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到老天眷顧,可小的時候,每每在江邊唱起琅琅上口的君家祈歌時,江水總會平靜如鏡,所以今天她一定也可以辦到的。
她跟著堂姊焚香朝天祭拜,口中唸唸有詞好一會,堂姊走到一旁,坐在八音鼓旁。她則面向江水而立,深衣在風中搖擺著不止。
當第一個鼓聲響起,君什善雙手合十,深吸口氣,低啞的嗓音發出洪亮輕鳴,那氣息綿長,而那嗓音,不像人聲,更不像樂器,反而像是風呼嘯吹過洞口,像海水拍岸發出激鳴。
淳於御霎時瞪大眼,看著她不卑不亢地裊婷欠身,那神色虔誠,那姿態柔軟,歌聲抑揚頓挫,舞動的身形如絮,祈求的清嗓如絲,纏繞如網將所有的人感官密密捕捉。
深衣在舞動之間飄動,形似飛天,教他莫名不安著。
剎那之間,眼前的一切極不真實,她的身影如夢似幻,空靈的歌聲撼動天地,充滿能量,如甘霖般從天而降,撫慰不安的民心,抹去暴戾的氣息,彷彿淨化大氣中負面黑暗的能量。
突然,他瞧見陰霾的天空破開一角,一道微弱金光緩緩降落,將她包圍籠罩。
金光之中,隱約有抹人影與她相擁。
「你……」這一刻,君什善看見了和淳於御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這氣息、這氣味,分明就是那晚冒充淳於御的人,而他不是人,竟是龍神嗎?
那人輕勾笑意,與她共舞,直到江水退潮,平靜無波。
淳於御瞇緊眼:心頭莫名狂顫。
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想不起在何時見過,可是他的身體彷彿還載錄著這份記憶,有股兇猛的能量在體內暴動著,震得他幾乎站不住。
體內有股聲音告訴他,與她共舞的人,應該是他!
突地——「下雨了……」易安生看向天空,豆大的雨水即刻傾落。「王爺,先進馬車避雨。」淳於御回神,飛步來到君什善的身邊,而她身前的男人與他直視,笑得挑釁,隨即消失無蹤。
她無力地往後踉蹌,剛好跌進他的懷裡。「款,你怎麼在這裡?」「下雨了,先避雨。」無暇追問那男人到底是誰,他將她打橫抱起,打算將她抱入龍神廟避雨。
「可是夕月姊姊……」她忍不住地回頭張望。
「有人照顧。」他淡道。
果然,不用他吩咐,曲承歡已經奔向君夕月。
抱著她走到廟前,看著廟門上的橫扁,他有些猶豫,不知道這座龍神廟是否願意接受他。
深吸口氣,他緩緩踏進廟內,每踏一步,都覺得腳步像是深陷泥淖裡,抽不開身,耳邊像是承受著無形的壓力,不斷地壓縮,不痛,不像入佛寺時的電擊感,但那股力道像是要壓碎他體內的某種東西,強迫著他清醒,拉扯著他的視線——他抬眼看向正殿,沒有瞧見神像,只有一張畫,畫的是頭戴龍形箍的龍神,底下寫著——龍君無咎。
頓時,他腦袋轟轟作響,在一片刺耳的嘈雜中,他聽到有人對他說:「從今以後,為你賜名為無咎,為君家世代的守護龍神……」一片迷霧中,他看見那聲音的主人,那臉蛋、那神情……
龍神祭後,大雨不停。雨水敲打在侯爺府的黑瓦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然而坐在屏榻上的淳於御,面色冷肅。
房裡,不著燭火。
黑暗之中,他的瞳眸異樣閃亮。
千年記憶,在他腦海裡翻攪著,憶起的貪嗔癡化為利刃,狠狠地刺入肺腑,痛到極限,竟令他想笑。
總算明白,為何他會如此的異於常人,只因他是龍神轉世。
千年前,他和君拾扇相遇,被她賜名,從此成了君家的守護龍神,她離世後,他守了君家整整七百年,直到和十三相遇相愛,以為終於得償所願,豈料在愛情的背後是不堪的利用,終究,她還是辜負了他。
那時,他重返天界,因為濫殺無辜,被天尊拘禁在雲池裡三百年,洗滌一身肅殺氣息,等候裁罰。三百年後,數罪並罰的下場,他被貶下凡,忘卻前塵往事,然而就算拘禁在雲池裡,依舊洗不去他的貪嗔癡;儘管下凡,他還是對她眷戀依舊。
多可怕的因果,竟教他如此心不由己。
「拾扇……十三……什善……」他啞笑低喃著。
原來,就算是他,也逃不過三世輪迴的宿命。
如拾扇所說,他們有三生情緣,就算他說了不再相見,儘管他被貶下凡,命運依舊將他們牽引在一塊。
但是,如今再相遇,意義在哪?
前世她的辜負,今生他的愛戀……不,也許該說,他的愛戀根本沒停止過,儘管忘卻一切,他依舊被她獨有的特質給吸引;就算重新來過,還是將她愛入心坎。
還要如何折磨他?
要他如何面對現在的她?她一再輪迴,很自然地將他遺忘,然而想起那些不堪記憶的他,要如何再愛?
她的辜負傷他太深,她不愛他,從沒愛過,卻以愛為名引誘他,不管是十三還是拾扇,她們都選擇利用他!
而什善呢?
她愛他嗎?
「曲大哥,為什麼侯爺不見我?」外頭,她細啞的嗓音幾乎被雨聲給吞沒,但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君姑娘,你誤會了,侯爺不是不見你,他只是身子有點不適,所以早點歇息罷了,你瞧,燭火都滅了。」曲承歡……那討喜性子依舊未變,他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天界的花神將,卻受他牽累而被貶下凡。
淳於御看向窗外,紙窗上,模糊的身影晃動,心一橫,他轉開眼不再看。
他不該再對她留戀,因為她,他甘心受縛,七百年的等待,傾盡所有去愛,換來的是她的辜負,是連累好友……這樣的愛情,代價太大,大到他不想承載。
「可是,侯爺既然身子不舒服,為什麼不叫大夫過來診治?」「唉,君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侯爺的身子異於常人,叫大夫過來診治總是不妥,只要讓侯爺歇息個幾天就好。」「我真的不能進去看看他?」「讓侯爺歇息吧,有我在,你不用擔心,何不先去瞧瞧夕月姑娘,她今兒個也淋了雨,不知道要不要緊?」「……那,我先回去了。」「喜鵲,還不趕緊送君姑娘回房歇著,長廊上有水漬,走路要小心一點。」「我知道,什善,咱們回去吧。」「嗯。」突地,四周靜默得只餘雨聲,淳於御忍不住又再回頭,看向窗外,同一時間曲承歡推門走了進來。
「侯爺,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他笑得無奈。
龍神祭之前,主子百般呵護著君姑娘,誰知龍神祭之後,主子突然大轉變,竟然吩咐他別讓君姑娘踏進他房內。
「你不需要管。」他沉聲道。面對好友,他有說不出的愧疚。
「說真的,我也不太想管,可君姑娘看起來好可憐。」曲承歡就站在門邊,直睇著門外。「她從下午就一直問我你怎麼了,到現在,都已經三更天,她根本睡不著,聽喜鵲說,她晚膳也沒吃。」淳於御緊抿著唇,默不吭聲。
他的思緒太亂,一時之間無法理清,他需要再多一點時間決定未來。
「侯爺,還是在龍神廟時發生了什麼事?」面對他的沉默,曲承歡試著旁敲側擊。
龍神廟?
現在想來,與什善共舞的根本就是左近!他被貶下凡,而他竟順理成章地成了守護龍神?甚至當著他的面和什善共舞!
「承歡,去毀了龍神廟。」他怒道。
他不能忍受所愛的女人和其他龍神共舞,就算是他的親兄弟也不成!
「侯爺?」曲承歡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兩人從小一塊長大,對於主子的性情,他自認摸清七、八分,但如此毫無道理的作為,真教他摸不著頭緒。
「還不去?」淳於御冷睨著他。
「侯爺,這麼做,一點道理都沒有。」「不需要道理。」「可……」「你想要違抗我的命令?」「不是,但……」「你不做,難道我還找不到人去做?」那陰騖的面容陌生得令曲承歡心驚,半晌之後,他握了握拳,啞聲道:「我知道了,侯爺。」看著他離去,淳於御托著額,不讓自己改變心意。
君家欺人太甚,竟在他被貶下凡後,再找其他龍種替代……貪婪自私的天性作祟,也難怪君家會沒落成了神棍,毀了龍神廟,從此以後,龍神與君家再無關係。
至於什善,他到底要怎麼面對她?
在她眸底,有著不曾掩飾的眷戀,今生的她,真的會願意為他而改變?
她是否又會背叛他?
「無咎。」門外傳來的喚聲,教他驀地拾眼,看向門板,啞聲喃著,「左近?」
一抹金光緩緩穿門而入,在他面前幻化成人形。
「無咎,好久不見。」看他頭戴金冠,身穿蟠龍錦袍,意氣風發地笑著,淳於御心頭滯悶得像被什麼給掐住。
「你來,是要笑我當年不聽你的勸告,落得如今被貶下凡?」他哼笑著。
「是呀。」左近在他面前落坐,笑得挑釁。
「結果你自己倒是成了君家的守護龍神?」看著他,他確定在今日龍神祭上瞧見的,是他。
「有時候,想法總是會變的。」左近笑瞇眼。
淳於御不禁撇唇。「算了,隨便你,反正我已經不受君家的束縛,往後和君家再無關係。」他不要的東西,他若是要,就拿去吧。
「那麼,什善我就收下了。」他說得理所當然。
「你說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先前我在外頭瞧見你並不想再見什善,甚至還要湛朵去毀了龍神廟。」左近笑得狂妄。「既然你都已經捨棄她,那麼就給我吧,待你過完這一世,你就能重返天界,也算是可喜可賀。」「你作夢!」左近微揚起眉。「怎麼,你不要,也不許別人得到?」
淳於御睇著他,瞬間像是意會什麼,惱道:「你……難道說,你打一開始就喜歡十三?」「是又如何?」他迎視他的目光。
實際上,教他動心的是拾扇,所以遇見十三時,他拚命地勸阻自己,可惜愛情由心不由人。
「你……可是你卻要我離開十三……難道,你故意眼睜睜看著我鑄下大錯,等著我被貶入凡間,你好逮到機會遂其所願?」前世,左近對十三並不親近,但那時他進不去十三布下的結界時,還是他鼎力相助。
「答案是什麼還重要嗎?既然你已經決定不要君什善,那麼,從此以後,她與你毫無瓜葛。」話落,他起身要走。
「站住。」淳於御起身阻止,但搖晃的光影下,他竟瞥見左近腳邊有抹影子。
「為什麼你會有影子?難道,那日假扮我,潛入什善房裡的人就是你?」「是。」左近坦承不諱。
「龍神無影……你不可能有影子,一個有影子的龍神,代表被惡靈入侵,這樣的你憑什麼成為君家的守護龍神?」淳於御難以置信,突地想起——「要是這三百年來,你一直守護著君家,君家人又怎會淪落為神棍?」這當中疑點重重,他卻直到現在才發覺。
左近凝睇著他,突地笑了。「我本來想,如果你陷入前世的仇恨中,我就順從上天的旨意拆散你們,但如果你對她還有愛……我可以幫你。」他今晚前來,是為了試探無咎。要是他還放不下什善,那麼他會用僅剩的能力成全他。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是怎麼了?」「如你所見,我有影子,代表我被惡靈入侵。」左近笑得自嘲。「你還記得十三曾被拘魂入地府吧?」「那又如何?」「身為龍神竟被惡靈入侵而無法驅離,那是因為我心中有妒,惡靈挖掘出我內心的妒意,讓我失控的再三挑撥你和十三,甚至還布下局,在試探十三的那場水患中,明知道五皇子要對十三不利,但我仍故意在她站出屋外時降雨,讓五皇子更有藉口殺她,然後再通知你趕往……這麼做,只是要逼你大開殺戒,害你被貶下凡,我才有機會頂替你。」淳於御皺起眉,坐回椅上,瞇眼瞪他。「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那是你不知道十三確實利用我,她想要藉由我產下龍子,得到更多的龍神淚,以換取權勢。」這一點,他無法容忍。
拾扇利用他,但至少她沒有用愛情欺騙他,可是十三假裝愛他,結果要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身後的利益。
左近聞言,緩緩地垂下長睫。「我當然知道……就在你離去之後,我目送你離開,打算回房安慰她時,上天卻打下誅雷……」他扯開衣襟,讓淳於御清楚瞧見他頸項上的一圈紅。
「這是……」淳於御詫異不已。
「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認為我已經萬惡不赦,不配再為龍神,就連什善跳祈舞時,我的出現,只是為了要與她共舞,我已經沒有能力讓錢塘江平息,使江水平息的是她。」「她怎會有那種能力?」「也許是因為她天生的靈力吧,因為如你猜想,她是神界靈石轉世,只求與你結緣。」他陪伴在十三身邊,從她身上得知關於她的一切,才知道她傻得多可憐。
「是嗎?」「可她再有能力也沒用,錢塘江平息了,大雨卻落了下來,這意謂著天尊要降災,派了其他龍神降雨,誰也阻止不了。」「那已經與我無關了。」百姓如何,那是他們各自的命,他沒興趣阻止也沒有能力。
「那倒是,不過先讓我把話給說完吧。」左近輕笑著,似乎不怎麼在意他的淡漠。「那時我遭誅雷後,十三把我誤認成你,她將我的元神封進泥娃娃裡,用她的血繡住,可是上天不斷地破壞,最終她怒極地吟唱咒歌,企圖毀天滅地。」淳於御難以置信那樣善良的君十三,竟會做出這種事。
「君家咒歌,是拾扇所創,那是她與生俱來的能力,是屬於大地的憤怒之音,但十三卻用咒歌要向上天討你。」他啟了口,卻吐不出話語。
「後來,為了不讓十三繼續唱咒歌,十二將她給毒啞,而那時的十三已經哭瞎了眼。」淳於御一怔,胸口像被刀給狠狠絞著,痛意直衝眸底。
他想起今生的什善眼力極差,還有她的粗啞嗓音……「十三被送回暗室,而十二在犧牲自己保全族人之前,命人蓋了龍神廟,並在龍神畫像施咒,封住薄弱的龍神能量,認為後人可以轉借那微薄的能力守護君家、守護十三,可是十二死後,君家人口凋零,無人再顧全十三,十三在無食無水的情況之下徹底瘋狂,直到九十歲才壽終正寢……當她知道自己天壽將盡時,她啞聲大笑著……雙眼如窟窿,早已哭不出一滴淚。」他一直在十三身邊,當然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她內心的秘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子?」淳於御啞聲問著,驚懾不已。「不對,什善說,十三的墓就在下天竺寺的後面。」「那是十二為了讓十三避險,讓族人立的衣冠塚,她的屍骨是在暗室裡。」左近淡聲道。
淳於御赤紅的眸直瞪著他,彷彿他說出的話有多令人駭懼。
「真的?都是真的……」無水無食的狀態……她到底被他折磨成什麼樣子?
他知道君家主祭的壽命又遠比其他人要來得長……可是九十歲……天啊……他沒有辦法想像那情況。
「你忘了你臨走之前,在她眸底落下一滴淚?那一滴淚,讓她就算只剩骨骸,她還是活著,甚至到了令生依舊影響著她。」「……是我?」他抽緊下顎,淚水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