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看著她做這一切的嚴彥,一直都沒出聲說話,他只是在嚥下藥碗中最後一口藥汁躺回去後,冷不防地拉住她的手,並深深地望進了她的眼瞳中。
「別哭。」
雲儂愣了愣,有些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我沒哭。」她有些敷衍地對他笑著。
嚴彥卻依舊兩眼鎖住她那雙失去光彩的眸子,撫慰般地對她輕哄著。
「別哭。」他抬起一手,指尖輕柔地撫過她的眼角,「小儂,不哭了。」
像是春風撫過人間的一雙素手,拂撩過她已因這雪地而荒蕪的心田,替她捎來了絲絲的暖意,融化了她心房冰封許久的天地。
自那日嚴彥在血泊中倒下,怎麼也不肯再對她睜開雙眼後,長久以來,一直處於擔憂害怕、日夜皆寢食難安的她,藏在身子裡始終都緊緊繃著的那根弦,清脆一聲地斷裂了。
慢慢地,雲儂眼中如他所言地蒙上了一層淚霧,她捉緊他的掌心,手勁大得連她也不自知,顆顆如晨露般的淚珠自她的面頰上滑了下來,紛紛落至他的面上,隨後她哽咽的哭聲也漸漸漫開了來,她抖索著瘦弱的身子,趴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不能自抑。
「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她牢牢捉住他胸前的衣衫,像是害怕下一刻又將會失去他般,「我什麼都不多求了……」
嚴彥側過身子,拉開被他體溫烘暖的衣衫將她整個人給摟進懷中,再將她冰冷的身子與他一塊密密包裹起來,然後任憑她緊抱著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
那一年最難捱的冬日,盛雪日日皆下得無止無境似的,在那間堪堪可遮風避雪的小小破廟裡,任憑外頭曠地裡的野風如何吹襲,他倆緊偎著彼此,撐過了他養傷的這一段嚴寒時日,待他傷癒後,他們隨即起程回鄉。
回鄉後的雲儂像是變了個人般,轉眼間長大了許多,再也不似以往需要有人照顧她,加上她本就聰穎,對環境的適應能力也遠遠超過嚴彥,因此在她賣了祖宅,便與他離開慕城,來到了另一座有著她父親老友的城鎮,獨自開了間小雜貨鋪後,她便將嚴彥趕去所買小屋後的山崖上,給了他幾本雲天壓箱底珍藏多年,昂貴且無行無市的劍譜與刀譜要他閉關練習,並且嚴格地規定他每日必須練至夕日臨山時分才能返家。
嚴彥不在她身邊的日子裡,她打理好所有會煩擾他的日常大小瑣事。打從她私底下去聯繫了她爹以往生前私交甚篤的江湖友人後,白日裡,她邊教鄉里的孩子識字,邊做起雜貨鋪的生意,夜裡,她則時常在燈下替他縫補衣裳,嚴彥幾次叫她不要做了,她卻說她縫製的是自她爹友人那邊傳來的天絲綢衣,穿了後刀劍不傷,市上無售亦無價可得。
「我只剩你一人了。」她將一套簇新的衣裳整齊地疊好,放妥在他的床頭後,轉身瞬也不瞬地凝睇著他,「這世上,我的親人,只剩你一人了。」
嚴彥看著她那雙無波無瀾,仍舊剔透得一如當年花叢裡所見的眼眸,在這一刻,他才發現他倆身後的清冷孤寂是如此的相似,她所有隱藏的惶恐與不安,他都曾先她一步經歷過,她手中所失去的一切,他也都早已經失去了……
不遠處搖曳的火光,燈影斑駁,拖長了地上兩道同樣歷經過滄桑的身影,嚴彥一步步走上前,直至他倆的影子糾纏在一塊兒,他怎麼也壓不下他心坎上那狂肆翻湧的波濤,某種情緒化為言語梗在他的喉際隱隱地撓癢著,亟欲尋找一個出口,逼得他無法抑止這份激越,必須出口去許諾她什麼。
「無論發生何事,我倆都會一直在一起。」他像小時候一樣,一手拉著她的掌心,一手擁住她的腰際,讓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窩上找著了她習慣的那個姿勢。
「這是承諾?」
「嗯。」
雲儂緊握住他的手,「既是說出口了,就要做到。」她從沒忘記過他所選的路途,她更深深地知道,今後他的人生,將會有多少刀光劍影與生死擦肩。
「好。」他用力回握她,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耳畔低聲應著。
隨著歲月腳步的流逝奔走,嚴彥記憶裡的那一年風雪,那盞豆大般的搖曳燭光,還有那個在燈下替他縫衣的女孩……都一一化為塵埃,消散在光陰因風揚起的髮梢上,在轉過身後,成了點點落在他心頭上的過往。
此時此刻,剛辦完一樁買賣的嚴彥,正站在余府外不遠處的大道上,看著四周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們,在風聞消息後,紛紛與他錯肩而過,走向聽說已出事的余府一探究竟。
他緩緩抬起頭來,此刻正值夕日西下,天際朵朵如著了霓裳的雲彩間,乍見只只歸鴻。
這讓他想起了,那個曾說過是他唯一親人的女子,他不禁邁開了步伐大步往前疾走,再不理會身後那一張張與他無關的臉龐。
他的小儂,還在等他回家。
初秋的午後,小巷裡寂靜無聲,當空的艷日還拖著夏季燥熱的尾巴,懶洋洋地在開始枯黃的草木間添上幾筆熱意,也將避熱的人們趕進了屋簷下,以避開外頭石板路上的陣陣燠熱氣息。
肩上背著一隻包袱走來的嚴彥,在拐過街角處後,遠遠即見到家門前的榆樹底下那個熟悉的雜貨攤,在那小小的攤面上,左邊擺了些當日新鮮的蔬果,右邊則有些居家常用的鍋碗瓢盆,最上面的地方,則有些零星的胭脂香粉。
此刻坐在樹下顧著攤位的雲儂,敵不過午後的睡意倚著樹幹睡著了,自頂上樹梢灑落而下的點點日光,在她下方的地上形成頑皮跳動的光影,然而她卻絲毫不受影響,在樹下徐來的風中依然睡得很熟,長長的眼睫低垂著,她手中的涼扇則靜擱在她的腿上。
嚴彥站在她身旁,低頭看了好一會兒她安心的睡容後,這才心滿意足地拍拍她的臉蛋輕聲喚她。
「小儂。」
「你回來啦……」雲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來者是他,下意識地即對他綻出一笑。
他轉首看了看四下門戶緊閉的街坊,覺得這個午憩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麼客人會上門,於是他把包袱放進屋裡後,即回到她的身邊一塊幫她收拾起攤子。
「咦,小儂,今兒個這麼早就收攤了?」一張眼熟的面孔,在他倆已把攤子收妥,正準備進屋關上大門時,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她笑笑地指著嚴彥,「我表哥難得回來,便早早歇了。」
「嚴兄弟,你這回又是上哪去跑買賣了?怎這麼久都不見你回來?」福嫂熱情地走上前,一年到頭也沒見過這位小兄弟出入家門幾回,不有些好奇起聽說在跑商的他究竟在做什麼大買賣。
嚴彥言簡意賅地應著,「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
「很遠。」
「……「
聽著他的回答,一旁的雲儂已經沒有半點睡意了。
她就知道……這人的口舌又懶又吝嗇,平時對著外人開口蹦句話都嫌煩,就連朵微笑也欠奉,這木頭,光長了雙好看的眼又如何?又不是每個人光看他的眼神就識得他腹裡的蛔蟲到底有幾隻。
在福嫂的面色變得愈來愈尷尬之前,她忙著出來替嚴彥打圓場。
「福嫂,您別介意他天生就這悶葫蘆的子。」她頻頻點頭向福嫂示意,邊拉過還桿在門口的嚴彥,「不好意思,我們兄妹今兒個就先歇息了。」
隨著身後的門扇一合上,嚴彥的疑問也隨之飄進了她的耳底。
「福仰耀?」
「住隔壁隔壁的嬸子,很會繡花的那個。」
他皺著眉,「沒印象。」
雲儂一手撫著額,「她都同你打了幾年的招呼了……」就知道他不上心的人,他老兄就連認認臉也都嫌太多餘。
「交差。」他自懷中掏出個她所縫製的繡袋交給她。
她打開繡袋,拈起一枚通體透綠的扳指,並在扳指間清楚地看到了個餘字。
「辛苦你了,這趟買賣下來有沒有受傷?」仔細收好信物後,她將他拉至她的面前,仔細地打量起他。
「沒。」嚴彥伸手揉揉她的發,而後粗礪的大掌爬上她的面頰,習慣地起她的臉。
她伸手推開一臉塵灰的他,「先去洗漱洗漱,待會過來吃飯。」
「好。」
午後的涼風輕巧巧地溜過窗欞,外頭一望無際的晴空,讓屋內敞亮亮的,雲儂坐在飯桌前一手撐著下頷,微笑地看著他吃著再簡單不過的湯麵,覺得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不挑食,只要是她端出來的,他都能吃得十足美味。
「這回可順利?」
嚴彥一臉淡然,「還好。」
「過陣子有筆買賣。」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還在想這一回要不要先讓他歇上幾個月。
「我接。」他三兩下便吃得碗底朝天,擱下碗筷後即接過那封信。
「不問問價錢?」他就不怕她這中間人會暗坑他一筆?
「你拿主意就成。」嚴彥點著頭,過了一會兒冷不防地對她道:「小儂,接完這筆買賣後,我要金盆洗手。」
他要收山了?
「你當真?」雲儂震愕地兩手撐著桌面站起身,難以想像以往不管她再怎麼勸也不聽,執意要走入這一行的他,竟在這年紀說要退出,全然無視於他目前的身份地位。
「嗯。」
她輕蹙柳眉,「賺夠娶媳婦的錢了?」
嚴彥神色自若地再朝她點點頭,收拾起碗筷起身往廚房的方向走。
「我知道了。」像是生怕他會反悔似的,她急急往大門的方向走,「我這就出去聯繫聯繫,你歇歇!」
暮色翩然降臨的時分,雲儂在嚴彥點上廳裡的燈時回來了,自從知道他要退出殺手這行後心情就一直處於興奮狀態下的她,唇邊始終都泛著笑意。
「這是下一單買賣的訂金。」
嚴彥看也不看,憑著多年來的信任,只管把銀票往懷裡一塞。
她再拿出本泛黃的書冊,猶豫了一會兒後,也不知他願不願意收下。
「聽說,是你前師父的師父秘而不傳的獨門劍法,就連你的前師父也不曾習過。」
慕城派劍譜?
嚴彥微微挑了挑眉峰,將劍譜接過翻看了一會兒,便將它擱在桌上。
「花了多少銀子?」若不是不想拂了她的好意,這種門派的劍譜,他連碰都不想碰。
「不要一文錢,透過關係拿來的。」她一語帶過,「我知你不想要這玩意兒,但知己知彼總有好處,你若是練了,我會較心安。」她想,再過幾日,全江湖就會知道慕城派的多寶閣裡少了一本鎮派之寶了。
「知道了,有空我會翻翻。」嚴彥心底有些估算不清,這究竟是第幾本她帶來給他的秘籍了。
打從他們搬來這兒後,雲儂就拿來了她爹生前收藏的數本武功秘籍給他,因她認為,既然他都已決定日後要走殺手這行買賣,那麼像他頭一回做生意受傷回家的事,就不能再發生,可江湖上身手比他高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因此在全心走入殺手這一行前,好歹他也得先把做買賣的本錢給練好來,不然日後又會重演做完一單買賣,就又得傷病躺上一陣的舊事,撥撥算盤一算,這種的做買賣法實在是太不划算了,若是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還會入不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