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華 下 第十八章
    那不是仙女,是延維。

    她上林家,替林櫻花治好了出世便帶來的宿疾。

    她為何要這樣做?

    狻猊為尋找她的蹤影,以及解開此一困惑,冒昧登門拜訪林府書院,求見林櫻花。

    林櫻花乍見他來,滿臉酡紅,沒忘福身行禮,並吩咐貼身婢女,備妥茶水和點心,在府間涼亭內,與狻猊相談。

    自始至終未曾褪下的好看紅霞,鑲在女孩兒白嫩腮幫,更添美麗風情。

    「珍珠閣龍當家來訪……是……是為了治病仙女所提之事而來嗎?」林櫻花笑靨羞怯,眼眸、唇畔皆帶有赧意及喜悅。

    「我確實為那位『仙女』而來。她入你夢中,為你治病,之後呢?她還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據說,她提出要求,能否請林姑娘告知,那要求為何?」遍尋不著延維,狻猊僅能追隨她所留下的痕跡,一步一步,踩著她的足跡,覓她,找她。

    林櫻花微微訝然,本以為他是知曉的,以為仙女同樣會托夢給他,這……這叫一個姑娘家,如何開口才好?

    「珍珠閣當家……完全不知嗎?」她臉上的赧意,變得有些惶惑。

    「就是不知,才上門求取解答。這對我很重要,拜託林姑娘,務必詳實告知龍某,無論是多尋常的一句話,只要是出自她口中,我都要知道。」

    「她……」林櫻花支吾好半晌,拳兒絞緊絹子,稍稍獲得幾分勇氣,抬眸迎向狻猊。「她說,治好我的病之後,要我不許隨意嫁人,必、必須等候珍珠閣當家……提親下聘。」

    狻猊臉色鐵青,立即便動了延維何以有此作為。

    「她說,要我答應這門親事,無論其餘人求親,皆不可應允,要我安分等著,不管等候多少年。而且……進了珍珠閣大門,成為當、當家夫人,必須盡心盡力伺候您,敬您、愛您、照顧您,不得有任何閃失……」林櫻花勇氣燃燒殆盡,最後幾句,氣虛發軟,像蚊子細叫,僅存自言自語。

    好!

    人躲起來不打緊,臨走之前,還替他訂下一門親事、一個妻子!

    是怕他下半生沒人看顧,是嗎?!

    狻猊握杯的手,浮現數條青筋,衣袖底下的膚,早已怒鱗橫生,亂七八糟地一片片豎起。

    「請林姑娘毋須當真,若有好姻緣,千萬別推辭。」狻猊此時的平穩帶笑,是耗費極大氣力,才能勉強維持。

    「可、可是……」

    「珍珠閣郭當家,目前無心再娶,怕會耽誤林姑娘青春。」

    「珍珠閣……郭當家?」珍珠閣當家不是龍五嗎?

    「珍珠閣早已易主。」真慶幸他有先見之明,許久之前,便把珍珠閣丟給郭強去管。

    林瑩華芙顏一白。

    仔細回想,夢中仙女只說要她嫁於「珍珠閣當家」,並未指名道姓,是她自己誤解仙女所牽的姻緣,是指龍五……

    她對龍五初見時印象很好,加上難以言明的親切熟悉感,使得姑娘芳心顫動,若能成為他的妻,她心裡好喜歡,怎知……

    「再請教林姑娘,那位仙女,可有提到她接下來……準備再去哪兒救苦救難?」狻猊笑著咬牙。救苦救難那四字,根本是猙獰狠言了。

    「呃……」林櫻花斂眸深思,努力回想。「她……她好像說了『這樣我就安心了』,之後便消失無蹤……」

    安心什麼呢?

    把他丟給林櫻花,就沒她的事了嗎?!

    她當他狻猊是皮鞠,給你踢過來又踹回去的嗎?!

    這只超壞的小乖,還要他替她操多少心、生多少氣?!

    狻猊坐不住了,起身告辭。

    再留下去,他怕怒鱗會發滿臉。

    林櫻花倏地喊住他,突然又想到夢中仙女撂過的某些狠話,她連忙告訴眼前俊雅男子:

    「她還說,她把她最珍愛的寶物送給我,要我務必惜福,否則她不會放過我,治好的心,她同樣能再捏碎它……」她對仙女這番話,一知半解,並不是很懂其意。

    最珍愛的寶物。

    是他。

    這幾個字,能替延維的小屁股,減緩幾回的好打。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被他逮回來的話,該大的屁股,該親的小嘴,他一樣都不會放過。

    倒是林櫻花方纔那番話,開啟一絲尋人的曙光。

    他知道,該如何撒餌,讓躲藏在石縫間,愛玩捉迷藏的頑皮魚兒,自個兒咬住餌——

    乖乖被釣上來。

    延維一直躲在情侶退散樓裡。

    更正。延維一直躲在延維狻猊樓裡。

    她哪兒也沒去,將自己藏得極好,每每狻猊踏進樓子內,她都屏住氣息,躲得更隱密,沒教狻猊尋獲她。

    狻猊把全樓子翻過來找,也萬萬想不到,她會躲在那樣的地方。

    打定主意、狠下心腸,不見他ijiush不見他,雖然心很痛,雖然好想念,雖然好想撲上前,抱住死而復生的他,再三磨蹭……

    她都決定逼自己斷念,不可以再連累他,不可以再害他……

    不可以再成為他的累贅。

    她會遵守自己發下的誓言。

    只是,當狻猊出現眼前,忍不住,還是緊緊趴在冰冷壺身上,將他自頭到腳,看過一遍又一遍……

    遠遠描繪著,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他的身影,想藉此傻氣的動作,烙印心上。

    他看起來很好,沒有鬍渣滿佈,沒有雙眼血紅,甚至,沒有失魂落魄。

    有的,不過是尋不到她時,眼中的沮喪。

    太好了。

    她本來還擔心,他會失控瘋癲,或是變了個人似的。

    沒關係,不用為她變得憔悴,更不可以茶飯不思,現在這樣就好。

    她知道他在找她,再過一陣子,應該就會放棄了吧,如果太婆婆媽媽,便太不像狻猊了。

    至於她,躲在這兒,一點也不痛苦,因為,與她相伴的,全是她最心愛的回憶,她可以隨心所欲踩入某一段記憶,重溫當時狻猊的音容。

    無論是闖入西海城救她的他,誆著她一塊泡藥浴的他,在她身上點火廝磨的他,說著要將漸行漸遠梯改名兒叫迫不及待的他,龍鳳燭火映照下臉龐艷紅的他……

    全在這裡,陪著她。

    她可以憑借這些滿滿的、甜美的回憶,度過一輩子。

    如同此刻,她正沉溺在她與狻猊圍著一桌簡單菜餚,談天說地的美夢之中。

    推門聲,阻斷了她的夢境。

    是狻猊,這個月,第四度踏進樓子裡。

    只是這一回來,他沒有前幾次的焦急,更沒有喊著她的名字,他在空無一人的蚌床間,和衣躺下,右手背抵在眉間,形成的陰影,正巧籠罩住他的雙眼,她伏貼著身子,想看清楚他的神情,這角度卻瞧不見什麼。

    「……你竟然連妻子都替我找妥了,你就如此下定決心,不回到我身邊,是嗎?」狻猊低低自語,夾雜數度歎息,聲音裡,滿是疲倦。

    延維咬咬唇,無法否認,自己確實是這樣打算的。

    她想替他找一個人相伴,想來想去,林櫻花最合適,她才跑去幫林櫻花治病,順道半逼半強,把林櫻花訂下來。

    「好,我會順你心意,試著去接受她,你若吃醋,就快些露臉出現,殺到我面前,告訴我,不許愛上別人,否則三年五載相處下來,也許,我真的會迎她入門,餵她長生不老靈藥,讓她福壽綿綿,到時你才回來,說不定我……」狻猊沒再說下去,然而,他說的,也足夠了。

    說不定,到那時,她想回心轉意,他也無法割捨另一個女人。

    他沒說的話,就是這個吧。

    延維明明好心痛,嫉恨地想馬上衝出去,否決她自己做過的蠢事,可是她只能僵在當場,感覺天旋地轉,似要崩塌了一樣。

    唇瓣咬得再緊,也咬不住溢出的絕望嗚咽,淚水滴滴答答,掉個沒停。

    不要這麼快……不要這麼快就忘記她嘛……

    不,忘記她也好,愛上林櫻花也好,只要他好就好……

    內心兩道聲音,正在交戰。

    一道,無法理解,深愛過的人,怎可能短短數月之間,就變了質,就能將心奉上給他人?

    一道,要自己看開,祝福他、成全他。

    她默默蹲坐在地,雙臂抱膝,蜷縮起來,背靠壺身。壺身再冰再冷,都抵不過背脊竄上來的寒意,教人發顫。

    埋進膝間的臉龐,迅速淚濡了裙料,淚珠兒暈開的痕跡,在裙上綻放,一點一滴,越來越多……

    最後,內心的聲音,分出了勝負。

    忘記她也好,愛上林櫻花也好,只要他好就好……

    延維蜷縮的身影,被一波波湧生的煙霧,緩緩湮沒吞噬,融混在其中,漸漸淡去。

    她將自己藏回了夢裡。

    那些狻猊仍屬她所有的美麗夢裡。

    她像顆蚌,把自己密密關上。

    「唉……」

    擾醒她的,是一道吁歎。

    她聽出它發自於何人,會願意醒來瞧個仔細,實在是不曾聽過他的歎息聲,如此疲憊與無力。

    她又趴在呈現透明狀的壺身上,將外頭世界看明白。

    狻猊又來了,扳指算算,距離他前次說完那番惹她痛苦數日的語句,已相隔半個月以上。

    他歎氣,嘴裡輕煙,隨之吁吐,眉目間緊嵌的陰霾,濃得化不開。

    他目光瞟遠,瞧著她不明白的方向,不時以兩指按按眉心,似乎那兒正有莫名疼痛,侵襲著他。

    銜著銀煙管的嘴,失去以往略帶城府的燦笑,垮垮的,看得她也隨之心情大壞。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狻猊為何一臉不悅?

    他半側著身子,泰半正背對她。

    「說什麼盡心盡力伺候我,敬我、愛我、照顧我,不得有任何閃失……說什麼感念仙女救命之恩,定會達成她留下的交代……結果,一遇上真心喜愛的男人,還不是一腳將我踢開,求我成全她,甚至以死相逼,嚷著就算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原來,櫻花的本性這麼狠……」語畢,一連三聲歎息,唉、唉、唉。

    狻猊環視週遭,動手撫摸屋裡擺設,碰碰石几上的螺貝瓶,撥弄瓶中綠意盎然的水草,指腹滑過珊瑚椅背,一路由左側,緩步至右側,到達她咫尺之距的地方,險些就要碰到她……

    「或許是我無法忘情於你,對待她時,總有些心不在焉吧。也難怪,當出現另一個男人,願意提供胸膛讓她依偎,她便毫不遲疑地飛奔過去。」

    他的面容清晰,教她看見了他的苦笑,以及呢喃說出那些話時,是怎生的神情和感歎。

    「林、櫻、花!」

    延維牙根咬緊,字字沉狺。

    「我千交代萬交代,要你好好珍惜狻猊,你你你你——你竟敢傷害他?!」

    延維一把怒火燒旺旺,咬牙切齒、掄拳跺腳,又急又氣又不滿。

    吠吼聲,迴盪身處的這隱密天地,傳不到外頭去。

    「我將狻猊讓給你,得忍受多少心如刀割的痛苦,像在凌遲剮肉一般,你擁有我想要的一切,卻不好好把握?!」

    指甲陷入掌心,亦不覺疼痛,因為對狻猊的心疼,勝過於它。

    「我明明告訴過你,我把我最珍愛的寶物送給你,要你務必惜福,否則我不會放你——你竟讓他……讓他露出這種無奈的失落表情!」

    她陰沉冷笑。

    「看來,你真到我是黃粱一夢,睡醒了,就變成屁,無影無蹤嗎?忘了我修好你那顆破心時,所提出的交換條件,是不?」哼哼哼……

    既然你食言,我也不會跟你客氣。

    夢境裡的美麗仙女,搖身一變,成了猙獰夜叉。

    美目同樣炯燦,卻森冷。

    唇瓣同樣艷紅,卻無笑。

    曾經溫柔貼在胸口,散發熱暖光芒的柔荑,如今五指蔻丹鋒利冰冷,直探胸臆深處,那顆平穩跳動的心臟。

    「你應允過我,會好好待他,你騙我!你根本做不到,你傷害他,就像在我心上千刀萬剮,現在,我也要你品嚐一樣的痛!」延維右手沒入林櫻花的胸口,五指收攏,揪住怦然跳動的小小方寸,只消再施兩成力道,林櫻花甫痊癒的心,便會被她涅破。

    明明是夢,疼痛感卻無比真實,極似發病……不,勝似發病時尖銳痛楚頓時湧現,林櫻花疼哭尖叫,在夢裡慌亂求饒。

    「魚兒總算浮出水面。」

    朗朗輕笑,在這場夢裡,響徹迴繞,延維還處於錯愕之際,右腕遭人緊緊握住,她呆呆仰頭,看見狻猊,他雙眸正因笑意而瞇彎。

    她驚覺,連忙要逃,狻猊豈能容到手的大魚再溜掉,煙管汩湧的煙,瞬間交織成網,逮獲她。

    「你哪裡也逃不了,只能待在我身邊。」比起煙網,他環抱過來的雙臂,比天底下任何繩索更加堅固強韌。

    「讓我走!」她嚷著,使勁掙動。

    「不讓。」他拒絕。

    「我發過誓!若再見你,我會……我會死掉——」她摀住臉,不敢看他。

    「童言無忌,小娃兒說的戲言,哪用當真。」他用言靈,輕易解去她曾加諸於身上的立誓術力。

    他將她翻轉過來,與他面對面,半強迫她望向他,笑道:

    「瞧,你見了我,一點事也沒發生。」

    「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怕死……是我不能再跟你糾纏!你會再被我害慘的!」延維努力想從他的摟箝中掙開。

    他像不活獵物的餓鱆,雙手力道不松反緊,要她嵌進他胸口,每寸肌理相貼,找不到空隙。他渾身熱燙,噴吐在她耳鬢間的氣息,像火,燒灼得叫人心慌意亂。

    「我不怕。」

    「但我怕!好、好不容易回來了,龍角也修妥了,一切恢復到最初最好的狀況,只要沒有歐文,你就可以……繼續當你的悠哉龍子,不用再為我上頭腦筋,從我出現之後的亂七八糟,你當它是場夢,忘光光就好——」

    「那你可曾想過,你離開之後的亂七八糟,你要我如何收拾?」

    「……你等等,我馬上幫你教訓林櫻花,要她快快拋棄姦夫,重回你身邊!」她擦好點忘了此趟上來的本意。

    她離開之後的亂七八糟,本就打定主意要交給林櫻花,幫她繼續愛他。

    可惡的林櫻花,外表純真無邪,內心水性楊花,見一個愛一個,狻猊已經很完美,還有啥好嫌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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