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船宮大門往西走,便是商埠,而商埠旁則有三、兩個賣吃的攤販,再往前走,攤販更多,賣的東西更加五花八門,也更熱鬧。
「侯爺,你瞧,這市集規模雖然比不上京城,但賣的貨色,就連京城都不見得有。」趙立說著,停在一個攤販前,隨手拿起一塊少見的寶石。
「王爺不是說有商船要靠岸?」他不耐地問。
「急什麼?船要進商埠總得在閘口前點算貨物,遲點時間是家常便飯。」趙立瞧也不瞧他一眼,把玩著寶石。「你瞧,這是西域的金眼石,可惜雕工不夠細緻,否則寶石的光芒會更明顯。」淳於御微揚起眉,看向攤上賣的原石和各式首飾,有的雕工精細,有的稍嫌粗糙,而教他一眼看中的,是支黑銀製的釵,釵頭穿洞繫上白玉穗。黑銀極為少見,襯得白玉如雪,可以想見要是戴在頭上,隨著慢步輕移,會是如何迷人的風情……「喔,原來鎮朝侯有心上人了?」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趙立玩味地問:「難不成就是貴府那位美鬟?」「她只是奶娘之女。」淳於御淡道,伸出手,拿的卻不是那支黑銀釵,而是擺在黑銀釵上方的一隻銀製束環。
「鎮朝侯戴這束環,不會太寒酸?不如本王贈——」「這是要送給我的隨侍的。」略顯不耐地打斷他未竟的話。
「喔?」趙立怪笑著,看向身後的易安生。「你也挑一個吧,免得有人說本王一毛不拔,連個束環都不肯送給隨侍。」易安生頓了下,還是從善如流,隨意挑了個鑲金眼石的束環。
但在趙立要隨侍付錢之前,淳於御已經先付了錢。
只是一看到這錦囊,不知怎地,又教他想起君什善。
這是怎麼著?
難不成那丫頭會邪術,抑或者是她在傷藥裡添加了什麼,要不,為何他不管瞧見什麼都會想起她?
甚至,他覺得自己彷彿聽到她的聲音,極近,就在幾步之外——
「鎮朝侯,你瞧瞧,這些佛器都是從西域來的,造型和咱們大宋極不相同,你既然上天竺山參佛,肯定對這些有興趣,本王送你幾樣吧?」趙立的聲音拉回他的心神,抬眼望去,瞥見對方又往前行,停在一個專賣各種佛器的攤子。
他眉頭微皺,沒打算再往前,卻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在佛器攤子旁,簡陋的桌椅兩頭,坐著兩個人,而面向大街的……正是她。他忍不住緩步向前,聽著她說——「真的,我可以看見,你的前世是非凡之輩,但你遺失了很重要的東西,今生就是為了尋找失物而來。」她身子往前與眼前的男人靠得很近,一下子看相,一下子摸手,說得天花亂墜的,簡直把那人捧成人中龍鳳,聽得對方心甘情願地掏出幾文錢。
「貪財、貪財。」君什善喜孜孜地收下錢。
「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人雖然被哄得很開心,但還是忍不住再問一次。
「真的,往北就對了,儘管往北去。」她笑瞇眼道,頓覺有道視線,不禁抬眼望去,然而距離太遠,她看不清楚是誰,但那身形……很像他呀。
淳於御瞇起眼,心頭一股無明火來勢洶洶,只因那一模一樣的說法。
原來那不過是她行走江湖的話術,他竟傻得上當。
真以為她能瞧見他遺失什麼……「鎮朝侯認識他?」趙立沒等到他的反應,回頭就見他直瞪著旁邊的算命攤,不由得好奇地問著。
淳於御抽緊下巴,面色逐漸平淡。
君什善直睇著他,還無法確定他到底是不是淳於御,便聽他說:「沒見過。」她愣住,一時之間五味雜陳極了。
剛從他的聲音認出他,正感到開心,他卻說沒見過她……也對……他是該裝作不認識她。
那人喚他鎮朝侯耶,他居然是個侯爺……他們之間是雲泥之別,不過是萍水相逢,適時拉他一把,連賞銀都給了,當然是要船過水無痕,她還巴望著他記得她,簡直是犯傻。
想是這麼想:心就是微微疼著……
「侯爺!」前方傳來曲承歡的喚聲,她忍不住瞇眼望去。
遠遠便瞧見曲承歡策馬而來,拉緊韁繩在他們身前幾步躍下馬,將虎符遞上。
「侯爺,一營兵馬已經準備入城。」「嗯,走。」淳於御收下虎符淡聲道。
「是。」曲承歡疑惑著他的淡漠,抬眼要牽馬離開時,眼角餘光瞥見坐在旁邊擺攤的君什善,勾起笑臉說:「這不是……」「走。」淳於御聲音冷下。
瞥見主子森冷的神情,警告意味濃厚,曲承歡雖然有些摸不著頭緒,但還是順著他的意,對君什善視而不見,跟隨離開。
而君什善低垂著臉,已經沒了替人看相的心情。
他給的一兩賞銀她捨不得用,所以為了賺取盤纏,她才特地到江邊擺攤,沒想到遇到他了,他卻那麼淡漠……是意料中的事,但真的發生,還是教她覺得難受。
唉,不過就是一日夜的相處,她何必這麼多愁善感?
死別都經歷過,生離也算不了什麼,更何況,他們說起來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她這麼勸著自己,可惜效果不怎麼好,整個人頹喪極了。
突地,聽見撲通一聲,隨即有人拔聲喊著,「不好了,有人落水了!」那聲音如此靠近自己,她回頭就看到有人在江面上不斷掙扎,拔腿跑到岸邊,瞇起眼盯著那抹模糊的身影,估計著距離,不假思索的,她躍入江中。
同一時刻,淳於御回頭,就瞧見她躍入江中救人。
這丫頭是以救人賺賞銀為生不成?他暗罵著。
「侯爺?」曲承歡低聲喚著,請示是否要他前去搭救。
淳於御沒出聲,只是一直瞪著那抹身影,她抓著人在江中載浮載沉,差點反被那溺水者抓得往下沉,慶幸的是她有一身蠻力、泅技不差,總算抓著落水的人游回岸邊,岸上有不少人圍觀著,將她和落水者拉上岸邊。
而她,竟趴在那溺水者的胸口上,他沒來由的惱火,等到回神時,他已經走到她身旁。
趙立頗具興味地看著,信步走向岸邊。
曲承歡見狀,快步跑到主子身旁,就怕趙立不安好心。
正忙著救人的君什善,拿捏著力道槌打已經失去意識的溺水者胸口,希望能把他梗在喉頭的水給擠出。
「照你這種打法,他不死也被你打死。」熟悉的嗓音從頭頂落下,她猛地抬眼,雖然看不清他的人,但她認得出他的聲音,而他……不是走了嗎?不是當作不認識她嗎?
「走開。」他冷聲道,蹲下身,大掌往溺水者胸口一壓,低喚著,「醒來。」說來也神,他只是輕輕一壓,溺水者連口水都沒吐出,竟然已經轉醒,萬分虛弱地看著圍觀的人。
看見這一幕,趙立的眉頭微揚,睞了易安生一眼,兩人眸底有著同樣微妙的驚異。
「侯爺……」曲承歡驚詫地喚著。
他沒料到侯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使用言靈,雖然使用的方式頗為巧妙,一般人是看不出端倪的,但侯爺明明就極為厭惡使用言靈,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年沒見他使用過,況且這一回還是用來救人,讓他好意外。
淳於御看著從驚詫而轉為滿臉崇拜的君什善,不知為何胸口驀地一痛,彷彿在很久之前,他也做過類似的事,也得到同等的讚賞眸色……他的心狠狠地顫著,像是在告訴他,他遺失之物就在眼前,但現在的他身不由己。
「鎮朝侯好大的本事,不過輕壓一下就把人給救活了呢。」趙立低笑著。
那溺水者,面色發紫,看起來只剩一口氣,這麼容易就被救回,教人想不意外都難呢。
趙立一開口,圍觀的人小聲談論著,直說這位鎮朝侯真是了得。
緊握著手,淳於御要自己無須在意,隨即面無表情地站起身,看也不看君什善一眼地走出人群,準備去找那個遭遇過海賊的船主問事情,曲承歡快步跟上,趙立主僕又看了一眼君什善也離開了。
她不解地看著淳於御離去的背影,心裡惆悵著,但沒時間讓她消沉,因為眾人正熱情地拱著她到一旁歇息,有人取來乾淨布巾,還有人去通知溺水者的家屬,等到忙亂過去,都快要黃昏了。
就在她準備要離開時,卻看見有人貼出榜示,一群人一窩蜂地湧上前去看。
她本來意興闌珊,但一想到自己已經不想再待在杭州城,卻苦於盤纏不夠,又停下離開的腳步,因為通常這附近要是貼出榜示,都是在招募一些臨時工。
想了想,她靠了過去。
「這位大哥,那上頭寫了什麼?」她站在後頭,問著前頭的人。
她的視力太差,榜示距離過遠,實在是什麼都看不見。
「你不識字是吧,老大哥我跟你說,上頭是寫有戰船要出海,需要三十名年輕力壯的船工。」「有沒有說薪俸多少?」「出海一趟,十兩銀子。」「十兩銀子?」君什善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傻子,那船是要去剿海賊的,你以為自己有命花到那十兩?」說話的人回頭仔細地打量她。「不過,依你這身形,想要上船,我看也很困難。」君什善揚起眉,笑道:「我的力氣可是很大的。」雖然不知道戰船出海一趟,要花費幾天時間,但有十兩銀子的話……她就可以帶著夕月姊姊找個地方定居,做點小生意,從此以後不用到處飄泊,像是無根的浮一浮。
況且,這一趟出海,到底會不會遇到海賊,還是未知數。
要是沒過到,那豈不是賺到了?
淳於御用一個下午的時間點將,記清所有海線圖之後,翌日立刻操演,再過一天,整裝便出發。
共三艘戰船,每艘皆載了五百名士兵,當中不只有他麾下的兵馬,還夾雜著趙立的兵馬,自然的,趙立也參與了這趟海征,只是基於兩主不同座,所以他是待在最後一艘船上。
戰船從船宮進錢塘江,再出灣口,直通大海。
另外戰船的外形和一般海船相比,船首尖,船身長而窄,吃水較深利於行進,船底的空間較大,在船尾設有舵樓,上方架有羅盤,確定方位,下頭則有舵手掌舵。
船上有八桅,主桅繫著三重篷,尾桅則繫著單篷,二桅立在艙樓上方,懸掛上特殊的色旗,強勁的北風吹送,加上水手劃著,三艘戰船疾速南行。
入夜,水手皆回艙底休憩,甲板上唯有巡守的士兵和幾個收拾雜物的船工。
用過膳後,淳於御離開艙樓,來到甲板,看著天地一片漆黑,唯有船上點上的燈火映在海面,烙下淡淡的紅暈。
「侯爺,時間不早了,該去歇息了。」隨侍在旁的曲承歡輕聲道。
「不,入夜後,向來是海賊進行襲擊的最佳時機。」他站在船舷旁看著遠方。
他的視力極佳,無障礙的視野裡,他可以清楚看見幾里之外,但他環視一周,並沒有在海面上瞧見任何可疑燈火。
「唉,其實侯爺也犯不著急著海征,這些海賊也好一陣子沒興風作浪了,說不定聽到侯爺的名號,早不知道躲到哪去了。」曲承歡瞇著眼,享受著迎面而來的海風。
「別傻了,那些海賊要是聽到我的名號,必定在訕笑皇上怎會派了一個不諳水性的將軍前來。」「要是如此,那些海賊可是要倒大楣了。」他不禁低笑。「侯爺當初北征時,也打過水仗的,這點小事怎麼可能難得倒侯爺?」主子不但諳水性,就連船隻也瞭解透徹,否則皇帝老兒又怎會派他來剿海賊。
「是嗎?」「可不是?」他哈哈笑著。
淳於御面無表情地看向海面,讓兀自興奮的曲承歡覺得有些尷尬。
唉,近來候爺也不知怎的,老是冷郁得嚇人……「不過,這麼急著出征,侯爺是不是為了要早點把黑銀釵送人?」換個話題總行了吧。
淳於御一頓,橫眼瞪他。
曲承歡被瞪得一頭霧水。「侯爺總不是要自個兒用的吧。」那黑銀釵,是那天侯爺特地要他去船宮附近的市集買的,不是要送人的,難不成是要自用?
淳於御沉默地看著他,看得他頭皮發麻,趕緊再換話題。
「對了,那天在船宮外的市集,我瞧見了君什善呢。」聽著,淳於御閉了閉眼,暗惱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也瞧見咱們了,後來要走時,我瞧他失望地垂下臉呢。」瞧他那神情,怎麼都不像少年郎,反倒像個小姑娘。
是說,有哪個小姑娘有他那麼粗啞的嗓子?
淳於御聞言,垂斂長睫,忍不住去想像她失望的神情。
曲承歡偷覦著他的表情,低聲問:「侯爺,你是故意對他視而不見的?」不耐地橫睨他。「你也真不會看場合,趙立就在旁邊,你要是表現出認出她,豈不是害了她?」雖然當時他極惱她拐騙的行徑,但假裝不認識她,純粹是為了保護她。
在他眼裡,趙立是個必須嚴加防備的對象,所以他不願意透露出任何訊息給趙立。
「……侯爺為什麼要保護他?」曲承歡脫口問道。
真的有鬼,那日趙立要調戲喜鵲,侯爺瞧也不瞧,全靠喜鵲機智避開的,結果侯爺卻特地保護君什善……這這這,真的是太不符合侯爺的個性。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想也不想地道。
「可我看不出侯爺很感謝他呀。」不是他要說,那天侯爺給了賞銀之後,可是迫不及待地策馬離去,頭也不回的。「最怪的是,去船宮的那一天,侯爺還為他使用了……」「你問夠了沒?」不想再接受他的拷問,淳於御不耐地往前走。
「那,侯爺後來要我去買的黑銀釵,是要……」曲承歡硬著頭皮跟上再問。他不是故意找碴,實在是他現在很懷疑主子,根本就有斷袖之癖,而眼前剛好遇見對的人,所以就一頭栽進去了。
因為他家候爺實在不是個善良到隨便出手救人的人,更何況還使用了言靈,要說不是為了君什善,他真的不相信。
「你……」「叩」的一聲,教淳於御直覺看向艙樓上方。
那聲音像是有人撞到什麼。
「君什善,你沒事吧,沒事跑去撞二桅做什麼?」一道嗓音詢問著。
當「君什善」三個字傳進耳裡,淳於御驀地瞪大眼。
「我沒看見,我……嘔……」那伴隨嘔聲的粗啞嗓音一響起,他已經縱身躍上艙樓。
艙樓上方的平台上,就見一個約莫二十歲的青年不住地拍著君什善的背,後者則是滿臉痛苦地搗著嘴。
真是她!
淳於御難以相信,她竟然混上戰船。
戰船上是不能有女人的!
「侯爺,你……」曲承歡也跟著跳上艙樓頂,話還沒說,就先瞧見了君什善。
「君什善,你怎會在這裡?」她聞聲抬眼,頓時瞠目結舌。
不會吧,她的運氣這麼背,居然遇見他……這麼說,他是這次海征的主帥嘍?
啊……不對,她應該假裝不認識他,而且,她好想吐……替她拍背的青年瞧見淳於御,早已跪趴在地,不敢動彈。
「你是怎麼了?怎麼額頭紅腫成這樣?」曲承歡好笑地走上前,想要將君什善扶起。不管怎樣,他總是主子的救命恩人,待他好也是應該的。