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笑出聲。
方少行察覺到他的取笑,一張端整的臉立時狼狽的通紅起來。有點不自在,有點尷尬,還有更多的羞澀緊張。
直到今日此時才真正的體驗到何謂癡迷之前,他可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對著個少年目不轉睛,腦子裡還亂七八糟的想著於禮不合之事啊。
簡直就像人到七老八十後,才終於嘗到第一次的初戀一樣。
少年儒生看著他滿腔通紅,笑得更歡了。
所幸店小二及時送來湯包子,才免除了方少行那彷彿將要持續到天荒地老般的困窘緊張。
「……趁熱吃。」掙扎煩惱著到底要說什麼好呢?心裡天人交戰半晌之後,冒出他嘴裡的,居然很沒出息的只是一句招呼用食的話。
方少行真想拆開自己的腦袋看看自己在矜持什麼。
問名字、問住處、問家中可有婚配啊——心裡的那個登徒子聲音氣得跳腳,大力的鞭著方少行。
但他看著少年儒生拿著陶燒湯匙,將小心夾起的熱騰騰湯包子小心的送到他面前,並且以筷子將湯包子的嫩皮掐破一個小洞,使其中熱湯流出來——這樣貼心又懂得吃法的靈巧心思,讓方少行一方面著迷不已,一方面又吶吶著開不了口。
與人初識是該問些基本身家,這樣才好下次約來再敘。
但現在他根本心裡有鬼,哪裡開得了口問這些他心知肚明是別有居心的基本對話。
少年儒生將擺好湯包子的湯匙遞到他手中後,就另外夾了自己的湯包子到嘴邊,小口小口的吹著氣,讓湯和餡的熱度稍稍降點,然後張大嘴巴狠狠咬了半個湯包子到嘴裡。
方少行看著他透著天真可愛的舉止,不自覺的也仿照著他的速度,一口咬進手裡湯匙上的湯包子。
與少年儒生不同的是,方少行張大嘴,就輕輕鬆鬆的將一整個湯包子咬進嘴裡,那種稍燙揚什與新鮮肉餡及薄透彈性外皮的完美結合,讓人有瞬間徹底清醒,再為其深深著迷讚歎的美好魔力。
可惜他並沒有沉迷在湯包子的神奇魔力之中。
他心裡己經有另一個關乎人生大事的魔鬼駐紮了。
少年儒生吃著湯包子,兩泓深潭般漆黑,又蘊著明亮星光的眼睛,愉悅的瞇起來,顯現出他滿意美食的好心情。
那模樣可愛至極。
方少行懷抱著彷彿眷寵著慵懶小貓的奇妙心情,頻頻將湯包子遞到少年儒生面前,又親手為他倒茶添水,哄著他吃掉半籠的湯包子,直到少年儒生委屈又歉疚的朝他投來已經吃飽、拒絕再餵食的目光。
真是太可口了。
方少行心情大好,然後以著很快的速度,很優雅的動作,將陸續送來的青椒肉絲及一碗半的白飯吞進肚子裡。
剩下的半碗白飯,則是讓少年儒生配著調味得宜的青椒肉絲醬汁,慢慢的一口一口吃得乾乾淨淨。
放下碗,桌面上只剩新泡的一壺茶,幾碟閒聊零嘴,其餘都撤下去了。
兩人正餐也用了,現下只有茶和瓜子,正好可以閒聊被此底細,配上是非八卦來作為消化食物的好娛樂。
然而方少行望著臉兒微紅的少年儒生,很不爭氣的,又恍神了。
少年儒生小巧的臉蛋上盈著天真的笑意,面前斟滿茶水的杯子繚繚著白霧,茶香既是柔軟,又是清晰,那在冬日冷涼中甚至帶了一分犀利之色的茶湯香氣,讓他微瞇起眼,輕輕嗅聞,那姿態有著一種風雅之色。
「小弟月映,請教兄長大名?」
輕軟如雲絮的語調,珠玉流滾般的韻動,月映慢悠悠的開了口,還自報了名姓,省去方少行掘地三尺挖空心思想找話題的辛苦。
「在下姓方,名少行;方是方正的方,少是少年游的少,行是行千里路的行。」他仔仔細細的解釋。
那自稱月映的少年儒生點點頭。
「月映可否稱您一聲兄長?」
「當然好!」方少行滿臉笑容。
見到他那樣坦率明快的表達自己的好心情,月映也抿唇微笑起來。
「說到姓方,長安城裡有方記錢莊,還有方字文房,兄長該不會與其有親戚關係吧?」月映好奇的詢問。
方少行點點頭,溫和的笑了笑。「都是家弟主持。我雖然是長兄,卻只知沉迷書本,沒有經商才能,幸好底下兩個弟弟都很爭氣,各有一番天地發揮。」
「那麼兄長志在為官嗎?」月映又問。
「你是問參加科舉嗎?」方少行點出他問的重點,又笑了笑,「兩次參加都因為有些事而中途受阻,先是家中長輩亡逝,後又因為罕見的大雪封閉考場,這麼一想就覺得或許是天意如此,也就絕了參與科舉的心。」
「兄長覺得可惜嗎?」
方少行搖搖頭,「我志不在為官,參加科舉只是順勢而己,既然沒有緣分,也不必執著。」
「難得兄長淡薄名利。」月映輕輕一笑。
方少行看著他的笑顏,心裡頭暖和起來。他自知名利如浮雲,也無意去求,但是能夠理解並且接納的人畢竟少數,聽聞他兩次參加科舉都失之交臂的人,大多抱持著「不過是推托之言,其實是實力不夠吧」這樣的疑心,而不願接受他說的事實。
他無意去辯駁。幸好家裡雙親、弟弟們都能夠接納他心裡想法,也放任著他鑽研學問,支持他的不愁溫飽。
想到這裡,他有點愧疚。
「現在雖在許掌櫃府裡當教書夫子,不過酬勞卻是平平,若不是家裡支持,恐怕現在也是勉強餬口。」
月映聽著,微挑起眉。
「許掌櫃府裡……該不會是百染布莊的那個許大掌櫃吧?」
「正是。月映也曉得許府的那個百染布莊?」方少行驚訝他猜測神准。
「五十年歷史的老染莊了,怎麼不曉得。」月映淡淡一笑。
他笑得雲淡風輕,彷彿只是尋常的隨口應和而己。然而出身商家的方少行卻敏銳的注意到他太過平淡的語氣,那像是刻意壓抑的平淡語調讓他很在意。
不是仇怨的那種忍耐,但是確實有著一種牽扯往日過結似的語氣。
方少行仔細端詳月映的表情,心裡衡量了一下兩人初識就閒聊得太過深入實在不是好的開頭;但是能讓月映耿耿於懷的事情,他實在很想知道。
若是虧待了月映,他也好尋思為月映出口惡氣。
心裡頭已經忍耐不住的要為初初識得的月映出頭了,方少行為了自己無祛自拔的著迷感到無可救藥。
這種直覺式的好感像是漲起的潮汐一樣將他淹沒,說不出原因理由,就是一古腦兒的喜歡迷戀,就是忍不住想要寵著月映,把他捧在手心裡當寶,花盡任何心思只想討他歡心。
如果是為了這個人,什麼苦頭他都看得下吧。方少行在心裡歎息。
「許大掌櫃府裡,兄長是教導他的兒女讀書嗎?」月映似笑非笑的問。
「兒女自然是有,還有他的妻妾們。不過妻妾的話,教的就是識字了,她們得背『女誡』,許大掌櫃還要抽背哪。」方少行說著,臉上露著不贊同的表情,搖了搖頭。
「兄長不願意教妻妾識字嗎?」
「不是。」方少行有些悶悶不樂的,「雖說背後道人是非,不宜,但實話是我個人並不欣賞妻妾成群。」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還不如偷不著。」月映語氣輕佻的吟著古今皆通、流傳長久的男人心態,換來方少行皺眉的視線。
「月映也想著三妻四妾?」他語氣裡透著不贊同。
「兄長不想嗎?」月映倒是輕盈反問。「左擁右抱,乃人生樂事。」
「夫妻自當相敬如賓,白首偕老。」方少行硬邦邦的冷聲回瞽,語氣微微加重的又道:「己所不欲,匆施於人。要妻子潔身自愛、忠貞不二,做人家丈夫的也該要從一而終,憐愛如初。」
「但是人心多變。」月映笑吟吟,天真可人。「花兒多嬌,朝開夕落,人心也不過如此。今天還一心向著結髮伴侶,但是明天就變心了,又要怎麼辦呢?」
「誠實以告。」方少行鄭重答道。
月映臉上笑容微微一頓,「然後呢?」
「將對方的感受視為第一,妥善安排,若要離緣,也要將對方照顧得妥當才是。夫妻情分不再,至少也該記著曾有共枕之緣。」
「兄長此想祛是不是太過天真了?」月映笑得柔軟。
「他人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自是他人之事,管不得這麼多。」方少行沉著聲音,顯出他分外的認真。「但我既然這麼想了,也要做到底才是。現在還沒有尋得中意女子,若是日後尋得,當然要珍而重之、憐愛待之。」
月映望著他,倒沒接話了。
方少行卻從認真嚴肅的心情中回過神來,才醒悟到自己話說得重了,雖然自己想法沒錯,但這麼嚴重的說出來,極可能會嚇到那天真模樣的月映啊。
他有些懊惱。
良久,月映舉起手,慢慢將端著的冷涼茶水喝完。
方少行見狀,還想阻止他,重新倒過一杯熱茶再喝才好的。
月映卻慢慢的,像沉思著什麼似的,一口一口的將茶喝盡。
「如此天真……著實分不清是兄長未涉世事,還是因為死書讀太多了,竟不明白要循著世俗規矩去活才輕鬆省事。」
那清潤的珠玉般的聲音含著笑意,卻分不清這話裡究竟是惡意還是嘲諷。方少行皺起眉來,卻見著說話的月映將目光投得遠了,竟是無禮的沒有將視線放在對話者身上。
方少行一下子沒有辦法判斷要拂袖而去,還是婉言勸告才好。
月映倒是笑了起來。
淡淡的聲音流雲飛絮般的滑過他的耳際:「兄長姑且聽之,聽過便忘吧……曾有個知名琴師,貌美藝高,多少富商貴人想與之結交,收其入房,但琴師潔身自好,沒與人太過往來。
「可惜,她也保不了自己多久。給人在酒宴上灌了藥,跌跌撞撞的逃出來,卻又掉進另一富商手裡,一夜雲雨,那富商便把人收進房裡,當了富商家中不知第幾個小妾。琴師雖然懊悔,但既然嫁人,也就依循規矩,安分的當起小妾來。可惜富商家中妻妾太多,爭寵太甚,那琴師雖然現下受寵著,但也只是一時而己,沒有多久就被冷落了。
「所幸她懷了孕,生了個孩子下來。那女孩兒爭強好勝,以為自己越出色,就能保住其母不受委屈。妾生之女,鋒芒卻壓過正妻所出,惹得失寵的琴師處境艱難,但那蠢笨女孩兒竟未察覺,一再地在富商面前太出風頭。那女孩兒越出色,失寵琴師在暗地裡就越是被其他妻妾欺辱,而承繼了琴師美貌的女孩兒也被富商注意到了,他打著主意要把女兒送人做寵玩,以籠絡富商欲結交的大官。琴師知道後,把女兒叫來跟前,哄著她帶足金銀,私自出府去投奔舊友,然後那琴師……在太雪的冬夜裡,投井自盡。
「出事之後,富商忌諱著醜事外洩,影響聲譽,下令府中眾人封口。這事甚為駭人,極為隱密,所知者寡。月映不過偶然聽聞此事,猶有心悸。人心如此薄倖,女子命途如此屈辱,如此刻薄世道。」
交織血淚的秘辛從月映口中淡淡說出,乍聽之下像是輕描淡寫,但聽著聽著便不禁毛骨悚然,為其人心險惡,醜陋不堪。
方少行很苦惱。
雖然月映說是姑且聽之,聽過就忘,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個別人的故事而己,但是他的語氣太淡,表情太靜,兩泓深潭中的星光盡數隱沒,他整個人在敘述時,就像個蒼白的娃娃一樣沒有任何存在的生息。他聽著聽著,就是沒有辦法將之當成一個故事,聽完就忘。
血腥太重,淚水太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