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的是,他還很緊張。
在遇見月映之前,方少行是極少出現在人前,大多在後面謀畫出策,他跟人實際的接觸著實不多。
而在與月映相識之後的這一年,他雖與人多有往來,但都是窮苦人家,往來之間毋須顧忌重重禮儀談吐。
但現在他眼前站著個嬌美姑娘,身段姣好,要價高昂。
如果他弄錯了,這陌生的女孩子不是他所以為的月映——他要怎麼跟這個姑娘解釋他的誤會?
泠汗浮上額際,方少行很幸運的是,他並沒有手足無措,因為他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只有他在心裡知道自己多麼狼狽。
值此之際,那姑娘卻是發話了。
「金寶兒、銀寶兒,把晴予姊姊的小貓帶去玩。元寶兒,你留下,在前廳候著。」她從容自若,交代三個伺候人各自工作。
而後,她從懷裡拿出一條染著熏香的帕子來,靠近方少行,然後踮高腳尖想要構得上他,卻有些重量不穩而失敗。
她有點懊惱。「可以幫我扶著腰嗎?」
「……呃。」方少行的僵硬也影響到他的舌頭,於是他只能含糊不清的應一聲,然後聽從她的婉言請求。
她的腰,纖細,而柔軟。他的指尖彷彿可以陷進肉裡去。
方少行感到自己愛不釋手的稍稍再握緊她的腰。
耳邊聽到她的輕笑聲。
她成功的踮高腳,並且不失去平衡,然後,她用那條帕子在他的輔助之下,將他的眼睛蒙了起來。
「咦?」
「牽著我的手。」
「這是、做什麼……」
「嗯……認識環境?」
「……」
方少行聽出她話語裡的笑意,因為眼睛被蒙著而無法得知她的表情,於是他在心裡想像,然而腦海裡浮現的卻是月映天真的笑臉。
蒙著眼睛,而傾聽時,那嬌美姑娘的聲音,確實有著月映的影子。
清潤如珠玉,壓低時有略微的冷淡。
為了引導他行走,姑娘主動伸手挽住他的大掌,而方少行必須反手抓緊她的手,才不至於感到她的手隨時要滑出自己掌握。
她的掌心很熱,手背卻溫涼,而入手處,皆是柔滑。
在黑暗中行走,需要擁有信任牽引人的堅定信賴。
那陌生的姑娘走得很平常,速度沒有特別的放慢或者加快,然而女子的步伐本來就小,於是方少行也跟得很輕易,在幾個轉折處時國,他一步若踏得稍大,還會近到貼在那姑娘背部。
瞬間入懷的軟玉溫香,總令方少行緊張得僵立原地。
這時候,那姑娘輕輕笑起來的聲音,真的非常好聽。
「你來這裡做什麼?」漫不經心似的,她提問。
在黑暗中,他感受她的存在,老實回答:「舍弟臨時出遠門,拜託我來三千閣一趟,把他準備的禮物交給蘭姑娘。」
「哎,止翠很可愛吧?」
「嗯,而且她非常喜歡甜食。」
「還不只這樣呢,止翠還會在腰上綁個小袋子,隨身帶著糖球呢。」
他有種長了見識的驚訝感。「真像小孩子啊。」
「那個小孩子似的姑娘,也有非常成熟勇敢的地方啊。」
「舍弟很喜歡她。」
「呵。」
引路的姑娘無預警的停步,然後靈巧轉身,方少行這一步沒有來得及收,下一個瞬間就與她貼近。
這一次,她在他懷裡。
「姑娘?」他僵立原地,雙手緊貼身側,不敢妄動。
「坐下吧,這裡是偏廳。」
「咦?……嗯。」
方少行一頭霧水,但還是很乖順的摸索出近在手邊的椅子,然後小心的坐下。微抬臉,他以為她會為他拆下巾子。
但她沒有。
「三千閣裡有規矩,『初客需設廉』。但是我想,蒙著你的眼睛也就算過關了吧?所以,我不會拆下那條帕子喔。」
「有規矩的話,就應該要遵守。」他老實應道。
她輕笑。
方少行忍耐著自己心中疑惑,但他實在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話忍不了多久,終於他幾度張嘴又閉緊之後,還是問出口了。
「你是月映吧?」
「你心中的月映是個少年儒生,這裡的月映是十二金釵喔。」
「……但明明是同一個人。」即使如今樣貌是天差地遠。
「是同一個人。」她好整以暇的斟滿七分茶水,將其穩妥的放入他掌心。「但這裡的,是你不熟悉的月映。」
「你為什麼不說呢?」他低聲問。
「因為跟你見面的,確實是儒生打扮的月映啊。」她淡聲道:「在三千閣內,我是十二金釵的月映。但放假出去遊玩的時候,我就是儒生月映。而你遇見的是月映吧?」
「那……」他有些猶豫,幾次沉默,之後,他重重一甩頭,硬是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開口問:「你曉得,我喜歡你?」
月映有那麼一小段的靜默。「那是不一樣的。」
「什麼地方不一樣?」方少行感到不解,卻又在下一瞬恍然,「我應該對著月映說,而不是對著你說嗎?」
「我說過了,你熟悉的是月映。而這裡的,是月映。」她輕聲道:「若你認為我欺騙你,我也無法辯駁。但是,我自己的確是嚴格區分出其中的不同。」
方少行漲紅了臉。「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你方才見到元寶兒她們了?」
「嗯,她們來抱小貓,但是小貓在我腳邊……」
她像是笑了。「那孩子真是非常好奇,逃出我房間時,還把我妝台上的水粉盒子撥下來獵玩了一陣。」
「莫怪總聞到股香氣。」
「因為偏廳比較靠近我的寢房啊。」她若無其事道。
方少行倒是有些坐立不安了。「我無意輕薄……」
「哎,說笑的。」
他臉一紅。「月姑娘,你……」
「說來也真是奇怪,我剛才在整理妝台,卻忽然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還以為是元寶兒她們回來了呢,但又沒有聽見她們的聲音,才想著去開門呢。」
她的聲音微顫,方少行還有些困惑,卻感覺到臉頰邊彷彿有股輕微的溫度,似遠似近的撫摸他。
她輕吁口氣。「按理,你是不會上青樓來的,門前的人說什麼也不會是你……但是開門前,我站在門邊,心裡有種奇異的感覺,想著是你站在門前。結果真的是你啊。」
方少行有點不可思議的,「我也……我、我是遇到那三個姑娘,才知道你在這裡的。但是剛才,我總覺得你已經來到門邊,只是沒有說話而已。」
她笑了起來,輕歎,「這是心有靈犀?」
他低聲喃喃:「我倒認為是思念所致。」
「一月一會,仍然不夠嗎?」
她歎息似的,說出了曾經說過的回答。
方少行忽然明白這個太過於柔軟而憂傷的反問,不只是拿來問他,其實她也不斷的在詢問自己。
「月映以為足夠了嗎?」他沒有被動的回答,而主動出擊了。
她微怔,「一月一會,是我的極限。」
「平常之時,月映不會相思嗎?」
她沉默一陣。「一月一會,足解相思愁。」
他卻生氣了。「但我日思夜想,難以解愁。」
「方公子……」
「月映從不喊我『方公子』。」他倔強起來。
月映倒是笑了,其聲既輕且柔。「……兄長。」
被她這麼柔軟一喊,他心中忽起的不悅也立刻消止,繼而面紅耳赤。
「我失態了。」他小聲道歉。
她卻沒有追擊。「是我強求。」一頓,復言:「兄長不適應這青樓地方,還是讓我送你出去吧。」
「但我……」我想見你!
方少行為難著,無法出口。而就坐在他近前的姑娘,彷彿伸手撫摸他的頰,卻無言。
唐突的,方少行一抬手,依著心裡揣測的位置抓去,果然在誤差微小的高度上,捉住了她的指尖。
掌心裡的細柔指尖,緊張的曲起來,彷彿想要逃避。
方少行緊緊握著她,臉上現出痛苦的、努力忍耐的表情。或者是因為看到了他的焦躁與不安,她的指尖也放緩了,柔順的讓他握著,而他微微摩挲她的手,做出一個大膽的、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動作——
他順著她的指尖,尋到她的腕,然後用力的拉過她。
香風襲來,在他腕內,落進滿懷的軟玉溫香。
月映輕抽口氣,為他不可思議的大膽舉止。她以為,這個呆板的書生絕對不會做出這樣強硬的動作。
但方少行確實是做了。
這麼珍貴的親密時刻,沒有讓他渾身僵硬的餘裕,他將一切禮教與尊嚴都拋到一邊去,緊緊擁著懷裡的人兒。
還握在掌心裡的指尖,被他溫柔而憐愛的一一以唇膜拜。
她羞澀至極。
身在青樓,見識過多少綺情紅浪,再激烈驚人的場面她也能從容不迫的面對。但是現在此刻,吻著指尖的作為實在只是尋常動作,多少尋芳客都做過的,她卻因為眼前這個以顫抖的手擁緊她的男人而感到心慌意亂,連呼吸的沉穩節奏都亂了拍。
她臉龐嬌紅,嫵媚而柔情。
可惜他被蒙著眼,什麼都看不見。
「兄長……」
她的呼喚如此顫顫,泫然欲泣。往色慾想,下一步就是攔腰抱起直往床褥去,往告白場面想,下一步就是美人在懷而勇敢示愛。
但這兩個經典場面都沒有出現。
方少行被她聲調中那種嬌柔而一絲哭音的脆弱完全打醒,他睜大眼睛瞪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感覺到自己懷裡那柔軟的身軀,他心裡只閃掠過:難道他真的撲倒她了?
不懂調情之趣需要乘勝追擊的木頭書生,在渾身僵硬的情況下將懷裡美人放走了。他一張端整的臉上血氣上湧,那種狼狽至極的混亂簡直教人可憐他了。
被放開的人兒臉紅心跳,悄悄看他一臉狼狽,曉得他心中混亂不安,於是她笑了起來。
笑裡歎息,彼此竟然意亂情迷。
「我送你吧。」
「月……」他慌亂想喊她,卻一下子哽住。他該喊她什麼?
這一愣間,月映已經拉著他起身,然後挽著他的手往前廳走去。在前廳候著的元寶兒碎步跟上,拉開房門,而握著他手的人兒將他往門外送去。
一踏出門檻,方少行就曉得自己出房門了。
他還戀戀不捨。
那細柔的手指,取下他蒙眼的巾子。於是他眨著眼,在恢復視線清晰的輕微模糊之中,望見她窈窕身段。這一次,方少行沒有迷惑。
他直直望進她的眼。
那一潭深泓,星光幽微而蕩漾。
他沉迷至極,心中在此刻雪亮而明晰。他曉得了,這一生至死,他都離不開這雙星光幽微的眼睛。
「我會再來見你。」
「但這裡是青樓……」
「月映的一月一會,我必不失約。但是十二金釵的月映,我也想要認識。」他輕聲承諾,「我會來見你。」
「那麼映就候著公子……」
「只為了你。」方少行堅定的說,「我一定會來見你。月映也好,映她好,我想要認識你,然後……」
他隱而未言的話語後面想要說些什麼呢?她沒有問。
倚在門前,她目送他離去,而他的手裡,緊握著她貼身的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