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 第十四章
    這些日子裡,他經歷的種種,她全都清楚。

    因為,他很守信諾,以水鏡和她聯繫,幾乎是固定一日一回,到後來數月,她終於練成凝鏡傳影的小小法術,才將固定的次數,加倍上去。

    兩人明明相距數千萬海裡,熟稔度,不疏反增。

    他越來越清楚她的喜好,無論是食物,或是習慣,甚至,是她的小癖好。

    她喜歡吃酥脆的小蝦,連殼帶足,要出滿嘴香酥;她還喜歡精緻的小東西,米粒大的鈴鐺。串珠,討厭誇張沉重的珊瑚首飾,她對音律不通,但毫無自知之明,聽說,最近學起了彈琴,讓他心生恐……期待。

    而她,盼啊、望啊,總算在他離城的第七個多月、第二百一十五天,等到了確切的返城日期。

    明天。

    呃,正確來說,是今天。

    「睡過頭了睡過頭了睡過頭了啦!」珠芽手亂亂,發沒空梳,臉沒空洗,全在奔馳的過程中,將它們草草做完。

    得知消息的她,過度興奮,整夜情緒高漲,滿腦子全是「他要回來了」的喜悅狂樂,開心地滿床翻滾,埋首鮫綃被裡,快樂尖叫,然後,下場就是——

    快早上才睡的特別死!

    睡過了他回來的時辰!

    樂極生悲,她,活生生、血淋淋的慘例一枚。

    本準備當他一踏進城門,就能撲上去迎接他的她,希望大大落空。

    囚牛在她睡的像顆死蚌時,人已回到「枕琴懷笙園」,還用過一頓膳,嗚,她本來設想好,要跟他一起吃的……

    「龍子正在午憩,不許你去吵他!」知音半途攔截她,比珠芽高、比珠芽氣勢冷艷,像根通天大柱,手杈纖腰,阻擋珠芽面前。

    「知音姐姐……」

    叫姐姐也沒用,再說,誰跟你是姊妹呀?!哼。

    知音不吃她這套,賞她白眼。

    「龍子奔波數月,身心疲憊,甫回城的前幾日,最氣惱有人干擾,他往昔的習慣,便是下達命令,誰都不准靠近他的房門半步。」知音搬出她服侍大龍子多年,對他所有習性是最熟悉、明瞭的態度,拒絕珠芽的打擾。

    按照慣例,知音並沒有做錯。

    囚牛回程的數日,確實閉門靜憩,不見任何人,知音以為他是太倦太累,想好好休息,才做此決定,然而,她知其一,不明其二。

    不知囚牛屏退眾人,隔絕於房的真正理由。

    任憑珠芽好說歹說、求著拜託著,都過不了知音那一關,挫敗回房。

    這樣就能打消珠芽的念頭嗎?

    當然不可能。

    她都等了二百一十五天吶!

    被知音瞪回房裡去的珠芽,學聰明了,整裝再出發。

    一顆小蚌,游出窗,穿過茵茵海草,不發出聲響,雙殼揮舞,帶動蚌身,輕盈向前。

    知音在亭內撫琴,距離囚牛房間有一段距離,那座亭子處於必經之路,任何人想通過,都會被知音擋下。

    知音正是故意,守在那兒。

    琴音悠揚,恰巧掩蓋了小蚌翁動的微聲,讓小蚌成功游過防線,奮力前行,終於由開啟的窗扇縫隙,溜進樓閣。

    無數沫珠,咳咳上竄,靈巧可愛,猶若晶瑩水玉,摻混著七彩虹芒,成串成簾,綴滿屋內牆緣,隨著波潮,輕擺,搖晃。

    奮力振殼,飛過重重沫珠,往屏幕後的內室臥居移動。

    看到他了!

    囚牛枕臥巨貝大床中央,臉龐略略帶有倦意,散了潑墨長髮,卸了雪白綢袍,只剩炫黑襯衣裹在身上。

    他的睡顏並不鬆懈,英挺劍眉中,畫出淺淺蹙痕,長睫形成的扇狀陰影,覆滿他的眼窩,變為兩抹淡淡闇霾。

    蚌殼慢慢歇止,降落,在他床緣邊,恢復人形。

    除珠芽外,還有哪顆小蚌,膽敢如此?

    她不敢呼吸太重,怕吵醒他,坐上貝床的動作,如偷兒一般,躡手躡腳、鬼鬼崇崇,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窩上柔軟貝床。

    卷躺在他身畔的舉動,自然而然,一點也不覺彆扭,因為,她做過了無數,無數回——

    有時,明明很睏,卻捨不得和他在水鏡中道別,硬撐起精神,努力同他說話,水鏡擺枕邊,她側臥著,像是他也躺在另半邊;也有時,她心血一來,不顧早晚晨昏,做了水鏡出來,另端的他,正閉目寢眠,睡顏好俊好可愛好好看,她托著腮,看得癡醉。

    就像此時此刻這樣,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靠的很近。

    但,水鏡畢竟只能傳形,傳遞不了細細吐納時,暖暖升溫的熱度,以及胸口平緩起伏,規律的、穩健的,蹦咚撞擊的心跳。

    無論在水鏡中,見過多少回沉睡的他,兩人真真實實窩在同張榻上,還是頭一遭呢。

    剛開始,珠芽超級乖巧,屏著氣、凝著神,渾身上下,只剩一對眸子眨動,吸氣吐氣,不敢太出力。

    靜靜欣賞著,巧奪天工的完美臉龐。

    他的眉,生得極好,漂亮的劍刃形狀,濃淺適宜,不會太戾厲,也不偏向懦柔。

    蹙著就不好了。

    他眉心的淺痕,像劃在她心上,一陣微痛。

    她伸出指,抵在淺痕上,輕輕的,揉著、推著,想這樣將它推散。

    指掌不經意間,碰觸到他即挺又直的鼻樑,是她也很喜歡的部分。

    目光往下挪,落在他唇上。

    甜漿水果。

    她腦子裡,浮現了這項果物的名字和摸樣。

    那日,九龍子善心大發,帶了一盤來送她。

    甜漿水果,果如其名,一整顆果子內,沒有果肉,只有滿滿稠密的甜漿水,果皮澄澈無色,裡頭的天漿水,介於鮮紅與粉嫩之間,將果皮填的豐滿渾圓,彷彿灌飽的水球,顏色討喜,滋味更是甜如糖蜜。

    「這種甜漿水果,看了就叫人忍不住把唇貼上去,唇瓣稍稍施力,吮破薄皮,讓甜將水流進嘴裡……」九龍子親自示範吃法,便是知道她這顆見識淺薄的小蚌,沒看過這等好物。

    看了,就教人忍不住,把唇貼上去。

    她對甜漿水果,沒有那種渴望,但對他的唇,有。

    他的唇色,不似甜漿水果嫩紅,薄薄抿著,當然,他嘴裡也不可能有甜漿水,可是他被引誘過去,像九龍子吃起甜漿水果的欲罷不懂

    唇,貼上去,稍稍施力,吮開溫暖的阻礙,品嚐甜美汁液……

    對美味的本能追逐,教她忘了初衷,忘了自己再三告誡自己,不可以吵他,要好好讓他睡一覺……

    軟嫩小舌,闖了進去,在他嘴裡,探索溫暖,沒遇上任何妨礙或抵抗。

    他怎可能不被吵醒?

    不,她吵醒的,何止是他?

    還有,蟄伏在體內深處,被封印、被禁錮、被掩蓋起來,失去寶珠壓抑的狂龍。

    他張開眼,眸心,流溢著金燦光澤。

    伏在他身上的小嫩蚌,瞬間天旋地轉,深深陷進貝床間,由品嚐人,變成被人品嚐。

    發出驚呼的小嘴,讓他狠狠堵住,唇瓣被吮著、銜著、咬著,變得更艷紅、更豐盈,四化水亮,和著兩人的唾,交融攪亂。

    「囚……」她想喊他,沒有機會喊起,他沉沉的重量,抵著她,逼她完全承受。

    他沒有失去理智,他知道他在做什麼,知道嘗入嘴裡、按低身下的芬芳軟馥,是誰。

    珠芽。

    她映在他眸間,雪白肌膚,交錯著波光瀲灩,以及他身上金鱗,散發出的碎金光芒,嵌了他一身的璀璨。

    不僅是柔軟的臉龐,她的眉、她的睫、鼻子、雙唇,都鑲上淡淡金邊,炫目嬌嬈,誘著他的指腹,細細去描繪,像……撥弄琴弦一般。

    理智尚存,只是無法謁祖「飢渴」的產生。

    飢渴。

    飢渴於力量;飢渴於張狂;飢渴於暴厲;飢渴於……失控。

    這個拍著胸脯,在水鏡前尖叫。雀躍、興奮到笑容亂綻的女娃,歡喜說著;

    「你要回來了?!太好了——我一定第一個到城門口,守在那兒接你!」

    這句話,害他茵茵期盼,感染她的快樂,似乎可以想見,他回城那日,她會是如何激動淚奔,朝他撲來,又會是如何,樂嚷著他的名字

    事實卻是,城門口,除守城衛兵外,空無一人。

    說不失望,去騙鬼吧!

    這股窩囊氣惱,又在看見她好端端,趴睡在她自個兒床上,一臉酣甜,嘴角揚著笑,好夢正美。氣惱燒不成烈焰,只能默默澆熄,輕歎,轉身回房,想當然耳,她另一句承諾,也食言了。

    「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吃頓飯了。」她喜孜孜道。

    「……你哪時沒在用膳時間冒出來過?」

    他指的是水鏡,三餐都準時無比。

    「我是說,真真實實,可以幫你夾菜,替你舀湯沫,和你吃同一盤食物嘛。」

    勾勒的多美好,一副餐桌上的和氣融融。

    結果呢?她不知夢遊到哪處世外桃源去了。

    真是誰認真誰笨蛋。

    她睡死了也好,離此時的他,遠點。

    每每尋無寶珠回來,疲憊加上失落,往往是他意識最混沌、耐性最薄弱,甚至,情緒最浮躁的時候。

    體內,眾龍王封下的印,總在那時,岌岌可危,隨時都快被衝破了、掙脫了。

    他曾經因此,打傷四弟。

    雖然,眾人矛頭皆指向是四龍子犯錯,惹怒了他,實則不然。

    是他難遏的殺心,在那一瞬間,洶湧傾巢,對於四弟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臂,他想折斷它,聽它清脆斷裂的聲音,見它骨碎鞋濺的殘美情況

    他……是真的想殺了四弟。

    不單純針對四龍子,而是任何一個出現眼前之人。

    四龍子不過是運氣不好,倒霉成了替死鬼。

    不耐、厭惡、憎恨,是他心中不斷湧現的意念。

    明明沒有怨恨,但負面情緒,有內心深處冒出來,邪惡地哄誘他,放任那些晦暗,將他吞噬。

    所以,在他回復掌控力之前,必須孤立自己。

    不許誰人靠近,怕的,便是自己會在神智時而渾噩、時而清明、時而殺意充塞下,再度發生四弟那情況。

    她卻來了。

    他故意裝睡,不想理睬她,帶著些許惡意,小小的報復,報復她言而無信。

    另一方面,他怕現在的自己,對她,深具危險性。

    她膩了過來,不知死活,在他身邊躺下,貼近到可以感覺她的炯炯注視,專心的、全意的、熱暖的,只看著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然後,是她柔嫩的唇,印了上來。

    她在他的嘴中,頑皮作亂,嘗鮮吮著,拙稚吸著,像個探險的娃兒,來到一個新奇好玩的地方,感到有趣,再再流連,不肯離開。

    初生之犢不畏虎,憑著傻勁做事,完全不知虎口內拔牙,不,是在龍口內,軟綿綿地廝磨,香嫩嫩地輾轉、甜孜孜地引誘——

    是件多自尋死路的事。

    血脈沸騰,憤張亢奮,與面對四弟或任何人時,翻攪的殺意,全然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飢渴。

    他翻轉了彼此身姿,取回主宰權,吻得比她深、比她鷙猛,要把她吞下肚般,叼著她的舌,銜緊她的唇,不輕易放過她。

    她嗚嗚嚶嚀,唇被吻得發熱泛疼,想扭頭逃開,他的手卻扣在她顎緣,長指力道堅決燙人,鎖著她,不讓她逃,執意與她,糾纏到底。

    在她快窒息時,他放開她,等她狼狽地吁吁大喘,急猛吸氣,待她吸足了,便在吻上去,豪奪她的氣息,如此反覆,攪和的她意識含糊,腦袋瓜裡一片狼藉,只記得他帶來的炙熱和貪婪,久久、久久無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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