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吏大人?
那生疏客氣的稱呼極刺耳,狠狠的戳著他的心,可也因為她說的話,因為她眼中冰冷的怒火,更因為她再一次的試圖救他,讓所有的一切,都清楚分明了起來。
他看著她,將視線移回眼前那傢伙,開口問。
「是你剝了她的衣裳?」
「是我剝了她的衣裳。」宋應天點頭承認。
「你試圖將她關在這座島上?」他再問。
「我沒關她,是請她做客。」
「大人,你別聽他胡說……他想軟禁我、關著我……」被他制住的姑娘,試著回首看他,楚楚可憐的含淚哀求:「拜託你,救救我,我不想待在這裡……是他強行將我帶來的……」
他聞聲低頭,直到這時,才真的看清了她的模樣,心頭莫名一震。
老天,又一個美人。
這姑娘極美,即便狼狽的被壓制在地,她看起來依然美得動人心魂。
和白露精緻的五官不同,她的眉目較深,高鼻大眼,那雙眼黑得像北大荒中雪地裡的深潭。滾燙的淚水,盈在那姑娘深幽的黑眸,滑下了她蒼白的小臉,那嬌弱的模樣,莫名教人興起惻隱之心。
「大人,求求你……」
她切切哀求著,但她對白露下手時的凶狠模樣猶在眼前,尚未消散。他很難真的同情她,特別是她那雙眼竟像是要將他吸入其中——
求求你、救救我。
那哀求驀然迴盪在腦海,緊抓著他的心口,在那一瞬間,眼前的女人,看來竟像白露。
救我。
白露哀求著他,哭著求。
他幾乎鬆開了手,但理智告訴他,白露不可能這樣求他,她從不哀求,她痛恨那個必需求人的自己。
要命,是迷魂術!
驚覺不對,他猛然掉開視線,他差點無法做到,但他知白露就在身旁,還氣著、惱著。
他成功的把視線對上了她一點也不可親,卻萬分可愛的冰冷視線。
腳下的姑娘,知自己失敗了,發出憤恨挫敗的咒罵,他沒理會她,只看著白露問。
「告訴我,我是否有任何理由,應該相信這位被人控訴以毒藥藥人,謀財害命、騙財騙色的傢伙?」
「我說過了,他沒有做。」
「他承認自己剝了這姑娘的衣裳,還試圖關著她。」他提醒她。
「我相信少爺有他自己的理由。」白露冷冷的說。
「你相信他?」他不是很開心的問。
「我相信他。」她眼也不眨,夾槍帶棒諷刺的道:「至少他從未騙過我。」
看著那在白霧中杵立的女人,他不惱,反笑了出來。
他的笑,明顯讓白露更火了。
毫無預警的,他鬆開了那姑娘的手,挪開了抵在她背後的膝頭站起身。
那虛弱的姑娘試圖翻身爬起想躲在他身後,但宋應天動作更快,他從衣袖中滑出了一根長針,刷地就插入了她後頸大穴,她驚呼一聲,身子一軟,瞬間癱倒回地上,昏了過去。
「你稱這叫做憐香惜玉?」蘇小魅挑眉,問那姓宋的傢伙。
「當她試圖傷害自己時,這就叫憐香惜玉。」宋應天伸出雙手,將那裸女攔腰抱起。「她待在這座島上,會比在外面更安全,她只是還無法信任我。」
說著,宋應天就抱著那姑娘進了屋。
蘇小魅有些傻眼,大步跟上前去:「什麼意思?」
「因為某些原故,她招惹到了不乾淨的東西,這島上布有陣法,那些東西不能靠近,所以我才不讓她出去。」
「不乾淨的東西?」他挑眉。
宋應天抱著她穿過一間寬敞的廳房,繞過一小小的天井迴廊,走入一間拉門敞開的房,將她抱到鋪好的被褥上,拉了床被替她蓋上,才轉身瞧著他。「魑魅魍魎、妖魔鬼怪,那類的東西。」
他一路跟了進去,瞪著那傢伙,嗤笑出聲:「你當真以為我會信這種胡說八道?」
「不,但你會相信自己的眼睛。」宋應天掀開她身上床被的一角,道:「你瞧她的右手。」
蘇小魅狐疑上前。
「我遇見她時,她這隻手已經斷了,整個被咬掉,現在雖然長了回來,但小指還沒長好。」
他說的沒錯,那姑娘右手小指確實比例不對,它比較小且短,就像個孩童的小指頭。
他抬起眼,瞧著宋應天,道:「人們偶爾會有沒長好的四肢,我還見過有六隻手指的男人。」
「但你沒見過會在短短幾天內長好的,對吧?」宋應天將床被蓋回去,道:「至少我看診至今,從未見過。」
「你是說她的小指會在幾天內長好?」他挑眉問。
「二十幾天前,她的右手只有手臂而已。」宋應天走向一旁水缸,舀了些水到茶壺裡,說:「現在你也見著了,就剩小指沒長好而已,我若餵她吃多一點,她就長得快一些,但她挺彆扭的,生病的人都是這樣愛鬧脾氣的。」
「這不是生病。」他雖然不是大夫,可他也懂得這不是種病,「也不是中邪。」
「是啊,不是。」宋應天笑笑的提著茶壺回來,擱到地上的小火爐上燒著,邊神色自若的道:「你可以在這兒等個幾天,瞧瞧她神秘的手指頭,或者你也可以現在就想帶她出島,儘管動手,船就在碼頭,三嬸還在那等著,但你若要帶著她,請自己撐船,只要你帶著她,一出了島,出了這場大霧,就會遇到那些東西。」
蘇小魅看著那個傢伙,再看向那位姑娘,眼微瞇。
「你是認真的?」
「當然。」宋應天手一抬,朝他頷首微笑。「請便。」
他兩手空空的走了出來。
俗話說的好,窮寇莫追,逢林莫入,做人不要太鐵齒,若看到前面有陷阱,那就別自己傻傻的跳下去。
最重要的是,雖然他對那神鬼之說擺出不以為然的模樣,可夜路走多了,總也會撞到鬼,他確實知道也見過那些魑魅魍魎。
而江湖傳言,應天堂背後的鳳凰樓主,就是其中之一。
據他所知,傳言自有其真實之——
瞧見那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杵在天井邊,立於屋廊上的女人時,他思緒驀然一頓。
糟糕,他忘了她還在生氣,更糟的是,她看起來竟然沒那麼氣了,那不是說她已經原諒了他,根據過往的經驗,女人從來不會輕易原諒男人犯的錯,特別是他還騙了她。
「你應該知道,我騙你是不得已的。」總而言之,先下手為強。
「將吏大人要辦案,總得要見機行事。」她垂下眼,客客氣氣的說:「民女自當配合。」
嘖嘖,好刺耳、真刺耳。
他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好吧,既然她想公事公辦,他就公事公辦。
深吸口氣,他將雙手抱胸,高高在上的看著她道:「過去三年內,岳州城裡突然暴斃或因急病而死的死者,共計有二十八名,除去太老、太小,本身就有疾病的二十一名,還有七名死者,而她們全都是女的,除了這點之外,被害者們唯一有的共通點,就是她們都到應天堂看過診,且全都給宋應天把過脈。我奉命捉拿在岳州謀財害命的疑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他涉有重嫌,我必須找到他。」
「大人要問案,應當直接詢問並告知民女。」她話語輕柔,卻帶著指責:「民女自當會通知少爺盡速歸來。」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有涉案,若問了你,你或者其他人必然會通知他,無論他是不是犯人,我都得先找到他,和他談過,才能確認他是否真的牽涉在其中。」
「他沒有。」她驀然抬起了美目,斬釘截鐵的說:「他沒有殺人,殺人太麻煩了,少爺懶得做。人是我殺的,和少爺無關。」
「我知道,你剛剛說過了,你說他不是殺人犯。」
她眼裡再次閃現惱怒的火光,語帶諷刺的問:「我說了大人就會信嗎?」
他瞅著她,懷疑她是否知道自己忘記自稱民女了,自嘲的笑了笑,他開口回道:「是啊,我信。」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白露一怔:「什麼?」
「因為你信他,而我相信你。」他苦笑道:「至少,我試著想要相信。」
她粉唇微張,啞然無一言、不可置信的瞪著他,好半晌,方能吐出一句,「你平常都是這樣辦案的嗎?」
「不,平常我並不是這樣。」歎了口氣,他看著她說:「據說平常我機敏過人,只相信證據,不相信人,因為只要是人就會說謊,但證據不會。眼下所有的證據都告訴我,宋應天是關鍵。」
他摸摸臉上被那姑娘抓破的傷,自嘲的笑了笑:「那個連續以毒藥藥人的兇手,利用宋應天當掩護,你說他沒有涉案是在說謊,他就算不是兇手,也一定會知道那個可能的嫌犯是誰,所以我才要找到他。」
說著,他頓了一頓,瞧著她道:「當然,應天堂的事都是你在管的,我早該想到若有人涉案,你一定脫不了關係,只是我一直不想相信。」
這一句,讓她瞳孔微縮。
她吸了口氣,再問:「現在,你信了嗎?」
瞧著那夜夜窩在他懷中的女人,他再歎口氣,道:「我信了。」
她極力忍著,但微翹的眼角小小的抽了一下,他注意到她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小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輕言淺語的,她直視著他,再問:「你要逮我歸案嗎?」
「不。」
「為什麼?」
他吸了口氣,看著她道:「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否則你不會試圖替我擋刀。」
他可以看見她眼中細微的情緒,可以察覺到她臉上幾不可察覺的表情。
唉,所以他就說,他問案時得看著人的臉啊。
「或許你真的動了手,但我不認為你真的殺了人。」
一瞬間,她屏住了氣息,黑眸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可當他試圖辨認,她已飛快垂下了眼,客氣又無情的下了逐客令。
「既然大人認為民女沒有嫌疑,鬼島是私人島嶼,不歡迎外人私自造訪,還請大人您自行離開,白露有事要忙,就不多送了。」
說著,她繞過他進了門,當著他的面,將兩扇拉門刷的拉上,關得密不透風。
該死!
瞪著那扇緊閉的門扉,他暗咒一聲。
所以,他現在成了外人?
一個時辰前她還躺在他懷裡,現在他就是外人了?
即便心裡早有若惹火了她,就會遇到這事的準備,他還是覺得像被她狠狠戳了一刀。
話說回來,外人比大人好?
不,他決定當大人還是比外人好,至少大人可以光明正大的當無賴,
所以他拾起手,輕敲了兩下貼著絲綢的窗門,揚聲通知她。
「民女姑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國法在家規之上,這鬼島洞庭怎麼算都還是在大唐之內,大人我既奉刑部之命查案,就有權利留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
他是個官。
白露知道他上過戰場,可她以為他就只是當過兵而已。
她怎樣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官,還是個直屬刑部尚書的將吏。
他沒有那種派頭,沒有那種狗眼看人低、仗勢欺人的德行,她知道當官的也是有好的,可他看起來不像個官。
那男人在外面嚷嚷。
話未完,她就發現自己錯了。
他果然是個官,還是個狗官!
聽著那男人的宣告,她惱得想回身開門,用力的將手中的包袱摔到他臉上,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沒那本錢,也沒那資格發脾氣,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增加更多,她還有事情要處理,沒空同他瞎攪和。
白露深吸口氣,朝已經盤腿坐在矮桌旁的宋應天走去,將手中的包袱與竹籃擱到了矮桌上,它們方才掉落在地,有些髒了,幸好三嬸備的食物沒有湯水,才沒讓東西全部泡湯。
她把竹籃裡的饅頭包子一一拿出來,再用他燒滾的熱水,替他泡了壺茶。
「他就是那個讓你氣色變好的人?」瞧著她,宋應天好奇開口。
白露泡茶的手一僵,然後才繼續將茶水注入杯裡,道:「抱歉,我不知他跟了來。」
「不怪你。」他笑了笑,咬了一口包子,瞅著她說:「是我不該在這時辰要你出來,只是我不想太早讓人知道我回來了。」
「我不知他是官,若我知道,定不會讓他待在堂裡。」她將茶水送到他手邊。
宋應天接過茶水,不在意的說:「他是官,若真想待著,誰能攔著他?你別放心上,這事遲早會發生。」
她抿了抿唇,歉然道:「白露給您添麻煩了。」
「你不麻煩。」他笑著指指躺在一旁的那位姑娘:「她才是個麻煩。」
瞧見被褥上躺著那姑娘,白露把剛剛在房裡收拾的包袱解開,道:「我收了些我的衣裳和鞋襪,都在這兒了,她或許能穿。」
說著,她拿起一件裙裳跪坐到床褥邊,想替那昏迷的姑娘穿上,看見她身前全是沙塵,才想起她方才被外面那位大人給壓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