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包女孩 第一章
    環東國際唱片,副總裁辦公室。

    老實說,凌天宇實在很怕推開那扇花彫木門的瞬間,會有一大堆人拱上來,拉炮、恭喜、拍照、搖香檳,然後問他接下來的計畫。

    如果是的話,他就會陷入不得不應酬,但其實很想走的困境。

    所幸,他的老闆還是挺瞭解他的,位於二十五樓的辦公室中,沒有閒雜人等,原本在批閱公文的男人看到他,很快的拿起手機,低聲吩咐幾句,然後繞過桌子,朝他走過來。

    凌天宇放下行李,喊了一聲,「好久不見。」

    「太久不見了。」男人拍了拍他,「歡迎歸隊。」

    「那我們—」

    「會議室。」

    凌天宇笑了笑。果然是會議室。

    雖然貴為副總裁,但高雅全才三十歲,他的辦公室並不是那種真皮厚木型的,而是舒爽的北歐設計,光是配色就足以讓人放鬆,所以他從不在那裡談事情,他喜歡把人帶往會議室。

    長長的走廊兩側貼著自家的海報,那會提醒他旗下的歌手,人外有人,要多努力。

    而會議室則貼著現階段唱片市場上熱銷的專輯海報,提醒他們,天外有天,別鬆懈。

    凌天宇當然知道自己的海報早不在上面,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的個人海報及組合海報,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佔據著走廊左側第一的位置,從少年時期的組合、單飛、後來的戲劇原聲帶……現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年輕團體,不知怎麼著,感覺就是跟他十幾歲出道時很像。

    見他駐足,高雅全說:「公司的新人。」

    「我知道。」

    「閃爍工作室的造型。」

    凌天宇聞言一笑。原來如此。

    他剛出道時,也給「閃爍」做了好幾年的造型—他十六歲就以「左岸少年」的組合出道,紅極一時,一本五百元的寫真書可以狂賣十幾萬套,CD更不用說,幾乎是橫掃市場,那幾年除了他跟黎耀瀾組的左岸少年之外,就數林陽風能並駕齊驅,三人引領一個時代的風騷。

    林陽風擅長情歌,他跟黎耀瀾則走夢幻路線,兩人外型相仿,氣質互補,簡直就像漫畫中走出來的美少年一樣,俊秀、纖細,笑起來無害又迷濛,從小女孩到老奶奶都無法抵抗這樣的吸引力。

    只是隨著年紀漸長,他們都面臨轉型的關卡,滿二十歲那年,公司安排他去上戲劇課,幫他接偶像劇,而黎耀瀾則開始學習作詞作曲,讓他們從純偶像轉為全方位藝人。

    左岸少年並沒有解散,只是他們開始做歌手以外的事情,會一起工作,也會單獨工作。

    黎耀瀾的父母都是圈內人,自小耳濡目染,很快的上了軌道,真摯的歌詞尤其受到好評,第一年就拿下金曲獎最佳作詞,此後邀約不斷,成了創作圈最年輕的老師之一,這一兩年甚至開始寫起純文學,文字細膩,屢獲好評。

    至於他凌天宇則不然,他並不是從小被當成藝人栽培的,於是公司只好花費無數資源,相關工作人員一次又一次的開會,只為挑選出最適合他的戲,設計讓他做起來愜意又好看的招牌動作。

    編劇一次又一次的修改,平均感情與笑點,女主角、女配角、景點、服裝……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為了襯托他。

    當然他也沒有枉費公司一番苦心,第一齣戲的平均收視就破六,後來一年比一年好。

    幾出成功的偶像劇下來,他成了新一代的理想男主角,廣告、電影、寫真書、出席活動,馬不停蹄。

    單飛的專輯也沒讓人失望,公司細心選出在他音域範圍內的歌,砸大錢出國拍音樂錄影帶,售票演唱會的舞台更是極盡華麗,重重機關讓人目不暇給,就是要讓看完的歌迷覺得值回票價。

    他這棵搖錢樹就這樣一年搖過一年。

    然後有一天,他去夏威夷出外景,整整五天都是在工作,回程的飛機上,看到越來越遙遠的海面,他突然有一種很累的感覺。

    於是他打電話說,想休息。

    高雅全也沒有廢話,只說讓他把原訂計畫的工作完成,就放他大假。

    後來他到歐洲溜躂了一年多,終於覺得心滿意足。

    兩天前,他在土耳其的機場打電話說要歸隊。

    回來了,但又不是回來這樣簡單—出道十年,他比誰都知道悠閒假期結束後要面對的是什麼。

    從螢光幕消失了一年多,多少新人竄出,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著「凌天宇」這三個字是否依然是收視保證,是否只要亮出他的名字,就有大把廠商願意贊助,名氣跟受歡迎程度能繼續維持不墜,還是就此一蹶不振。

    畢竟,演藝圈最不缺乏的就是等待機會的偶像,而觀眾的心意也很難說,有時候經紀公司跟藝人都覺得有趣的劇本,觀眾不一定買帳,而名家編劇沒空,不得已交給小菜鳥寫,收視卻節節高昇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

    休息太久,這是他僅次於出道的大挑戰,得用盡全副力氣才行。

    「緊張?」

    看了看剛剛那張新人團體的海報,凌天宇微微一笑,「是期待。」

    看他坦然承認,高雅全滿意了—期待是好事。

    期待會讓人提高專注力,期待會讓人全力以赴。

    假期太長,長到他這個主管擔心旗下歌手發條還沒上緊,現在看來,他是白擔心了—環東身為唱片界龍頭,旗下能賺錢的人絕對不只凌天宇一個,但左岸少年從出道開始,就由他設計活動跟維持流程,當時一個是歌壇新人,一個是唱片圈菜鳥,保母車上,倒也交換過不少甘苦心事。

    各有各的辛苦與忐忑,但都發誓要成功。

    十年過去,兩人各憑努力,一個成了影視雙棲的當紅偶像,一個則成了唱片圈最年輕的副總裁—基於這個緣由,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凌天宇繼續閃亮下去。

    凌天宇推開會議室的門,幾人抬起頭對他笑。

    好幾張熟面孔。

    那是環東最強的部門,被暱稱為「造星小組」,顧名思義,就是造星。

    十年前,左岸少年就是由他們催生。

    六年前,他的第一部戲,劇本也是他們開了無數次會後才終於拍板定案,讓他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就成功轉型。

    凌天宇不喜歡客套,而造星小組也是出了名的效率魔人,一個小時後,眾人都決定未來一年要做的事情。

    先收歌、錄歌,海外拍攝音樂錄影帶加上寫真集,上一些品味雜誌的訪談,做適量的曝光,辦幾場歌迷見面會,等劇本寫好,立即準備開拍新戲,由他演唱片頭片尾曲,在戲劇播出三分之一的時候推出唱片跟寫真,同時宣傳。

    這時候,黎耀瀾的世界音樂演奏會也差不多告一段落,時間上可以合流,做左岸少年的第八張專輯。

    「劇本方面,你有沒有什麼想法?」造星組長顧姊問,「職場劇?校園劇?還是勵志、追夢、警政英雄?」

    凌天宇幾乎想也不想的就回答,「喜劇就好。」

    喜劇是永遠的王道,現代人壓力大,累了一天之後,沒有什麼比哈哈大笑更能放鬆心情。

    這是他回歸後的第一部戲,打安全牌好一點。

    大家也都同意這點—不管什麼時代,喜劇永遠受歡迎,但困難的地方在於好劇本難找。

    會議室中這群人精,在演藝圈多年,什麼陣仗都見過,見過那種笑到肚子痛的喜劇,也見過根本笑不出來的喜劇,而笑點一旦沒拿捏好,製作單位可能就得準備道歉。

    凌天宇想了想,「職場喜劇應該不錯,可以引起上班族共鳴。」

    顧姊提議,「不如找荷華來寫?他們的喜劇收視一向不錯,笑點設計也挺有品味。」

    眾人同意。

    「你。」顧姊對剛剛送咖啡進來的工讀妹下命令,「打個電話去問荷華,如果我們三個月後就要十二集的兩小時劇本,問他們能不能接。」

    工讀妹很快銜命而去,三分鐘後回報,「顧姊,荷華說不行,他們現在編劇不夠用。」

    她聞言皺起眉頭,「這樣啊……」

    高雅全出聲,「問問舞字。」

    工讀妹再度銜命而去。

    凌天宇有點意外,「你不是跟舞字的負責人有點不愉快?」

    在演藝圈,講起「舞字工作室」還真沒人不知道的,望文生義,就是文字工廠,大小編劇加起來超過三十人,接偶像劇、舞台劇、電影、綜藝節目……總之,只要需要腳本的東西,他們都接。

    在競爭激烈的這圈子,能留下來的,當然也都是個中好手,他們可以在上午還埋首寫孝親大愛劇,下午就開始寫警匪槍戰,晚上時再幫忙補上一兩分鐘的偷情低級對話。

    而高雅全跟舞字的過節來由已經不可考,在環東內部,這並不算什麼秘密,大家都知道。

    「只要他們能給我好劇本,我可以馬上愉快給他們看。」高雅全很生意人般的說,「原則不過就是小菜而已,財務報表能對股東交代才是主餐。」

    「去年的報表不漂亮?」

    「不漂亮,但因為去年副總裁不是我,所以不關我的事。今年是我第一次在股東會議上做報告,我希望方塊圖能明顯拉出差距。」高雅全對他一副寄予厚望的樣子,「反正跟舞字也只是一些小事情而已,不算什麼。」

    小事而已,不算什麼。

    凌天宇知道,這就是自己跟高雅全不一樣的地方。

    高雅全可以跟討厭的人攜手共同追求彼此的最大利益,而他卻不行。

    講好聽是有原則,講實話是有點不圓融。

    但要跟不喜歡的人寒暄問候,跟討厭的人同桌吃飯,他的確做不來,那些該做的公關工作,他全部丟給助理。

    以前曾經有位共戲的女主角說,當凌天宇的助理是得胃潰瘍的最快捷徑。

    很多時候他上了保母車或回到家,會看到陌生人對他微笑說:「凌先生您好,我是新來的助理,您叫我××就好了。」

    剛開始他還會想一下,這是第幾個助理,後來,根本連想都懶得想了。

    ××復××,××何其多。

    他不是不想成為一個圓融的人,像高雅全,討厭舞字但又可以攜手合作,一如多年前明明跟「搖聚音樂」是死對頭,卻還是策畫了一系列的「聆聽時光」老歌精選一樣,他不會認為那樣虛偽,事實上,那才是聰明人。

    餅就這麼大,何必跟錢過不去?

    不一會,工讀妹再度回報,「舞字說沒問題,價碼照舊,先收一半訂金,要我們給時間,他們會讓人過來開會。」

    承傑說:「今天晚上行不行?」

    原本只是半開玩笑,沒想到對方居然OK了。

    這下所有人都傻眼,紛紛把視線望向剛才的多嘴人。

    承傑一臉罪惡的低下頭,「我……很抱歉……」

    今天是二月以來最壞的天氣,寒流又下雨,沒人想留到那麼晚,但這次是他們自己要求晚上過來的,也不好說改天—據工讀小妹來報,舞字似乎也有意趁這次機會化解那個沒人知道緣由的過節。

    「對方的窗口叫做……」工讀妹低頭看了一下紙條,「沈柚星。」

    原本低迷的氣氛在聽到「沈柚星」三個字後,突然有了改變。

    再沒神經的人都會發現,原本還蔫頭蔫腦的一群人突然又有了精神,而且還是非常的精神。

    眉娟哇的一聲,「高副總裁面子好大。」

    「你應該說,新台幣的面子好大。」高雅全一面笑一面想著,明天要請人送束花去舞字,寫張卡片,就此不提往事。

    他對這個人選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了。

    「沈柚星耶。」眉娟笑著看凌天宇,「出國一年多,有沒有看一下台灣新聞?沈柚星去年拿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又拿了金鐘獎最佳編劇,不管過去跟高副總裁有什麼恩怨,我都相信舞字的負責人非常有誠意要雙方言歸於好。」

    凌天宇回到家時,已經快十一點—他是ABC,出道後一直就住在公司安排的宿舍裡。

    當然,所謂的「宿舍」隨著名氣大開之後,已經跟準備時期不可同日而語。

    在準備的那一年裡,他跟黎耀瀾住的是環東的員工宿舍,兩人一間,上下鋪,房間走上三步就碰到牆壁,所有的傢俱只有一台電視跟一台小冰箱,房間小,再多就放不下。

    隨著第一張專輯的出貨量一直追加,在員工宿舍進出口站崗的歌迷日漸增多,很快的,宣傳期都還沒結束,他們的東西就被打包運到以門禁森嚴著稱的社區,兩房一廳,傢俱齊全。

    隔年,他們搬入一棟可以俯瞰淡水河的高級公寓,空間更大,從陽台看出去是河水跟綠地,說不出的舒適。

    再過幾年,他又換了個地方,因為他的行程更滿,得空出一個房間給助理,好節省彼此的時間。

    而這一次,他從通知回來到飛機落地不到兩天時間,他原本以為自己得睡幾天飯店,沒想到公司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幫他找到房子,而且傢俱跟家電都已經就定位,他當初寄放在黎耀瀾那邊的幾個箱子,也都乖乖的躺在新家的地板上。

    負責載他來的工作人員是個年輕女孩子,她非常抱歉的說:「凌先生,因為時間不夠,所以沒辦法找到太好的,不過這棟大樓是一戶一層,隱私跟保安都沒話說。」

    凌天宇點點頭—平心而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找到地點、坪數、隱私都合格的地方並不容易,應該也是公司集中人力的後果……但那些品味不怎麼樣的傢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並不是要什麼龍床還是貴妃椅之類的,只是,既然是供他放鬆跟休息的地方,視覺上不能太糟糕啊。

    凌天宇試著告訴自己,那個沙發應該很貴,坐起來會舒服;那個酒櫃裡的幾瓶酒,應該價值不菲;吃飯的桌子應該是貴到不行的桃花木或者紫檀木,表示公司對他依然重視,還有,地毯黑色才顯氣派……但,真的不行。

    他就是討厭厚重的傢俱。

    他喜歡緞面沙發、白色地毯,窗簾也不可以長得像遮雨塑膠布。

    還有那個酒櫃……他對酒精過敏。

    載他來的小女生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不滿意,拿著手冊還在念著,「凌先生,這個袋子裡有門禁卡、感應卡、大門鑰匙、車鑰匙,停車位是B3-28,冰箱有水果跟簡單的微波食物。副總裁說你喜歡喝茶,所以我買了一箱放在廚房。這是我的名片,有什麼需要,任何時間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任何?」

    「任何。」

    被厚重裝潢跟傢俱弄得心情不太好的凌天宇,終於有那麼一點想笑的感覺了。眼前這個裹得跟球一樣的小傢伙是剛入行的菜鳥吧,「任何時間」可是很後患無窮的四個字啊。

    他每次拍戲,都充分體會到那種感覺。

    睡到一半被搖醒,聽到「天宇,該準備了」,明明超想睡,梳洗過後還是得睜大眼睛,元氣滿滿的跟女主角談著戀愛,或者從一堆匪人當中英雄救美一下。導演OK後,他又趕緊鑽回保母車睡,然後又是「天宇,該準備了」。

    但這沒什麼好抱怨,大家都是這樣—在歐洲轉了一年多,天天睡到飽,他幾乎忘了睡到一半被叫起來的感覺。

    有什麼需要,任何時間都可以打電話給我—不用任何,他現在就有事情要交代了。

    「筆拿出來。」

    對方立刻拿出筆。

    「第一,我的地毯要白色的,第二,我喜歡的裝潢是淺色系,第三,我不喝酒,第四,我抽煙,明天記得幫我買煙灰缸,第五……」

    他的原則是……他的習慣有……他的品味偏向……

    「十八,我很容易感冒,要隨時注意我的保暖問題,我住的地方要冷暖氣都有,濕度也需要注意。」

    一旦他感冒,至少要半個月才好,而這半個月,他的戰力會減半,但工作卻必須照舊執行,痛苦指數會很高。

    而他剛剛看了一下,新公寓的空調只具備冷氣跟除濕。

    「二十五,我在外面不喝罐裝茶,別忘了我還是『英倫咖啡』的代言人,除了我家、唱片公司之外,不管是茶還是礦泉水,都裝進英倫咖啡的瓶子裡,茶類裝進英倫拿鐵,礦泉水裝入英倫曼特寧。」

    身為稱職的代言人,絕對不只是在廣告中拿著產品微笑,他不只一次被雜誌或歌迷拍到,在拍戲現場或者節目後台拿著英倫咖啡,這也就是為什麼廠商願意在他休假期間還續約的關係。

    「三十一,我不喜歡有香味的東西,明天把那些清潔用品全部都換成無香系列。」凌天宇想了想,「暫時先這樣,有沒有問題?」

    「……電器傢俱類可能需要幾天時間,但我會努力……」

    這答案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是可接受—他看多了那些滿口沒問題,後來理由一大堆的人。

    「那如果沒其他事情,我先回去了。」

    凌天宇點點頭,稍微伸展了一下手指……真是冷。

    對於今天的會議結果,他很期待也很興奮,他應該會窩在沙發上看那疊速記記錄,補充一些想法……

    「這先給你。」

    凌天宇還來不及確認那是什麼,手心就被塞入一個綿綿暖暖的東西……暖暖包?

    外面套著一個手做小布袋,顏色是挺可愛的鵝黃。

    「今天晚上頂著先,明天早上等3C產品店開了,我再搬一台小太陽過來。」女生穿起外套,然後笑著跟他揮了揮手,「有需要什麼再跟我說哦。」

    凌天宇驚訝了。她在笑

    過去每一次換住處,只要聽到十,應屆助理的臉早就垮下來了,他剛剛可是念了三十幾啊。

    她沒有不耐煩,也沒有生氣,而且居然輕易猜到他還沒有要睡—不可小看她,也許她內心世界是個無敵鐵金剛也說不定。

    手心的暖暖包很舒服。

    已經很久不去記助理名字的凌天宇,把她的名片拿出來看了一下,上面只簡單印了幾個字—環東華語部,劉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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