻又閃出一陣寒意,挺拔的鼻樑堅直如柱,緊合的唇似乎非不得已也不願張開來似的,絕對是位不好招惹的人物。
可是,這男人竟對她微微一笑,雖然明知那是勉強擠出來的笑,但這才教恩林鬆了一口氣。
冷面男人卻沒理會恩林打量的眼光,轉身面向坐滿一地的村民,宣佈說:「我們是聯合軍的五十人部隊,我是鐵玄,現在暫借此村為據點,在我們離開之前,所有人必須留在村內,不能離開,如有偷偷離開……」他隨手拿起地上一張小小的圓椅子,用力向田外的矮樹林擲去……轟!
是地雷!村民都驚惶失色了。
「為什麼要這樣?」有如清溪的聲音響起,在他耳裡聽起來很舒服,鐵玄才知道這位修女的聲音跟樣子一樣漂亮呢。
雖然她明明是在強硬的質問這冷面男人,鐵玄卻沒聽出來,他只是冷冷的轉過面來,再以冰冷的眼睛盯住這美麗修女。
「因為我要保證所有村民都在五十人部隊的保護之下。」他回答修女的問題,沒有高低起伏的音調也全無怒意,旁邊的五十人部隊都愕然地張大了嘴。
「鐵將軍,你的傷緊要嗎?」身邊是一位大叔一樣的軍人,左廚,鐵玄的得力助手。
鐵玄揚起手要左廚閉嘴。
「我不明白,保護是要用地雷的嗎?」恩林激動了,她挽起黑袍子的裙擺走上前跟冷面男人對峙,音調盡量升高,眼睛也瞪大,很有氣勢:「你不可以濫用暴力!」
「軍人不用暴力,用什麼?」鐵玄沒再理會這位修女,望向村民,「村長,出來。」
一眼掃向面前的老弱婦孺,他們卻都抬起頭來望向他,不,是望向他的身後,他轉過身去,就只有這個不知好歹的修女,難道……
「你是村長?」
「暫代,將軍先生,為保護本村村民的生命,所以,懇請你把那些地雷除去,那實在是太危險了。」修女嘟著嘴,表情可愛得不得了。
鐵玄猜想著,也許在這沉重的修女黑袍之下,她可能只是一個美麗純真的小女孩。
「很好,我剛才已經跟你說明白了。」鐵玄轉過身去,再次宣佈:「由現在開始,五十人部隊會保護此村,散。」
他完全無視自己侵佔別人家園的事實,還在發號司令,可怕的卻是此人的確有著那樣的壓迫力,教人不敢不聽,恩林只有無奈。
看著村人慌亂地離開,這個冷面男人竟大手一伸的撲向恩林,她來不及尖叫或生氣,卻發現此人身上的血已濕濕地黏在她的黑袍子上,這冷硬的權威人物再也站不住了。
「將軍。」一位女兵衝上前來扶著鐵玄,是一張跟冷面男如出一轍的冰冷的臉,她問:「修女村長有學醫嗎?」
「嗯,讓我看一下。」一般人都知道自願來到戰地服務人群的神職人員,大都是身懷絕技,所以女兵如此直接地問,她也如此直接地回答,完全沒有人覺得奇怪。
鐵玄被放置在小教堂的聖台,那是最適合當作手術台不過的了。
「小德達,把醫藥櫃推來。」恩林急急說著。
「你們知道他受了這樣的傷,剛才還讓他說那麼多話,軍醫在哪?」
「五十人部隊沒有軍醫隨隊。」左廚抹去臉上的油彩,露出抱歉的笑容,卻見那孩子推來一個十分齊備的醫藥櫃,他心頭一震,不禁脫下軍帽,衷心地說:「這次鐵將軍真是走運了,修女村長,鐵將軍的命就拜託你了。」
「生命是神所給的禮物,神若要招回,我也沒辦法。」恩林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可以救活此人,「這位將軍中槍好幾天了吧,傷口都化出膿來,肉也開始在爛了……」
「我們完成了任務,從山下一路走來,一直被政府軍追擊,將軍根本沒時間治療,況且我們也沒有藥物了,所以……」左廚把軍帽緊拿在胸前低喊一聲,身後的軍人一起立正,他嚴肅地說:「懇請修女村長一定要救將軍,他是五十人部隊的靈魂,沒有他,我們什麼也幹不了,打倒獨裁者巴克,重建國家的大業便會更加困難,所以……」
「鐵將軍絕不能死,懇請幫忙。」在旁的冷面女兵也急迫地懇求,臉上多了一層濃濃的憂色。
「我只能盡力而為,請你們到外面去,我要專心。」一群人走出了教堂門外,只剩下左廚和那個女兵。
恩林轉頭看著這位備受部下珍惜的冷面男人,腦裡浮起有關專責刺殺及突襲任務的精銳五十人部隊,她曾經聽聞這位鐵玄將軍是前政府軍裡戰力最強的將領,他卻帶領部下叛變加入了聯合軍。
傳說中的他,勇武無敵,幾乎被沾國人民以神一般的期望著,可是她若沒法給他弄出藏在身體裡的那顆子彈,他可能就要去面見神了。
「鐵將軍,你聽到我的聲音沒?」她的聲音婉約溫柔,鐵玄一下子就被這軟聲吸引住,眼睛微張,看見她兩手捧著他的臉,「看著我,聽我說,我這裡沒有麻醉藥,只有一點可幫助止痛的草藥,你要把草藥咬在嘴裡,不要吞下,我盡量幫你把子彈拿出來,你聽明白就應我一聲。」
「明白。」鐵玄半開的眼睛一直離不開她的臉,如此細緻的鵝蛋臉,清澈的眼眸閃著水漾的柔情,靈秀如月的柳眉,紅櫻桃一樣的小嘴,臉頰上還有兩個甜甜的小梨渦,如此嬌美迷人,卻是個神聖不可侵犯,身穿黑袍長裙的修女。
聽見鐵玄的回答,恩林轉身去戴上手套。
「小德達,麻草。」男孩隨即遞上滿手的草藥,她一聲不響地把一撮小草放入自己的嘴裡拚命地咬嚼,待小草咬得爛爛地滲出藥力,立即從自己的嘴裡吐出草藥便直塞入半昏的將軍口裡,又不忘提醒地說:「將軍先生,我把麻草放入你的嘴裡,記得不要吞掉,只管用力咬住草藥。」
她說罷,又再嚼了兩口草藥,把鐵玄的嘴都塞滿了,之後才拿起小德達遞來的一把被火燒過的小刀,吸了一口氣便往傷口處把爛掉的肉切去……
痛,真的很痛,因為痛,鐵玄變得更清醒,他看見這位如天使一樣美的修女散發著一身柔光,他已有去面見她的神的準備,也許,這位修女就是為了來給他指路上天堂而出現的。
「要有信心,若你有留下來的需要,就咬緊牙忍住。」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恩林一面把腐死的肉一點一點地清去,一面低低柔柔地說:「忍痛不難的,只要有信心。」
鐵玄的眼睛瞪大了,會意地看著這奇妙的美麗女子,她就像可以看穿他的腦海、他的心神一樣,她的話既是鼓勵,又似命令。
嘿,竟然有人敢向所向披靡的鐵將軍下命令?她的命令卻是叫他……忍痛。
恩林終於把最後一點爛肉都切去了,汗從她的白頭巾滲出來,她的心其實很緊張,她很怕這位讓人敬畏的將軍會死在自己的小刀下,即使她知道他就是真的死了,其實也不是自己的錯,但她不能讓他死,她知道此人現在不能死也不應該死。
「已把壞死的肉清掉了,現在就要把子彈拿出來,可能會更加地痛,你要忍耐,要有信心,神會看顧你。」恩林溫柔地按住他的手,那微笑溫暖得有如早晨的太陽,鐵玄看見她身上散發的柔光,更是明亮了。
身為醫師,恩林知道不能讓病人看到自己在害怕,要讓他有信心,先要她有信心;要他不害怕,先要她不害怕。於是,她用力地把白頭巾扯下,因為她的手在抖,她不得不找個方法讓兩手鎮定下來,不可讓這雙手有害怕發抖的機會啊。
白頭巾被扯下在一旁,長長如黑絹的秀髮順勢披在肩,讓半死的將軍,以及門外的五十人部隊無不驚艷得張大了嘴,她卻一點也沒留意,旁邊的小德達卻很淡定地提醒說:「這是我們的修女村長,請合上你們張大的嘴。」
「小德達,麻草。」恩林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似地,她習慣把世俗的美麗所引起的麻煩視而不見,就當什麼也看不見、聽不明。
她快速地把長髮盤起,兩手搓著一點消毒的酒精,她又把麻草咬在嘴裡,為將軍更換嘴裡已咬爛的草藥。
鐵玄嘴裡沒有草藥了,他才發現這些草的效用有多大,他看著修女為他細細地嚼著草藥,他已痛出滿額頭豆大的汗,他多渴望快點再次品嚐她嘴裡的麻草,可是,他的鐵血品格讓他不能開口催促她,他只能繼續保持冷硬的臉,盡量壓抑著痛苦的表情。
「我死不了,就娶你。」
鐵將軍語出驚人,是痛得瘋了嗎?一直守候在外的五十人部隊聽見鐵將軍的話再次慌亂了,向來不看女人一眼的鐵玄竟然說要娶妻,而且還是一位修女?他是以為他要死了,所以要在死前補償自己一直沒做過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